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1 / 5)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 作者:路翎

傅蒲生夫婦,帶著他們底“總是不安靜”的孩子們住在南岸。兩年來,傅蒲生“轉運”了,和一些朋友們合夥開著一個什么公司,或者堆疊--關於這個,傅蒲生自己也鬧不清楚,因為事情是變化萬端,而且內幕複雜--來往於重慶仰光之間,一帆風順地賺到了很多的錢。這個好運道,傅蒲生是等待了多年。二十年前,南京底一個有名的算命先生,或中國底哲學家預言說,在四十三歲的時候,傅蒲生,被掃帚星照耀著,要走好運;掃帚星底光輝來遲了兩年--但對這個算命先生,傅蒲生仍然異常的感激。因此,他底小孩們就總是不能安靜了。以前,傅蒲生還用人生底艱苦來恐嚇幼小的他們,現在他們完全被慣壞了。在這些孩子們裡面,汪卓倫底小孩痛苦地生長著。

由於蔣淑珍底冷靜的眼光和特殊的煩惱,由於另外的小孩們底赤裸的歧視,幼小的汪靜變得沉默、頑強、偏執。他在學習著孤獨,在孤獨中發展他底幻想。蔣淑珍,看著這個只有六歲的男孩如此的乖戾,覺得很痛苦。蔣淑珍每天都在這裡面浮沉,常常就沒有什么感覺了:常常的,無論她怎樣的坦白無私,她不能對這個小孩感到她對她自己底小孩們所感到的那種感情;內心衝突的結果,她就對幼小的汪靜有著痛苦的厭惡。無論她在哪一間房裡,她總感到這個小孩藏在她底後面,偷偷地看著她--特別偷偷地看著她撫愛她自己底小孩。她有時覺得小孩底眼睛很可怕;她常常急急地,驚慌地從它逃開,有時,她不能忍耐了,責罵了他。在這種發作之後,她總是跑到樓上去,在蔣淑華的照片面前流淚,或者啼哭。--幼小的汪靜,無疑地是注意到了這一切。他心裡有著嚴重的疑問。他常常偷偷地跑上頂樓,爬在桌上,不動地,嚴肅而畏懼地凝視著這張他覺得是神聖的照片。

傅鍾芬,因為懷孕的緣故,被迫著和她底那個中學教員結婚了。對於這件事情,傅蒲生是沒有意見的,蔣淑珍卻不能饒恕。她說她絕對不能饒恕。女兒用將要自殺的宣告來恐嚇她,她也沒有動搖。這個軟弱仁慈的女人,在這件事情裡,是升到她底父親底光輝中去了,她說,對於這樣的女兒,只有要她自殺。整整的一個月,她是冷酷,頑固。她說,女兒不死,她就去死。最低限度是,女兒不離開,她就離開--回到蘇州去。傅鍾芬,從她底寬大的父親那裡,得到了一些接濟,躲在外面不敢回來。到了最後,傅蒲生只有請蔣淑媛和沈麗英來幫忙了;他計劃,假如這也沒有效果,他就用飛機送女兒到昆明去。看見了蔣淑媛和沈麗英,蔣淑珍就猛烈地發作了。最初她憤怒地咒罵一切,繼而她大哭。大家以為她已經動搖了,但是晚上她吞了鴉片。

大家把她底生命搶救出來以後,傅蒲生就向她痛哭。傅蒲生說,他記得,在他們結婚的那一天,他曾經說過:“我傅蒲生願意為你犧牲。”在以後,他曾經說過:“什么新式的女人,都不會迷住我,我傅蒲生絕不變心。”傅蒲生哭著說到可憐的蔣淑華,他說他不是汪卓倫。

