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1 / 4)

小說:曙光與暮色 作者:張煒

<h5>1</h5>

我回到了那座城市,悄無聲息。

為了篤定和梳理,也為了對一切有個了結,我沒有馬上回家,而是直接奔到那個“靜思庵”。

它靜悄悄的,一切如舊。推開那個木柵欄門,一眼看到的是泥院裡那青青的薺菜開出了白花、結出了三角形的種子。

屋裡好像沒有人來過。但仔細些看,可以發現小桌上有動過的痕跡。我想庵主和黃科長都有可能光顧這兒。走進廚房,立刻聞到了一股黴味。我馬上記起離開之前小冷送給我的“酥菜”,開啟壇蓋一看,它們長出了長長的綠毛。除此之外一切如舊……牆上仍舊垂掛著庵主收集來的字畫,土炕上那單薄柔軟的被子也整整齊齊疊放著……

又一次可怕的跋涉結束了。

它將讓我長久地咀嚼。我跨越千里,又一次看過了鄉親與故地。我發現山地永遠是山地,原野永遠是原野——或者說真實的它們已經全部隱匿,如今面目全非……總之這次跋涉結束了,我又回來了,回到了偏僻之地,這兒是心靈的郊野。

一邊是令人絕望的重複,一邊是不祥的積累。人們拼命積累,投入了全部的野性和熱情、全部的希望和絕望……這就是那個春天/我看見了開放的蘑菇雲和玫瑰花/一張圖片的兩面暗暗吻合/玫瑰花瓣一層層展開/它的苞蕊散落宛如破碎的蘑菇/彩虹落下了紛亂的露珠/蜘蛛在歌唱昨夜的閃電/我沉睡壓住了薄薄的耳膜……啊,我沉睡,我醒著,我疼痛/我的兩手緊緊護住……

我閉上眼睛。真正的睏乏來臨了。把一生餘下來的所有時間都用來沉睡,也難以解除奔波的疲憊。我不敢回憶走過了多少山路、遇到了什麼,也不敢回憶那片原野。我最好忘掉那片淪陷的土地,那兒骯髒的河水,還有不復存在的田園。在那裡,連最好的歌手也變音變調;淳樸的鄉間小夥子已戴上大黑眼鏡;大雙眼的姑娘紋了醬色假眉;鋥光瓦亮的轎車來複穿梭;坍塌的校舍一下壓死了二十個娃娃;發臭的河水漂著死魚……

我扳著手指細數這次追趕。我發現自己又一次兩手空空,沒有找到莊周,也沒有打聽到飛腳——或許我根本就不想找到他們?我為何而去又為何而歸?

一個隱隱的聲音在提醒我:不要追問,不要追問……

我彷彿看到今夜梅子正扯緊孩子的手,佇立窗前……但我不想讓她看到渾身的疤痕。這些傷痕有的剛剛癒合,有的還在流血。為什麼她一次又一次拒絕那片平原?因為你不願到陌生的土地上去注視男人的失望,正像我不願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忍受女人的蒼老一樣。我們倆的恐懼原來完全一樣。我的迷戀如同你的迷戀,我的迷茫如同你的迷茫。你如果淺薄,我就不會深邃。你是一個循規蹈矩者,我就別想闖蕩於天地之間。

這一次啊,我真的向西走了很遠。我曾經說過,一個人只要足踏大地,他對不同的方位必然獲得不同的感知:西部對我來說永遠是一種蒼茫無定,它深遠無際,既讓人遙想又讓人恐懼……那兒亙古至今都蒙著一層厚厚的生命的雲霧。一個人踏入西部並不停地走下去,就會發現它漫遠得沒有盡頭——翻過一道山嶺還有一道山嶺,走過一片沼澤還有一片沼澤。它太大了,大得足夠一萬個人花掉一生。

人窮盡一生也走不穿西部那片蒼茫,他所能做到的只是把自己融化在那裡,無聲無息。

讓我在此好好沉睡吧。讓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傷口一起止血、癒合。沉靜的思緒會悄悄沉入一片黑夜。它們誰也不會驚動,只要閉上眼睛。

