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童心(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她顯然被我帶來的東西吸引了,長時間地看著,嘴巴微動,但沒有讀出聲音。她很謹慎,因為這些文字要無所阻礙地朗讀出來是不可能的,那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定默讀得磕磕絆絆,眼睛有時要滯留在那些生僻的字和詞上。她偶爾抬頭看我一眼,一雙清澈的大眼似乎在問:這樣一部天書,你就讀得懂嗎?我微笑不答。她繼續翻下去,最後才不得不把它稍稍推開一點。我告訴她:這本書我準備好好研磨下去,就一直留在身邊。我早晚會把它的所有隱秘都破解開來的。我相信這和我們以前讀過的那些典籍同根同源,不過更其艱辛罷了。“很可能是沒有整理過的一部手稿,更有可能是一部未定稿。”她的舌頭不自覺地伸了一下,像一隻小貓舌。這個年齡應有的一絲頑皮和活潑讓我喜歡。我又說:“讓我們來一起讀它吧,看誰能夠先一步把它讀通。也許你更聰明,走在前邊。”

她高興極了,對我的信任投來讚許的一瞥,然後說:“當然是你把它讀通了,我嘛,頂多算是一個助手。不過我真願這樣做……老天,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兒,這要涉及多少考古知識,古文字學,還有其他。你不準備請教那些老教授了嗎?”

我看著她紅濡濡的臉龐。她其實知道我在想什麼。是的,起碼眼下還不會,這隻有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我才會攜上它去叩別人的門。這會兒嘛,就連呂擎和陽子都無緣一見,它只屬於我們這兩個“萊夷人”了,差不多是咱們內部的事情。一種幸福感,一種兩個人擁有的隱秘,這件事本身似乎就象徵了什麼。我不太清楚,反正這是一種同族人才有的親近舉動。對方是一個純潔的女孩兒,大眼忽閃著,細高身量,雙腿又直又長。她讓我從第一眼看到就暗暗壓住了一聲驚歎。我竟然沒有從她身上看到流行的時尚。是的,沒有類似的痕跡。她自然,率性,淳樸而流暢。時間一長,我終於從她身上發現了那種深深吸引人的、令人驚歎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的五官,特別是那雙眼睛,都給人一種非現實的感受。是的,用書面語來說,那就是一種“夢幻氣質”——好像雖然她整個人處於現實之中,而心靈與情志卻遠在高天之外,屬於一個更為遙遠的所在……一絲李子花的氣息總是洋溢在她的周圍,這是我第一次到她這個小小的空間裡聞到的。為什麼是李子花而不是其他的花,不是其他的香味?不知道。準確點說這不是香味,而只是“氣息”:若有若無,淡淡的,瀰漫在她的四周。

我出生地的那個小茅屋旁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樹,我小時候有多少時間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啊。外祖母常在樹下的水井旁洗衣服,我就從樹上往下看她李子花一樣的白髮。有蜜蜂落在她的頭髮上了,它們大概誤把她的頭髮當成了花束。我們的茅屋被雨水洗成了淺淺的灰白,四周的沙子是白色,李子花也是白色。無數的蜂蝶在歌唱,那是一種細小的爛漫的歌聲,這聲音裡有我們全部幸福的奧秘。

冬天走得多麼遲緩啊,為了對付這寒冬,炕頭上總要擺放一個炭盆。有時外祖母還要往灶口裡塞一些柴火,燒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這炕上熱乎乎的氣息,還有外祖母的故事,母親剪窗花、描花的樣子,是冬天裡最不能割捨的。但我還是懷念春天,一到了春天就徹底解放了,我可以在大沙岡上奔跑,追趕剛剛出來品咂春光的小蜥蜴,然後就是攀這棵繁花似錦的大李子樹了。

我彷彿沒有父親。是的,我很少談論父親,這終於引起了她的疑惑。關於父親的話題幾乎是一個禁忌。我始終沒有對她、這個城市裡目前給我許多溫暖的年輕朋友,更多地說起自己的父親。而對方也是一樣,她也是一個不怎麼談論父親的人。對我來說,父親的話題太沉重了,彷彿一袋黑色的沙子長期壓在心頭,我只想搬開,搬開。可是我也知道,就是因為有了這袋沙子,我才不至於在極為輕浮的年代裡犯下一些低階錯誤。也就是說,我沒有漂浮起來,沒有像另一些人一樣一觸就跳,一跳就喊,露出一副淺薄相。沒有,我還像一個有所經歷的男人一樣,矜持、忍住,沒有在某個時刻隨著大流兒胡說八道。