傅鍾芬跑回來了。是晚上,懷孕的、蒼白的傅鍾芬走了進來,一聲不響地向母親跪了下來。

“媽,女兒有罪。”傅鍾芬說。

蔣淑珍厭惡地,痛苦地看著她。

“起來!”蔣淑珍說,那種表現,使大家想到她亡故的老人。

“媽,我不想活了啊--”傅鍾芬大聲痛哭,說。“起來!”蔣淑珍重複地說。

這樣,事情就算是過去了。蔣淑珍沒有參加婚禮--那樣一個豪華的婚禮--使傅鍾芬在行禮之後就大哭,並且憎惡她底丈夫。婚後的生活,一直是非常的痛苦。那個教員,每天都在他底岳父面前打旋,騙了很多錢去。他底唯一的快樂,是召集很多同事到家裡來談論金錢和女人。於是,生產以後,傅鍾芬就帶著小孩回到父親家裡來。傅鍾芬覺得她底一生是完了;從前的那些豪華的幻夢,是不停地驚擾著她。她底心腸很軟;特別使她痛苦的,是她的敏感的性質。她總覺得別人比自己美麗,比自己善良,幸福。

蔣純祖來到的時候,沈麗英恰好在重慶。她是到重慶來替女兒辦理新婚的事情的。主要的,她是為自己而做這件事,她是不停地興奮著。大家都注意到,在這些時,她底眼淚特別的多;有時是因為快樂,有時是因為生氣,悲傷。她為女兒底事情已經焦慮了很久,她覺得,女兒是這樣的愚蠢、自私,絲毫都不理解她。

陸積玉,到重慶來以後,覺得非常的苦悶。主要的,她覺得別人看不起她,因為她沒有錢。在幼年的時候,她便受到金錢底刺激,現在,在這個冷酷而奢華的社會里,她更覺得痛苦。她是一點一滴地積蓄過金錢的,她是一點一滴地積蓄過衣料的,現在她更是如此。在她底心裡,是存在著單純的,矇昧的情感,有時發為一種對人世底利害的虛無的,悲涼的抗爭,但她底生活底目標,始終是在於獲得別人的尊敬和愛戴。她確信--她只能看到--要獲得別人底尊敬和愛戴,必須穿得好,必須有錢。在年齡較輕的時候,在南京的時候,以純潔的浪漫和倔強,她反抗過這個信念--她記得,在某一次過年的時候,她想到自殺--但現在,她需要獨立、友誼、愛情,以純潔的苦惱,她向這個信念屈服了。一方面,她覺得這個被金錢支配著的社會,中間的友誼和愛情是醜惡的--有時候,她是這樣的感傷--另一方面,她是痛苦地渴望著獨立的尊榮,友誼和愛情--她是痛苦地渴望著金錢。她是那樣的為自己底貧窮而痛苦,覺得別人一眼就看穿了她,覺得別人知道她在笨拙的外衣裡穿著她底祖母和母親底破爛的衣服,因而輕蔑她。這個世界底勢利的眼光,這使她戰慄著,手足無措了。

到重慶以後,她回家去住了幾次,並且換了四個工作地點,用她自己底話說,因為別人的勢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遠不能懂得自己底美貌,永遠不能懂得冷靜的做作,虛偽的風情,以及豪華世界底這一切秘訣的。她是拚命地積蓄著,為了做衣服,請朋友們上館子。常常是,她痛苦地積蓄了好幾個月,然後慷慨地一擲,以獲得友誼和獨立的尊榮,但這並不總是靈驗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裡流淚。

她是這樣地走上了人生底戰場,開始和命運惡鬥了。這一切,她都告訴了她底母親,因為她別無可以訴苦的物件。沒有來得及提防,她墮入戀愛了。這個她也告訴了她底母親,並且帶著一種驕傲:她覺得她是獨立了,對人世底一切,有了明澈的觀念。但接著她就又向母親訴苦。她告訴母親說,這個男子為人很好,一點都不勢利,並且對她很忠實,但有一個令她痛苦的缺點:舌頭不大靈活,說話不方便。她為這個特地跑回家來向母親訴苦。祖母堅決地反對這個不靈活的舌頭,母親也不以為然,於是她就替她底愛人辯護,和母親吵鬧,說母親干涉她底婚姻。但離開以後,她卻又來信向母親懺悔,並且請求母親替她找一個收入較多的工作。

