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1 / 4)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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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天知病了,他回到家裡去,好久不出門。孫松鶴從城裡回來,帶回了一些新書,並且帶回了一些故事;他們覺得這些故事和他們是血肉相關的。蔣純祖短促地有興奮的,快樂的心情:朋友回來是一件快樂;他們突然有無窮的話要談,他們談了一整夜。他們談到國內外的政治形勢,歐洲底陰謀和戰爭,張伯倫底可恨,以及在一切之中的總的原則。談到政治、文化、希望、目前的苦悶,和其他一切為他們所特有的話題。他們不停地大笑。那在先前是苦悶、灰暗、混亂、艱難的一切,現在突然變得生動、光明、美麗、簡單了,“所以,”孫松鶴在每一個話題後面證明地說,“我們並不是沒有希望的,並不是沒有。”

但兩天後生活又照舊地變得冷酷、愚笨、灰暗、艱難。蔣純祖記得,兩年前,或者更遠些,他是那樣的熱情、單純,那樣的愛自己。現在他是這樣的憎惡自己。在人們底身上,最美麗,最動人,最富於詩意的,是那種尚未在人生中確定的性質,從這裡發生了一切夢想和熱情。蔣純祖覺得,雖然他並未被確定,但已經被規定了,那個不可見的,可以感到的,強有力的樣子,正在向他合攏來,他就要被鑄成那種固定的,僵死的模樣。這種意識,喚起恐怖。

他看見他底青春失去了,他看見那醜惡的一切。在以前,他說不清楚他底將來是怎樣,但覺得它動人、熱烈、美麗;現在他清楚地看見了陳列在前面的灰暗的、可怕的一切。現在輪到他來嘲笑無知的幻夢了。他漸漸地麻痺了。他覺得不適意,他覺得厭惡恐懼,但他不想動彈。

現在他常常整天地無感情,無激動。假如他感到厭惡,恐怖的話,這厭惡,恐怖,就奇異地安慰了他。“這是可怕的!”他冷淡地想,上床睡覺了。可能的這一切是由於貧窮、混亂、寂寞,它們引起了肉體底厭倦和不適,以致於招致了某種慢性的疾病。理想底火焰,並不是孤獨地燃燒的,它需要這種安慰;愛情、光榮、或者仇恨,毀滅的歌。這首先是個人的,就是說,被個人感到,在個人底生命裡實現的。但這個時代底另外的一些個人嚴禁個人,以無可比擬的力量,粉碎了這種反叛。蔣純祖得不到愛情和光榮,因此就認識了它們;他覺得它們是醜惡的,他自己底情形便是證明。那種冷淡的假面,那種浪漫的冷淡,不久就被他自己戳破了,它們消失了。現在他只是看到陳列在他底面前的冷酷的、灰暗的一切,處處被它們圍繞,不能再前進一步;他看到它們,但無感覺:任何浪漫的情緒都消逝了。他不反抗,也不順從;他覺得可怕,但得到安慰。他希望時間迅速地過去,他希望他底青春迅速地消亡,他希望知道,在消逝、消亡之後,他究竟會得到什么;那個滅亡,究竟將以怎樣的方式到來。“這是多可怕!”他想,冷淡地放棄了一切。