父親等於什麼呢?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找不到合適的比喻。父親作為一個形象、一個象徵,他不是矗立在前方的黎明的光色裡,而是留在身後的時空中,彷彿是一道沉沉的、極有縱深感的天際線,使我不敢往那兒更多地瞟上一眼。那意味著冷酷和嚴厲、戰抖和恐懼,甚至還有——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意象,籠罩了“父親”兩個字。我不想對眼前這樣一位美好的少女誇張什麼,因為對少女誇張父輩和童年的苦難是可恥復可笑的。我的最真實的感覺就是如此:父親,一個令我戰慄的字眼。

大約是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才從那團恐怖的陰影下看出了另一種色澤,這讓我稍稍冷靜了一些。我在感受父親的偉大。對這遲來的感受我也沒有訴說,沒有對她人說,就連梅子也沒有說。這個話題同樣沉重,簡直太沉重了。

算了。忘掉最沉重最不快的東西,更多地回顧那棵大李子樹吧,它才是歡樂之源,童年之源。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望到昨天的一切,鼻孔裡是她的真實無誤的氣息。我感激你,眼前的你。你的出現改變了我,成為我的一個傳奇。我也許心的深處有著過於浪漫的想象,不自覺地、過分地誇大了你的意義?不,我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麼。你給了我太多,你讓我像復甦的冬天一樣,身上開始出現化凍的小溪淙淙奔流……這樣的感受已經許久沒有了,這樣的情形只在我熱戀的年頭出現過。而今它之所以彌足珍貴,是因為我內心裡清清楚楚知道這不是一場戀愛。

這種判斷是一種掩耳盜鈴嗎?不完全是——不,根本就不是。我以一箇中年人的經驗和誠實合在一起向自己保證:不是。

不言而喻,過分沉鬱和不幸的少年時代,那種種經歷,都往我的心裡裝滿了沙子。我的心比一般人更容易變得衰老和沉重。這當然也不是矯情和誇大其詞。所以我的中年是不曾顯露的一場災難,我的面容掩藏了真實的悲愴,我的習慣性的隨和也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誤解。其實我比呂擎他們更早地走向了荒涼。

所以當你走向我、當你給我信任和非同一般的友誼時,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挽救了我。你的職業是一位教師,也真的堪稱我的老師,因為你教會了我怎樣鼓起希望、怎樣歡樂和怎樣重新開始。

你給了我一顆童心。

這是真實無誤的。我在你的氣息中想象那棵大李子樹,連同一切歡快的昨天都一併收拾起來了。奇怪的是童年的不幸卻被我忘卻了、推遠了,所能憶起的盡是名副其實的童年。

那時有一個像你一樣美麗的女性,也是一位老師。就在她芬芳的小屋裡,我第一次知道了兩個人的午夜會是這般溫暖。天很晚了,她留我過夜,把我當成了弟弟或孩子?她遠離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像我一樣孤單。這樣的夜晚當然有童話故事,有應該有的一切。而我在小茅屋裡都是和外祖母一起睡覺的,從很小的時候起,都是吸吮著外祖母的乳房合上眼睫的。而在老師的身邊,當我睡眼惺忪的時候,竟然一如既往地尋找起她的乳房來了。昏昏欲睡中,她的羞澀與拒絕我沒有絲毫察覺,只是含住了一個最溫暖最豐腴的童年的糕餅,香甜地睡去了。

我這會兒凝視著你,不能不想起當年的老師。你們有哪些方面極為相像?是的,眼睛!當然是眼睛啊,這一對黑色的苞朵啊,誰來抵禦,怎樣抵禦?

“你的臉紅成了這樣!你怎麼了啊?”