她戀愛著。她和她底愛人在江邊上做了一些令她膽怯的散步。向他訴說她底過去,她底弟弟,並且向他訴說這個勢利的社會所給她的痛苦,她心裡的悲傷、失望、和人生底虛無。她說得非常的熱烈,像她底母親一樣的熱烈。她底老實的愛人完全贊成她,偶爾告訴她說,將來就不會這樣了。

這個男子是他們的機關的一個會計員,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他固執地相信他愛陸積玉,絕不是因為她底美貌--他覺得這很可恥--而是因為他和陸積玉有相同的痛苦;他們同樣地受著這個勢利的社會底壓迫,同樣地覺得人生虛無,於是,在他底忠厚的心裡,就有一種神聖的鼓勵了。在江邊的這些散步裡,他是瞥見了他和他底愛人底將來:他們將攜著手,奮勇地向他們這目標挺進。對於這一點,正如對於愛人底神聖不可侵犯一樣,他是深信無疑的。

於是,這個痛苦的會計員,在人生底戰場上,有了一個忠實的同志了;於是,這個悲傷的陸積玉,對於人生的苦重的義務,有了明確的信念了。在這一點上,她底母親是她底光輝的榜樣。

她仍然為她底愛人底舌頭而痛苦著。而他說話,她就痛苦;他也覺察到這個,因此很少說話。為了適應這個,她做了極大的內心的努力。首先她想,每一個人都有缺點,正是缺點使人可愛。後來她想,正是她底愛人底缺點使她憐恤,同情,看見了溫厚的心,進入戀愛。於是,到了最後,每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她心裡就充滿了愛情和自我感激的情緒。從那個邏輯的推論到這個愛情底創造,中間經過了痛苦的內心鬥爭。現在她對這個安心了。

沈麗英,因為她底熱情的性格的緣故,很快地就相信了時代底變化,很爽快地就給了女兒以完全的自由。當她覺得有困難的時候,她就向大家表示,困難並不在於她自己,而是在於她底丈夫。她說:對於兒女們的婚事,陸牧生是看得很嚴肅的。

在王定和底紗廠底境遇最艱辛的那個時期,在去年五月到九月,陸牧生和王定和鬥爭很激烈,差不多要決裂了。九月以後,王定和囤進了大批的棉花,並且嚴厲地裁員,--在工廠差不多變成了商棧的時候,境遇轉了。在這一批棉花上面,陸牧生出了很大的力;他自己也收進了五大包。王定和對這五大包棉花守著沉默,因此他們之間就恢復了和平了。陸牧生,和他榮譽底心一同,有著粗豪的手腕,練達的王定和對這個很為鑑賞。在家庭裡,陸牧生是尊榮而剛愎的丈夫和父親,但熱情的沈麗英常常叫他為呆子和傻瓜。常常的沈麗英愈崇拜他,愈懼怕他,就愈要在一些偶然的機會里叫出呆子或傻瓜--為了取得平等地位,為了那難以描述的內心感激。對她底嘹亮的叫聲:呆子或傻瓜,陸牧生總是感到心驚,好像青春並不曾消逝,好像昨日的幻夢突然地復活,好像在不知什么地方出現了一道燦爛的光明;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陸牧生總是感到那種難以說明的羞恥和溫柔相混合的情緒。然而,為了尊嚴的緣故,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陸積玉裝出古板的面孔來。陸牧生在樓上找不到拖鞋,憤怒地叫起來了,沈麗英在樓下銳聲喊,呆子!於是陸牧生底聲音就奇妙地變溫和了。陸牧生突然地發怒,把飯碗、茶杯一律碰碎了,沈麗英,在從前是要拚命的,現在哭著喊:傻瓜!於是一切就過去了。

境遇好起來,沈麗英健壯了一點,這種聲音是常常可以聽到。沈麗英,當她在突然之時發覺了蔣淑珍以尊嚴對抗王定和底尊嚴的時候,不覺地大為驚異。

現在,沈麗英賣去了兩包棉花,來重慶為女兒訂婚。陸積玉底要求非常的多,使她常常流淚:有時因為快樂,有時因為生氣,悲傷--想到了在遠方的陸明棟。

這時候,蔣純祖,懷著羞恥的情緒,來到大姐底家裡。他恐懼見到傅鍾芬,但又懷著強烈的好奇心。走到門前的時候,他突然苦惱地想到,他到這裡來,是什么意義;對於他自己,以及對親戚們,他底這一次的歸來,是凱旋呢,還是敗北。他不能確定這個。這是一種西式的房子,下臨長江,左邊有美麗的樹木,單獨地住著傅蒲生一家。他走了進去,立刻就看見了傅鍾芬。