蔣純祖,或許是過於貞潔、自愛,或許是過於虛偽、罪惡,最後,或許是過於怯懦、自私,在這個社會上,無論從哪一面,都得不到安慰了。

他始終覺得,蹲在這個石橋場,他底才能和雄心埋沒了;但又始終覺得這種意識,是最卑劣,最卑劣的東西。他覺得前者是虛榮、墮落、妥協、對都市生活的迷戀,後者是歷史的,民眾的批判,然而對於他,是痛苦、厭惡、消沉。一個熱情抵銷了另一個熱情,這樣地生活下去,他曖昧、閃爍、昏沉。他長期地無思想,他厭惡他自己,因此他覺得在他周圍發生的一切是當然的,他底對別人的憎惡是當然的。直到這樣的一天,他底內心所蓄積的一切突然爆發,使他經歷到狂熱的印象。--某天下午他去看趙天知。他並未想到要去看他,他招呼瓦匠收拾房子,瓦匠走了,他站著,感到無聊。校工搖鈴放學,走過他底面前,年輕的、黧黑的臉上有友愛的笑容,向他點頭。年輕的校工顯然覺得他是善良的人,對他無拘束,這種友愛令他喜悅。學生們湧出來了,呼叫、打架、奔跑。他心裡的簡單的喜悅使他感到他必須做什么,他走了出來。沿路有學生向他鞠躬,他覺得,因為什么原因,學生們喜歡向他鞠躬。有的學生走在他底前面,突然轉過身來向他鞠躬,希望他說什么,然後帶著不安轉過身去。他覺得他妨礙了學生們,他走得快起來。孫松鶴不在家,張春田和王老先生不在茶館裡,他覺得寂寞,到趙天知家來了。

是陰雨的、粘膩的、不愉快的日子。他想喝酒,突然之間這個慾望變得極強烈。趙天知在他底黑暗的,狹小的屋子裡,站在桌前,在一個石臼裡搗藥粉,他底母親站在旁邊和他用低而快的聲音說著話。趙天知讀了一些醫藥的書,在醫治自己,並且和場上的土醫生開了玩笑。他和母親在談論醫藥,母親反對他。但顯然他們並不互相抵銷,老人處處覺得兒子比自己強;只是老人愛說話。看見蔣純祖,老人就恭敬,拘束起來了。對於遠方來的客人,這種家庭是非常殷勤的,雖然它是這樣的貧窮、艱苦。因為這個緣故,蔣純祖們就不常到趙天知家裡去。常常是,在場上,在學校裡的時候,趙天知和他們是平等的,但一到了家裡,情形就兩樣了:趙天知立刻變得客氣、殷勤、恭敬、連說話的姿態和聲音都變得兩樣。在別的地方,當他們談到某些事情的時候,他們是常常爭論的,但一到了他底家裡,趙天知就總是尊敬地贊同,並且總是帶著不變的,愉快的微笑。蔣純祖覺得這是非常的有趣。

趙天知告訴蔣純祖說,他昨天遇到一個醫生,關於他底火氣,醫生說只能吃四錢大黃;醫生說,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訴醫生說,他兩天前已經一次吃了四兩。醫生吃驚,搖頭,最後說,這是各人底肝氣不同,等等。趙天知說這個小故事,帶著不變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訴客人說,在他底家裡,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這時趙天知底母親就捧進泡炒米進來了。趙天知勸蔣純祖一定要吃光。“你說你從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將軍底簽名。”蔣純祖笑著說。他要看這個,因為趙天知曾經說過,他底一切東西都由他底母親儲存。他底母親,記憶力是非常強的。

這是三年前的東西了。趙天知告訴母親,它是怎樣交給她的,它是怎樣的形式,等等。母親笑著,因為這將使客人愉快,恭敬地聽著。然後她開啟壁前的黑色的大櫥。那裡面是堆著衣服、罐頭、盒子、破爛的書籍和畫片--。一切看來是非常的凌亂。老人含著不變的笑容蹲了下去,開始尋找了。蔣純祖笑著看著趙天知。

老人從裡面抽出了一個破紙本,站起來,含著同樣的慈愛的、簡單的笑容,翻了一兩頁。她從紙頁的夾層裡取出一個紙包來,開啟紙包、取出了那張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著看兒子。蔣純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卷角、染汙漬,老人笑著看兒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時間裡未說一句話,她做了她底記憶力底表演,覺得這將使客人愉快,她滿足、慈愛、打皺的、乾癟的臉上顯出光輝。蔣純祖突然覺得自己太輕率,也許會使老人感到失望,變得嚴肅起來。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時間裡,老人不動地站在開啟的櫥前,笑著,捧著紙本。蔣純祖覺得這裡面有什么異常的東西;他覺得,他底厭惡生活,是一種罪惡。他突然看著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兒子笑,顯然她從這張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應該說什么!”蔣純祖想。