安安靜靜,只讓靈魂飄到西部茫野,讓它再一次飛快觸控那一架架大山……

<h5>2</h5>

早晨起來,一直在琢磨不願逝去的夢境。我夢見一片坡度平緩、在水流中侵蝕嚴重的山地——那兒岩石高凸,正處於崩裂前的最後階段,到處可見一堆堆碎岩屑。這很像一幅靜物畫。現在極力回憶的,就是我曾經在哪裡見過它。記不起來。但它太清晰了,以至於我醒來好久還以為自己正身處旅途小屋,窗外響著沙沙風聲。

我長時間坐在炕上,好像面對著一個海灣,有一種下水前的奇怪感覺。我在心裡小聲咕噥:“把堅硬的石頭變成細細沙末,這需要多少個世紀?用這一粒粒細沙把海灣淤塞,把海水趕走,又需要多少個世紀……”

我為自己做了一餐簡單的飯。從甲地到乙地的艱苦奔波,歸來後的安恬和必不可少的一絲新奇感,開始緩緩地消退、疏遠。我下面要做的,是近在眼前的事情。我將接續離開前的那一切了……然而,在剛剛甦醒的夢境邊緣,卻要不停地追問:我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我如何歸來又何時離去?我在此地迎接什麼?尋找什麼?

一大早就泛起的一連串詢問讓我頭腦發漲。我無法回答。

我走出來,看著院角那棵小樹、地上的甲蟲。到處綠蓬蓬的。蒲公英、薺菜、一株匍匐在地的藤長苗。籬打碗花在開放:貧窮的花,美麗的花。與它在一起的是腎葉打碗花和裂葉牽牛。沉默的花,不需理睬的花。靠近院牆的野芝麻長得很高,約有一米,已經開始發育小小的堅果了。兩三隻麻雀飛進又飛走。

仍然坐不下來。我在這小小空間裡到處端量。多大的一個炕!看來庵主從來都把睡覺看成了頭等大事——當然,他並沒有錯。屋角有個蒙塵的破櫃子,裡面有些很破的雜誌,一些陳舊或簇新的書。可見庵主和他的朋友以前曾頻頻出入這個草菴。雜誌很多,服裝雜誌、健美雜誌。有一本上面赫然印著:《性倒錯》。一本《悲劇通論》,一本《藝術的真正奧秘》。這些笨重的書名就足以把人嚇退。有幾本令人產生興趣的藝術攝影畫冊,斯特蘭德的《椅子抽象》,斯坦納的《打蛋器和平底鍋》。兩個美國人。美國人活得很膩。畫冊裡還有好幾張達迪科的《人體》。裸露的乳房壓倒了一切。他不是美國人,他是捷克人。東方集團的怪種。另一幅是保羅·奧特布里奇的《長統襪與花》,印得很大,如果流傳民間,勢必會糟蹋很多窮人的孩子……晾曬疊起的長統襪/剛剛折下的鮮花/清晨之露宛如淚滴和/所有故事擠壓成的標本/龍舌蘭與石竹花/岩石與岩屑……

有人咚咚敲門。我臉上沾著塵土去開門。原來是庵主——真正的主人回來了。

我拍拍手,笑著。臉色蠟黃、滿臉驚喜的庵主搓著手,一跨進門就高興得跳了一下。這個動作多少有點像女人。他笑了,再次露出一口不整的牙齒。他向身後招呼一聲,說:

“哎呀你這個傢伙,你這個……朋友們都急,黃科長到處找你哎!”

“我不是說要出發一趟嗎?”

“可也不能走這麼久啊。你怎麼了?哎呀曬黑了,也瘦了,有點……蒼老!”

我說:“很憔悴的。”

“憔悴!”

這時我才注意到,靜思庵主攜來了幾個稀奇古怪的朋友。他們又是各門各類的藝術家?這一回來了三個。

“黃科長讓我回來看看,他說再不回來就要差人去找了。工作不能耽擱太久,幸虧……”

我在心裡咕噥一句:“他的狗協會該讓鹽醃起來。”

但我臉上一直帶著笑。我這個人今天一大早有點“外圓內方”的味道。我因此而討厭自己。靜思庵主把我扶到一個角落說:“知道嗎?小冷急著你回來,還有濱,也在到處打聽你。好像是那幅畫的事有了一點眉目……”

“什麼畫?什麼眉目?”

“你都忘了?夥計!”

我拍拍腦袋。我好不容易才記起來。我說:“那幅畫還在聶老那裡!”

“就是呀,濱找你就為了這個事兒,我們今天一塊兒回去還是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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