傅鍾芬坐在磚牆前面的一張藤椅裡。她是抱著她底女孩在曬太陽,在她底後方,迎著上午的陽光,一扇玻璃窗射出火焰般的虹彩來。這種虹彩美妙地影響了傅鍾芬,以致於蔣純祖在最初的一瞥裡,沒有能夠認出她來:在最初的一瞥裡,蔣純祖看到了鮮明的,迷人的、莊嚴的女子,他希望知道這個女子是誰,他心裡有甜美的,崇拜的、莊嚴的情緒。他常常偶然地遇到他底偶像,他常常短促地面對著被某種奇異的力量所造成的聖潔的事物,感到這種情緒。傅鍾芬,在陽光和虹彩裡垂著頭,她底蓬亂的髮辮、披在她底肩上的那件紅色的毛線衣,和她底懷裡的那個穿著黃色的毛線衣的、甜睡的嬰兒,對蔣純祖喚起一種虔敬的印象!他覺得這個女子是神聖的。在這種虔敬的印象裡,他認識了她,傅鍾芬。他心裡有了痛烈的羞恥,但這種虔敬的情緒,並未消逝;它反而增強了。在他認出來之前,他是敬畏著他所看到的那個美麗的、聖潔的圖畫,在他認出來之後,他心裡有懺悔的、懷念的、尊敬的感情。於是,這個聖潔的圖面,便照耀著他底四年來的生活了。他覺得傅鍾芬是為他而受苦,為他而心裡有著神聖的靜默--在世界上,沒有別人知道這個--為他而走進了這種苦難的、悲哀的、寂寞而華美的圖景的。

現在他希望她看見他,希望她明白他,得到慰藉。他覺得,在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給他這樣的慰藉,因為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給他這樣的悲哀。他懷著尊敬的、羞恥的情緒在枯黃的草地上走了過去。傅鍾芬抬起頭來,看見了他,認識他了。顯然決未想到他會出現,她顯然非常的驚動。她底身體底震動使小孩醒來。

小孩皺眉,被陽光刺激,啼哭起來。

“你怎么來了?”傅鍾芬皺著眉,憂愁而驚異地睜大眼睛看著他。

他心裡的神聖的尊敬消失;它讓位給那種現實的感情了。他因為此而有些慌亂。他覺得傅鍾芬不願意看見他,他覺得,他底到來,破壞了她底和平。他覺得沒有什么可以說。他憂愁地笑著看著她。

“你媽媽在哪裡?”他問,然後偷偷地看著啼哭著的小孩。小孩使他感到甜蜜。

“媽,小舅--”傅鍾芬掉頭,喊。但她即刻就放棄了這個努力,因為她是非常的疲弱。她垂著眼睛,顯得蒼白而莊嚴。“媽媽在房裡。”她低聲說,可憐地笑著。“好,我自己去。”蔣純祖說,但仍然站著,憂愁地笑著看著小孩。傅鍾芬突然受驚,看了小孩一眼,然後譴責地、嚴厲地看著他。蔣純祖感到狼狽,但憂愁地笑著。“你病了么?”他問。

“沒有!媽,小舅來了--”傅鍾芬不安地回頭,震動著全身,喊。

蔣純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間變得嚴肅而冷淡。他覺得他底這種態度可以使她安心。“媽,小舅!”傅鍾芬又喊,同時小孩大哭。傅鍾芬憎惡地看著小孩,她底這種表現,使蔣純祖為剛才的幻想而覺得痛苦。