但老人始終未說什么。她笑著藏好照片,關上櫥,走出去了。顯然是,農家底舊式的婦女,不向生客說話。蔣純祖注意著外面的聲音。顯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這裡吃飯!”蔣純祖說,皺著眉。

“沒有在人家--是的,沒得!”趙天知向外面說,聽見了母親說什么。

他們繼續談了簡短的話,在談話裡趙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蔣純祖注意起來,他們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語,顯然是自言自語,趙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說到紙頭、雞、豬、牛、場上的人,誰走了,誰說不回來,等等。

趙天知笑了起來。

蔣純祖突然向外走,假裝有事情。他看見老人俯在桌上檢菜,低聲說著,含著不變的、慈愛的笑容。顯然老人現在愛一切,愛桌上的菜,房裡的兒子,穀場上的雞、豬、牛、和那場上的、走了的,說不回來的人們。這是她底生活底全部,她愛它。

蔣純祖突然站到老人底生活和感覺上去,看著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雞,看著睡在屋簷下的小豬,看著坡下的給予寒涼的感覺的田野,眼裡有淚水。他在雨中走了回來。

趙天知問他看見張春田沒有,他說沒有。於是趙天知含著單純的微笑告訴蔣純祖說,張春田底太太,因為沒有錢吃飯,昨天曾經企圖下砒霜毒死她底抽鴉片的母親。

蔣純祖立刻想到了自己底厭惡的情緒,感到恐懼。他覺得趙天知底單純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問了一些,嚴重地聽著。想到生活深處底一切,他心裡發生了震動。他站起來,說他要去看張春田。趙天知留他吃飯,並且說家裡有酒。“我一點都不餓!你拿酒來吧!”蔣純祖說。

但因為趙天知底堅持--他催促了母親--蔣純祖仍然吃了飯。飯後他異常興奮;已經黃昏了,他們去看張春田。

蔣純祖見過張春田底妻子,並且見過很多次,但由於蔣純祖底性格,他們之間從未談過一句話。她時常到場上,或學校裡來找她底丈夫,差不多每次總是要錢、借米;她和趙天知、萬同華姊妹之間的談話底題目差不多總是關於打牌的。見到這個面帶病容的、凌亂的女人,蔣純祖總是感到那種恐懼和厭惡相混合的情緒。這種情緒在這一段時間裡佔領了蔣純祖,蔣純祖以她,張春田底妻子為它底象徵;他覺得這是殘酷的、愚笨的現實底象徵。是家庭生活底象徵。是他底警惕、恐嚇,和威脅,並且是一切熱情的夢想底警惕、恐嚇、和威脅。

蔣純祖知道張春田底戀愛故事,十幾年前,張春田用手槍搶出了這個地主的女兒,和她一同逃到上海。他們最初在上海讀書,然後到杭州去住家。據張春田底話看來,那時候他們是快樂的;他們非常的浪漫。在杭州的時候,張春田和那些改組派,那些無政府主義者,那些現在成了官僚和名流的藝術家和智識分子生活在一起;從那個時候起,張春田就是非常怪誕的了,主要的是他非常的聰明。他穿著西裝,同時穿著和尚的鞋子,受到了杭州警察底干涉;他拖著很長的竹竿在西湖底蘇堤上面追趕漂亮的女人--這些故事,或者笑話,成了他現在歡娛,並且成了他底反對理想的例證,因為,青春過去了以後,就不再回來了。當他底往昔的朋友成了當代的顯赫的人物的時候,他就甘於他底貧窮、懶惰、村野,覺得這是唯一的生活,不想再動彈了,他底浪漫的妻子,就成了現在的這樣。這裡面是沒有絲毫浪漫的熱情的;先前也許有,但現在消逝了。他現在只是憎惡那些顯赫的朋友們。他很明白,對中國,對民眾,他們和他同樣沒有做什么,並且不可能做什么。他認為他們可惡,虛偽。