我搖搖頭:“哦,我走神了……”

<h5>2</h5>

但願我能夠始終像一個兄長那樣愛護她——不,是保護她。保護與愛護是不一樣的。這是理智的強大力量在管束自己。我不願在這樣的年代、這樣的時刻,由自己動手編織出又一個千人一面的陳舊故事。這其實並沒有多少意思,充當一個老舊故事中的老舊角色真的無趣。這不僅是愧對梅子的問題,還有因襲一個老故事的乏味和無聊。讓我們提防它吧,提防這其中的某一部分,因為它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餿。

這樣,當許多年過去之後,我們將擁有多麼美好的回味。那隻能是關於青春和友誼的憶想。我們曾經彼此努力過,用了很大的勁兒,從一些不易邁過的坎兒上跨過來了。這可真不是說說那麼容易,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她的睫毛眨動著,像是要看穿我的滄桑。我相信她並無一絲狡獪和惡意,她是那麼明亮潔淨。在我與她的相處之中,永遠需要拒斥的,只是一個過來人的不自覺的陰鬱和幽暗。我怎麼會輕易相信一個傷痕累疊的心呢。這心裡總有一些從來都沒能掀開的角落,它們或是屈辱,或是狂喜,或是深懼,或是惶惑,或是其他莫名之物。

比如那個一生難忘的分別和丟失吧。

當我像往常一樣去敲女老師的門時,才發現她已經不在了。她的突然離去讓我萬分震驚,還有痛苦。我怎麼能忍受呢。我問所有可以問的人,問母親和外祖母,他們沒有一個說得清楚。我心愛的老師不在了,我再也沒有了一個甜蜜的夜晚。我在這兒陪她、給她做伴兒,是得到母親和外祖母同意的。肯定發生了什麼更為可怕的事情,她或者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城市,或者消失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一個對童年守口如瓶的時代,那是純粹的成人的時代,這其中的絕大部分故事、日日夜夜發生的故事,都與我們童年無關。我們被關在生活的大門外邊,卻要因此而忍受更多的痛苦。我們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越是打聽,越是模糊。人沒有了,長夜裡的芬芳沒有了。

我在大海灘上游蕩,不再上學,無心做任何事情。我瞞著外祖母和母親在海邊上搖晃,把不可忍受的傷痛嚥下肚裡。我那時沒有父親,他在我出生不久就遠離了這個茅屋,一個人在南部山區的苦役地受苦。據外祖母說,那是更大的苦楚。總之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在受苦,受折磨,這是不可逃脫的,我也一樣。這不,我的厄運開始了,毫不含糊地開始了。

我呆在灌木叢中出神兒,一個人想了又想。我甚至大膽地想到:我愛老師。我幸福得哭了。我哭得不能自持,淚水打溼了好大一片沙子。這就是愛啊,愛就是一個人獨自泣哭,就是藏在叢林中的悲傷啊。我甚至想到了一生跟上她奔走,尋找她,不再離開——我們之間稱做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在一起,這樣一生。如此下去又是怎樣?我自問自答,心裡有些發慌。最後我終於在心裡大聲說:

“你是我很大的愛人!”

因為從年齡上看,她比我大得多了。她教導我呵護我撫摸我,似乎還在睡夢中親吻過我的腦殼——對最後這一點我不敢肯定,可能是真實發生過,也可能只是我的一個夢境。不管怎麼說,我在她的懷中緊緊依偎過,這可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她身上的氣味比李子花更稠,有一種剛剛成熟脫殼的葵花子那樣的清香。她的眼睛和頸部、胸窩和肩膀,更有後背那兒,都有不同的氣味。我在睡前總是深深地吸著,樂此不疲。我的這副模樣讓自己想起前些年我們家養的一條小狗:它總是貪婪地嗅著我的全身,貼在我身上用力地吸著,一雙小灰眼睛愛戀地看著我。我那時深深地知道,它愛著我。那麼我愛自己的老師,這還用多說嗎?

我在大海灘上游走,成了一個野孩子。荊棘刺破了我的褲子,露皮露肉也渾然不覺。小鳥在高處盯著我褲子上的破洞,像是要看出裡面的秘密,或是幻想著有一天能在裡面做窩。無所謂,我已經無羞無澀,滿目淒涼,幾天之內突然長大了。叢林裡的一些獵人往常見了我,總要講一些鬼怪故事來嚇我,而今他們看看我冷漠的眼神就不想說什麼了。有一個老獵人隨身不離一個大酒葫蘆,見我悲切切的不開心,就給我灌了幾口熱辣辣的東西。啊,這種人間最神秘的液體,從那時起我算知道了你的滋味。如果餓了,就隨便採一點野果、從地裡找一種發甜的根莖。我還燒過螞蚱和海蛤吃,嘴上常常帶著黑乎乎的鬍鬚般的灰跡。

