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徐鎮(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那個講習班結束後,淳于黎麗就把寫成的東西交給了我。他人看來這會是一些相當單調的文字:描述物件永遠是藏徐鎮周邊二十多公里的那麼一小塊地方。然而我卻認真地看了這份“作業”。它稍稍出乎我的預料:精當、簡約,有一種潛隱的激情。作者已經長大了,可她的心靈仍像孩童一樣純潔甚至稚氣。這有點像她這個人,端莊中透出純稚和清麗;她那雙多少有點肅穆的、冷冷的目光,會使大多數人感到費解——可在我眼裡,它的含意是清晰的。

我在那一段時間或者說更長的日子裡,總想回避那條青磚鋪成的巷子。我甚至不願看到那個銅雕——從銅雕那兒往右一拐就是……我仍然記得的那個小宿舍,光線暗淡、幽靜,有一股難以言喻的人生的溫馨。

她說我是來自老家的兄長。我在心裡叮囑自己:聽到了嗎?你可千萬不要莽莽撞撞的、千萬不要讓她失望啊!你身上滿是瑕疵,而你在漂亮女人面前會本能地偽裝得那麼好——索性就這樣偽裝下去吧,儘管這有點虛榮和說不出的彆扭!如果這個時候心絃鬆弛,遊離出不和諧的音符,那就可笑了。日積月累的經驗以及自我苛刻自我約束,還有一種關於兩性關係方面的模模糊糊的信念,一旦頃刻瓦解,就會長久地折磨我……呂擎和陽子像期待一個現代神話那樣注視我,究竟希望我成功還是失敗?呂擎所深惡痛絕的“冷酷”和“偽善”,我此刻又離開了多遠?

“我想家了,想回家去了。”她說。

我們全都一樣!在心的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回啊……我不能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若無其事地待下去……我沒法漠視那聲聲呼喚,無法抵禦。那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讓我們焦灼不安。我曾因此想把自己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全都領走,領到我記憶中的那棵大李子樹下,領到那座茅屋旁邊。

有過呂擎和陽子關於她的那次深談之後,我不由自主地就要陷入回憶,回憶自己與淳于黎麗相識的整個過程,從頭至尾地想一遍。我們也有過不愉快,可我們誰都沒有抱怨對方。不管怎樣,我們之間並非一種曖昧的關係,兄長和同鄉,老師和學生,中年男子和敬慕者,偽君子和頗有心計的孩子,一對被新潮與傳統淹個半死的人……特別是後來,當我知道了她是一個孤兒,隻身走入了茫茫人海,即產生了說不出的憐惜和慌恐。該怎樣對待一個孤兒?我在想自己肩負著多麼巨大的責任——既無法拒絕自己走近,“偽善”也就乘機登場了,無論開多麼窄的門,它還是要擠進來……我一遍遍提醒自己:她把一切信任都交給了你,她是一個真正的孤兒。還有,她這麼脆弱,嫩生生的,而你卻是個老蒼蒼的男人,被世俗的汙泥塗抹得骯髒不堪……

如果面對的是重若千斤的信任,每個人都會望而卻步的,只有我在迎頭趕上。這就是一個現代人的愚蠢,其深層原因可能十分費解……總之,究竟怎樣做才能對得起一個美麗纖弱的孤兒,這成了一塊沉重的磐石,讓我背在了身上。她像一枚絢麗的石榴,令人注目地結在一棵孤獨的枝條上。她渴望再生,已經成熟。她讓人既望而生畏又垂涎欲滴。

我在黑暗中往前摸索。有一天我強烈地記起了她。那時已經是深夜,我從朋友那兒歸來,走到半路,一抬頭看到了那座銅雕。我久久看著它伸出的手臂——它這會兒正像路標一樣指引了一個方向,於是我就拐到了那條巷子裡。一片夜色裡,我覺得有一些粉紅色的蘋果花瓣像雪花一樣緩緩墜落,把我埋起來、埋起來,像溫柔的手掌一樣撫遍了全身。我睜開眼睛,用力地辨認著眼前的路徑,又清清楚楚看到了腳下的青磚,磚縫裡生出的綠草……我輕輕往前,像害怕自己的腳步聲。但我沒有敲門,就那樣佇立良久,沉浸在夜色裡。我想告訴她:我是來告別的。

淳于黎麗繼續交來“作業”。文字的河流洇溼了我。我終於決定把她介紹給身邊的朋友,這會讓人有一種陽光下的坦然。呂擎和吳敏,陽子小涓他們都先後結識了她。梅子覺得她真是漂亮,對她有一種過分的客氣。我說這是那個培訓班上最聰慧的一個學生。陽子伏在我耳朵上說:“真是一個第三者胚子啊。”我嚴厲制止:“不許你這樣說她。”