他是懶惰的。他底嘴巴是全石橋場最放蕩的。但他底行為是忠厚的--他並不如他所想的那樣毒辣。他不洗澡,不漱口,不洗臉,不替別人做媒,不給朋友寫信。半年以前,他底一個有錢的侄子請他到重慶去主婚,他做了新衣服,買了新皮鞋--全部都重新整理了。他回來向大家誇口說,那個新娘一抬頭,看見有這樣漂亮的親戚,忍不住地笑了。他向任何人都這樣說,他說新娘非常漂亮,顯然他很得意。但這個漂亮的親戚立刻就變成了髒鬼。那套衣服到現在還沒有脫下來。皮鞋破裂了,中山裝底袖子和褲子高高地捲了起來,佈滿了油漬和汙泥。

整個的夏天,張春田披著髒襯衫,袒赤著胸膛,坐在一線天裡罵人;秋天,襯衫扣起來了,他披著那件抹布一樣的中山裝,坐在一線天裡罵人,鎮長何寄梅,大家稱他為本黨同志的,是他底主要的攻擊物件。他欽佩一些有名的作家,因為他們會罵人。他滿臉鬍鬚,身上發臭,眼睛滾圓、明亮、靈活。他常常是非常的活潑;他確實常常很快樂,因為有著某些奇異的,善良的希望,他覺得滿足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的:他們咒罵一切,他們嘲笑、快樂、善良,他們滿足了。對於這個鬼臉的世界,--這是所有的人都警惕著的--他們只能開一些喜劇式的玩笑,永不能有殘忍的,毒辣的手腕,如他們所羨慕、並期望於自己的。主要的是生活底沉重的束縛。在這種束縛裡,或在這種現實裡,多數的時候是痛苦、煩悶;少數的時候是突然的滿足、滿足、天真的快樂。

他底妻子胡德芳,在這種生活裡,對他有無窮的憐憫。但好像對於頑皮的小孩一樣,她放棄了他了。他們互相放棄了。她永遠無法使他脫下他底髒衣裳來,因為他常常穿著衣服睡覺。像一切人一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很不舒服,但他想:明天總可以的,並且懶惰是一樁快樂。他大半在外面吃飯,所以她必須到處找他要錢買米。在石橋小學危急的關頭,在鄉場底冷潮狂暴地擲過來的時候,在人生底隆重的悲慘裡,他一次一次地賣去田地、山頭;她,不能抗議。那種隆重的悲慘,使她同情他。並且莊嚴地對待他。

她並不是好的助手,因為他不需要幫助。她打牌,她底母親抽鴉片,這是兩件痛苦。可怕的鬥爭,內心底激厲,常在極度的灰暗中開始了。她發誓不再打牌,她偷走母親底煙具。然而在這種沉默的生活中,誘惑並不是這樣就抵抗得了的: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再有一次吧!只是這一次,最後的!”他們對自己說,同時他們自己就明白,跟著來的是第二、第三次。一個婦女,在她底鄰人們中間生活,不管自己底處境怎樣特殊,她總是善良地信任大家,和她們採取同樣的見解。--張春田底妻子,胡德芳,常常餓著自己、母親、小孩們去打牌,最重要的理由是,大家都不管這個家:母親應該捱餓,因為她抽鴉片;小孩們應該捱餓,因為他們底父親遺忘了他們。她常常給母親幾個錢。但老人底化費非常的大,一個月的鴉片,等於全家兩個月的糧食,老人就吵架,借貸,出賣衣服。老人並非不可憐女兒,並非不憎惡自己,但她覺得,在艱苦無歡的一生底末尾,她是不必再管什么了。母親和女兒互相厭惡,因為她們厭惡自己。老人多次在咒罵裡要求女兒殺死她,這是惡意的,女兒每一次都想:對的,要殺死你!在這裡,胡德芳覺得自己對不住她底忠厚的丈夫。張春田從不參與母女間底爭吵,常常的,他對這一切毫無感覺。