蔣純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覺得這樣可以使她安心--向裡面走去。

蒼老的、精疲力竭的蔣淑珍會見了這個悲慘的弟弟,是怎樣的驚動。在四年以前,弟弟從死亡裡逃出來,使她驚動。但那時候,逃出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充滿生氣的弟弟,她為他佈置生活,策劃將來。現在,逃出來的,是一個悲慘的、沉重的、病著、充滿著人生底煩惱的弟弟,她不再能為他佈置生活,策劃將來。那時候,迎著這個弟弟,她發出一聲叫喊,告訴他說,他底秀菊姐姐結婚了。現在,她沒有什么可以告訴他;迎著他,她露出愁苦的、冷靜的笑容。

她底這種冷靜,包含著對他的不滿和憐恤,使蔣純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姐能夠熱烈一點。他希望姐姐向他說話--即使是說日常瑣事。他明白,在現在,日常的瑣事會使他感到無比的溫暖。但這個姐姐,在仁慈的盡心中,冷酷地對待著他。他問了一些問題,她回答得異常的簡短。她聽他說完了他底情形,站起來,憂愁地說:“好好地休息一些時。”於是輕輕地走開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現了,沉默著做她自己底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覺得他存在。她在後面和女傭人大聲說話,走出來,她就冷淡地沉默著。第二天晚上她懷疑地問他,他是不是已經結婚了。他說沒有,但準備結婚。於是她問他那個女子是怎樣的人,能不能做事,服從不服從長輩,漂亮不漂亮。她說,他們蔣家,不要好吃懶做的,時髦的女人。蔣純祖痛苦而憤怒,笑著回答說,她是舊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遊戲”一下了。蔣淑珍覺得這個弟弟不務正業,比蔣少祖還要壞。蔣純祖是那樣的感激,尊敬她,對她是那樣的純真,溫良。她也感覺到這個,但她不能饒恕他底錯誤,因為她冷靜地明白,弟弟以這種錯誤為真理,永遠不會回頭了。

蔣純祖,一直敬愛著這個姐姐,覺得她是煥發著慈愛的光輝,覺得她是舊社會底最美、最動人的遺留。但現在突然地覺得她可怕,比胡德芳可怕,比蔣少祖可怕,比一切都可怕。可怕的是她底仁慈和冷靜,可怕的是,假如和她衝突,便必會受到良心底懲罰--可怕的是,她雖然沒有力量反對什么,但在目前的生活裡,他,蔣純祖,必須依賴她。蔣純祖從此明白為什么很多人那樣迅速地就沉沒;並且明白,什么是封建的中國底最基本、最頑強的力量,在物質的利益上,人們必須依賴這個封建的中國,它常常是仁慈而安靜,它永遠是麻木而頑強,漸漸就解除了時代娛樂底武裝。

但蔣純祖卻受到了傅蒲生底熱烈的招待。傅蒲生和他無所不談。他們談仰光的故事,重慶的新聞,國際間的訊息,以至於鋼筆,手錶,女人,酒。傅蒲生肥胖,但活潑。每天晚上都要開留聲機學唱戲--對這個,蔣淑珍是異常的厭惡--每天晚上都要分東西給小孩們,和小孩們大鬧。在蔣純祖住在這裡的幾個月裡,傅蒲生曾經因走私之類而被什么機關拘留過一次,但很快地就出來了,說是,在拘留的地方,交結了十二個知己的朋友。他很深刻地向蔣純祖描述這十二個新朋友底性格。他說,十二個之中,有四個是怕老婆的,有五個是貪錢如命的,其餘的三個,則是慷慨而俠義的。他敘述他們每一個人的經歷,和軼事,他底著眼的地方,他底輕視和尊敬相混淆的口吻--說到自己時,他也如此--他底善良的、樂天的性情,他底混濁的善惡觀念,他底某些明澈而智慧的思想,以及他底描寫金錢的能力,使蔣純祖走進了一個多彩的世界,感到快樂。