想不到就是這樣的灰跡惹來了事故。

有一個年紀差不多像我的老師或者稍稍大一點的女人在林子裡採蘑菇,她一見了我的樣子就笑了。她不停地笑,把我笑蒙了。原來她是海邊園藝場裡的人,後來才知道她是一個女會計。這會兒她戴了黃色的套袖,穿了花衣服,還有一個別彆扭扭的掀在後背的斗笠。她長了一副大圓臉兒,眉彎彎的,一笑兩個酒窩。人不難看,就是有點邪氣。她比起我的老師來,簡直是差得沒法說。可是她對我蠻和藹的,還從兜裡掏出早熟的蘋果給我吃。多麼甜的蘋果啊,這隻有他們園藝場才有。

後來我們多次在林子裡相遇。她總是給我蘋果,還給我糖。她的糖塊都是包在一個小花手絹裡的,當她一點點解開手絹時,我就聞到了一股迷人的香味。當時我還想過:多麼奇怪啊,她們女的就是不一樣,她們女的總能弄出一些香氣來,這才是她們最了不起的方面。我們成了朋友,一般化的朋友。她有一次邀請我去不遠的果林裡玩,玩到很晚,還和我一起登上了高高的草樓鋪——那裡看園人在木架子上搭的草鋪子,這樣可以看得很遠。當我們踏著木梯吱嘎嘎往上登時,心裡真是高興。看園子的人不在,她說他們各個都偷懶,只要鋪子上有人,他們就不來,早跑到海邊找酒喝去了。我們倆在鋪子上玩得很開心,聽她講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也算有趣。天黑下來時,她喊著困了困了就伸手一扳把我放倒了,我們並排躺著時,她還裝著打鼾。她睡覺的樣子比醒著時好看多了。有時她故意嚇唬我,說半夜裡起了霧氣時,會有一種叫“黑煞”的東西偷偷摸上岸來,專門登上木梯找一些未成年的小孩吃,“它們咬小孩子的聲音啊,咯吱吱,咯吱吱……”我知道這是瞎編,但還是有些害怕。這時她就在黑影裡摟緊了我,使了很大的勁兒,摟了又摟。

我在她的懷抱中不能不想起自己走失的老師。可這不是想想就能代替的事兒。她身上的氣味不對,人也太胖。她有時很難說不是故意用力地擠壓我,讓我差一點窒息。我從她懷中掙扎出來,總是大口地呼吸一場。我身上給捂得汗漉漉的,心跳噗噗。她撫摸起來,手伸進我的衣服裡,說:“多滑溜的皮兒呀,怎麼這麼滑溜;呀,小肚肚真軟呀,我看看穿了肚兜兒沒有?”她真的藉著微弱的月光看了起來,讓我滿臉羞紅。我拒絕她不止一次,她就是不聽,那也就索性由她去吧。我咬緊牙關,只想著自己的老師,在心裡默唸她的名字。“你害冷嗎?”她突然停了手,問道。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月亮升起樹梢那麼高時,她坐起來四下裡看了看,咕噥了一句什麼,重新躺下來。她對著我的耳邊呵氣,弄得我癢癢的。我說:“我要回家。”她說:“還不到半夜呢,哪有這麼玩的。”我就不做聲了。我想著自己的老師,有一種又深又長的思念,還有渴望,還有怨氣。我長長地嘆息著,她就說:“哎,年紀這麼小就會像大人一樣嘆氣,這說明你長大了!”我心裡最同意這句話,心想:你算說對了,我其實知道比你更多更大的一些事情!她撫摸我的手越來越細緻也越來越無所顧忌了。後來她不知怎麼把我的衣服解掉了一部分,用力地拉向自己。我閉著眼睛連連說:“我不。我不。”可她就像沒有聽見,搓弄,拉動,還騎在我的身上。我覺得身上給她弄得溼溼的,熱熱的;她分明是把我身上的一部分給弄得更溼了,並把這一部分儘可能地擁向自己的深處。我真的哭了。她安慰我。她不停地安慰我。我從生下來,從來沒有聽到有人—— 一個女性,如此細緻和柔軟地安慰我。她生怕我傷心,她怕極了。這一切都是我從她一絲絲的撫摸和安慰中感知的。

月亮的光華譁一下灑了下來,灑了滿滿一鋪子。我坐起來。她幫我整好衣服,親了我幾下。我的淚水乾了。我覺得這個夜晚是不平凡的。

<h5>3</h5>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