過去了幾天。胡德芳多次地到學校裡來;有兩次帶了小孩們來,在學校裡吃飯。胡德芳凌亂、瘦削、飢餓得可怕,但仍然喧囂、騷擾。她到處吵鬧、談論,在學校裡跑來跑去;拖著鼻涕的小孩們跟著她跑。顯然喧囂使她暫時地感到輕鬆。“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就會過去的!就會過去的!”她想。她甚至顯得快樂,她和萬同華姊妹大聲地談論杭州;往昔的一切,現在是特別的動人。她未談到打牌,因為她已經發了誓;在暫時的輕鬆中,她正在抵抗強烈地襲來的誘惑。大家並不覺得事情有怎樣的可怕。萬同華提議說,可以在學校裡挪借少數的錢,但張春田淡漠地搖頭。在這些方面,他是異常嚴格的。

蔣純祖對胡德芳感到厭惡和恐懼。特別在聽見她興高采烈地談論杭州的時候,他厭惡她。作為生活底象徵,他對她感到恐懼;作為一個女人,他厭惡她。他覺得她愚笨,可惡。這種情形是那樣的強,他很多時候都用這個女人底名字來稱呼這種情形,這種生活。他想,假如他要結婚的話,他便會被胡德芳包圍、窒息、殺死!--胡德芳借到一點點錢,帶著她底小孩們回去了。她買了一點米,剩下來的錢,放在小女兒底內衣口袋裡,被母親偷去了。她自己明白,因為企圖保留著打牌的可能,她才沒有把所有的錢都去買米的。她是在這種內心衝突裡戰慄著。打牌的可能,尋樂的可能,不停地蠱惑著她。她想,把錢放在小女孩底貼肉的口袋裡,她便必會戰勝誘惑。“她是你底血肉,你底生命,你底女兒;她幼小,天真,可憐,而這個錢,你看,貼著她底肉,有她底熱氣,你無論如何不許!”母親的胡德芳說。她常常檢查這個錢,撫摩它,並且吻女孩。但這個錢在這天晚上突然不見了。女孩說,奶奶拿去了。

憤怒的胡德芳向母親奔去,但立刻便退回來了。母親正在抽菸,臉色厭惡,難看;胡德芳站在門邊看著她,她假裝未看見,臉色更厭惡。

胡德芳發暈,眼前發黑,她退了回來。她聽見母親踢倒椅子的聲音:老人因厭惡自己而極端地厭惡女兒。“毒死她!”胡德芳想。小孩們站在她底身邊,她覺得他們都在說:毒死她!她跑出去弄了砒霜來。她覺得這是簡單的。但第二天早上醒來,她覺得有困難。她剛剛醒來,便覺得,有什么嚴重的事情發生了,並且有什么更嚴重的事情即將發生。於是來了冷靜的思考。

她躺著不動,女孩在胸前吃奶(女孩三歲還吃奶)。她望著汙黑的屋頂,想,她毒死母親,並不是因為和母親有仇恨,而是因為,母親將使大家餓死。她想,她已被母親拖累了多年,而母親卻這樣殘忍,因此,她毒死她,絕不會違背良心。但同時她感到仇恨的,快意的情緒,因此有一個曖昧的聲音說,這是違背良心的。