這十二個新朋友中的某幾個,在傅蒲生家裡出現,成為他底客人了。他們都是和傅蒲生走一條道路的。蔣純祖,為了娛樂傅蒲生,運用著傅蒲生底方法,猜出來,在這幾個人裡面,哪一個是怕老婆的,以及哪一個是慷慨而俠義的,使傅蒲生大為鑑賞;雖然蔣純祖一看到這幾個人,就覺得傅蒲生底話是怎樣的胡諂了。這幾個人,以及和傅蒲生來往的一切人,有的對傅蒲生恭敬,有的對他親熱,都帶著這個社會底那種複雜的、強烈的精力;蔣純祖覺得,他們這些人中間的每一個,都非常的可憐,隨時都會在什么黑暗的地方沉沒,但他們底整體卻賦予他們以那種強烈的精力,在他們底背後,展開了這個社會底豪華的、冷酷的圖景。

傅蒲生希望蔣純祖和他們交遊,但蔣純祖立刻就厭倦了。傅蒲生送了蔣純祖兩套西裝,一隻表,一隻鋼筆;希望蔣純祖在休養幾個月之後和他“共同邁進”,蔣純祖答應了。蔣純祖,有荒涼的感情,希望飛到仰光,跑到南洋去,永不回來。蔣純祖底活潑的精神,是對別人,也對他自己,掩藏了他底日益沉重的病情。

在傅蒲生家裡,樓上樓下,小孩們囂鬧著。他們差不多總是逃學。他們,最大的十一歲,最小的六歲,以攻擊門外的窮苦的小孩們為最大的快樂。蔣淑珍對他們很嚴厲,然而,在父親底驕縱下,這種嚴厲來得太遲,對他們很少影響。他們覺得父親是偉大的,他們覺得生活是撒嬌、胡鬧、尋樂。蔣純祖在這些小孩們裡面感到一陣煩惱。最初,他喜愛他們,因為他們活潑而美麗。但後來,小孩們對他非常不敬,他對這活潑和美麗感到一種妒嫉。他好久不能明白他為什么要妒嫉;他不明白小孩們底活潑和美麗為什么會喚起妒嫉。他妒嫉地想,這些小孩們,將來必定是非常的糟。

後來他忽然懂得,他妒嫉,是因為他不能得到這些小孩們底心,他們底活潑和美麗,是奉獻給他所仇惡的事物了。於是他對他們嚴厲而冷淡。他對六歲的汪靜始終有好的感情,他時常抱他到街上去。他使得蔣淑珍很煩惱。他覺察到姐姐底煩惱,感到愉快;這種感情在他是特別自然的。

這個小孩在這個家庭底所處的地位,以及他自己底那種動人的自覺,使蔣純祖感動地面對著汪卓倫,並且感動地面對著將來。住在父親家裡,傅鍾芬嫌煩,常常打罵小孩們,對汪卓倫底小孩也一視同仁:對這個,她是毫不注意。蔣純祖抗議了。某一天,傅鍾芬打汪靜底手心,因為他沒有得到允許就開啟她底抽屜。蔣純祖推開了她底房門,抱開小孩,嚴厲地說:“你沒有權利打他。”但在聽到了傅鍾芬底生氣的聲音的時候,蔣純祖又感到狼狽和羞恥。他抱著小孩走進自己底房間,他抱著小孩站在蔣淑華底照片面前。剛住進來的時候,他曾經把這張照片翻轉了過去,因為它很使他不安。有一天,他坐在桌前,他聽見了小孩底活潑的腳步聲:汪靜用力推開房門,他帶一種驚異的熱情,看著他。顯然汪靜喜愛他,對這個,他覺得幸福。他招手,小孩悄悄地走了進來,含著笑容抬頭看他。然後看照片底所在。他站了起來,翻轉照片,抱起小孩來。小孩那樣嚴肅地看著照片,以致於蔣純祖確信他認識他底母親。但蔣純祖始終沒有向小孩談到這個,他覺得,談這個,對於大姐,是一種卑劣的行為,對於嚴肅的小孩,是一種冒瀆。

“你幾歲?”蔣純祖問。

“六歲。”

“你會爬到桌子上來嗎?從這裡爬上來。”蔣純祖快樂地說,挑撥著他。

小孩看著他,相信了他底誠實,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

“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樂地銳聲說,並且發出天真的、熱情的笑聲來。站在桌上,恰巧和他底母親底照片一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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