但她不聽這個。

“這有什么!父不慈,子不孝,當然的道理!假如別人要責備我,說我沒得天良--但是天啊,假如我有一千,一千擔穀子,假如我有,我就讓她抽去吧!就比方是從前,在我們過得去的時候,有什么不可以?大家各人過各人的!但是現在有兒女們要活命--”於是她想到了張春田,對她感到激烈的仇恨。她描述他,詛咒他。接著她想到了很遠的從前的那美好的一切。在回憶的深沉的情形裡,她想到她就要做的事,毫不感到它底嚴重。

她想到她是在上海、在杭州、在成都--。突然地她驚動,她坐了起來,厭惡地把女孩推開。她對女孩突然感到強烈的厭惡,這種厭惡告訴她說,是她,女孩,要她去毒死她母親的,於是一切就很簡單了,沒有良心的問題,她厭惡女孩,但不再厭惡母親,但必須服從女孩底要求,她底冷酷的眼光使女孩流淚:女孩不明白自己為何流淚。女孩底眼淚向她說:下砒霜!

她到廚房裡去生火。她煮了稀飯,在母親底一碗裡下了砒霜。她冷靜地做著這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同時做了一些毫無意義的動作,她吹火,在母親底那碗有毒的稀飯裡仔細地撿去菸灰,並向自己說:菸灰很髒。她做這些向自己掩藏自己底行為;她做這些,企圖使自己感覺到,一切很平常,沒有什么嚴重的事發生。

她不覺地大聲嘆息。於是她喊母親吃飯。她覺得喊出聲音來是可怕的,不可能的,於是她走到母親房裡去。她向母親點頭--她覺得她底喉嚨哽住了--表示飯做好了。她是變得軟弱,慌亂。她企圖防止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但又覺得自己無力。她迅速地退了出來,為了不使自己跌倒,她抓住門。

母親走出來了,明白女兒對她的情感,裝出冷淡的表情。她底做出來的剛愎的樣子說:她並沒有忘記;在她們中間,一切還照舊,對這,她是毫不在乎的。但主要的這是做出來的,因為覺得女兒絕不會寬恕她。在這種假裝底下,有一種慌亂的,可憐的東西。胡德芳凝視著母親,這個凝視是這樣的奇特,她一切都看出來了:她一切都感覺到了。

這個凝視對她自己發生了一種奇異的力量,她突然有溫柔的,悲傷的軟弱的感情;這種感情會出現;是她自己絕不會料到的。她看見衰老的、乾枯的、衣裳破爛的老人走過她底面前;老人那種假裝,是一種枉然的努力,企圖掩藏自己底衰老、乾枯、可憐。那一種感情,是她兒時對她底母親發生的--母親,是慈愛過的--發生在她底心中,她覺得她底一切惡意都錯了,她覺得她,可憐的女人,將要和母親,可憐的母親分別了。她想,在分別之後,她將記著此刻的這種善良的感情。這樣想著,這個不幸的女人就毫不感到將要發生什么,毫不感到事情底嚴重了。她只是有著不明確的不安;另外她感到濃烈的淒涼,她想:就要分別了,往昔的一切親愛,幾年來的一切的厭惡,都是徒然!

她不十分明白她底處境。有一種冷酷的力量支配著她底行動,但她自己現在沒有意識到這個。小孩們坐在桌前,沉默著,吃起來了。她迅速底走進廚房。她追上了母親,去到灶前去按住鍋:她覺得這是必要的。

“這個是我的!”母親用矜持的聲音問,不看她。她點頭,又搖頭。她被哽住,她不能說話。母親未注意,端著稀飯走開。她恍惚,恐怖,看著母親底背影。她憐憫、軟弱、恍惚、恐怖。她覺得,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在那個可怕的力量之下,對這件事,她沒有能力參與,也沒有能力挽回。

“她也許拿它分給小孩!”她想,迅速地追了出去。“不,不能夠!無論如何不能夠!我寧可死!”她對自己說,跑了起來;她幾乎在門檻上跌倒。

她覺得,瞬間前她旁觀著它的那個力量,因為她底奔跑,就支配著她,因為支配著她就起了變化:變得光明瞭。她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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