在夜晚,我想的是怎樣離開這座城市,回到北方。夜晚,這種感受再清晰沒有了。這座城市裡的一切都糾結起來,紛紜沓至,一會兒湧來一會兒消失……我在此地生活了這麼久,到這個夜晚為止,我和這座城市已經結成了奇怪的關係:依存的,敵對的,共謀的,曖昧的……我們之間有什麼正在滋生和死亡,我不知道,沒法回答。謎一樣的、幸福的過去和未來;謎一樣的誘惑和無以言表的厭惡以及恐懼……那種難以解脫甚至可以和死亡匹敵的幸福、拒絕、嚮往和悲傷!我不願回憶那麼多的白天和夜晚,因為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正遠離那些指責和挑剔,小心翼翼地對待自己經歷過的一切。它們像網一樣,把我整個兒罩住。

我舒展著她的文字,卻因此而更加思念那片原野。我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對那片土地厭倦,即使有一天會變得滿頭白髮、滿臉皺紋……在我的田園面前,我永遠都是自卑的,那麼骯髒、那麼渾濁……

這個來自藏徐鎮的姑娘,她如同那片原野的使者,又如同它的化身。

<h5>2</h5>

她剛剛二十多歲,可是她把淳于家族的寬容和執拗以及不可理解的深邃,都多多少少地繼承下來了。很快,她對我的離開變得敏感。因為我的遠行常常沒有目的也沒有歸期,一走就是很久,有時又會突然回到城裡,讓她大吃一驚。她那時就用奇怪的眼神盯住我,像逗我,又像對我的突如其來隱含著嚴厲的指責。

整個旅程變得更加急促,來去匆匆,有時臉也顧不得洗一把就啟程上路。我想象中自己的未來可能是這樣一個形象:大步奔跑,慌不擇路,荊棘劃破了衣衫,頭髮又髒又長……好像總有一個聲音在前面隱隱地呼喚:“快跑、快跑,我們已經在這裡等了你很久……”旅途上常常夢見梅子:她手扯小寧走在擁擠的街道上,熱汗涔涔,前額上粘著溼漉漉的頭髮……這時候我常常驚坐起來,一顆心怦怦狂跳,剩下的時間怎麼也無法入睡了。迷濛中,一些呼喊與夢境交替出現,似幻似真,讓我黎明時分長時間站立在十字路口。可是當我踏上遙遙歸途,又會充滿了疑惑,返身探詢,久久地盯住另一個方向……我的臉上深皺縱橫,胡楂越來越硬,頭髮開始有了一縷縷銀絲。

歸來時,我會與這座城市緊緊相擁,一聲不吭。此時此刻,我心底會泛起一個新的驚喜:原來這裡也是另一片野地。野地的心跳動不息,呼應著我心中的每一句話,像我一樣熱烈和急切。沒有任何語言,已經不需要了。我們只緊緊地相依。這種巨大的衝動和擁有像海潮一樣,要等待它慢慢退去。

我又見到了淳于黎麗。她仰臉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一隻手彷彿要撫摸我有了銀絲的鬢角,抬到我的耳側那兒又趕緊放下了。

我注意打量起來,發現她有點瘦了,眼窩凹下去。可是這反而使她有了一種特異的神情,更加楚楚動人。我一句話也說不下去,因為不知說什麼才好。分手時我走了一條無燈的小巷。這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我在黑色裡往前摸索,走得慢極了。我的腿真像拴了沉重的鐵錨一樣,每一步都走得那麼艱難。人為什麼需要愛、需要致命的友誼、親情,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呢?為什麼要在他的不幸之上再加一重或多重的不幸?人為什麼要註定忍受這種沒法忍受的折磨?為什麼自願成為一個踏進陷阱的人?每個人都可憐而又不幸,每個人都一樣……我傷害的人不該原諒我,如果我傷害最深的人恰恰都是最愛的人,那麼這種傷害究竟是多大的罪孽?我有勇氣在未來接受一種報應嗎?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如果那一天到來時,我能夠承受嗎?

我回到了自己的小窩。

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沒有她的任何訊息。我再沒見到聽到她的一字一聲。我沉默著。一種悵然若失的滿足,一種奇怪的放鬆感。但有時也難免長長地嘆氣。深夜裡我極少失眠,睡得很香。可惜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一種深深的甚至是比先前強烈幾倍的渴望,又從心底泛起。我想看看她,哪怕是聽到她的一點聲音——梅子發覺我在喃喃自語,問:“你夜裡喊什麼?你哪裡不舒服嗎?”

深夜醒來,我會走到院子裡,坐在冰涼的石頭上吸菸。最初的那種輕鬆感只偶爾出現,後來則完全喪失,代之而來的是真實的擔心。我接不到她的一字、一聲、一句,聽不到她的一絲呼喚。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一個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我在家裡翻弄一本老先生的書——這正是那本關於東夷族的著作。關於東部沿海那個古老小城的故事看得我頭腦昏沉。我在這些謎一樣的古舊詞語堆成的丘陵間來複奔走,鑽著幾千年前陌生而又熟悉的古城街巷,尋覓、探究,兩眼迷茫……我注意到自己對考古學日益增長的興趣,還有對人種學、對那些拗口的古文字的嗜好;這悄悄發生的一場變化一度使我沉下心來,並驅逐了煩膩。它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我好像從未像現在這樣專心致志。我在尋找一個家族。我感到奇怪的是一次精神的知遇竟給我帶來了這麼大的改變,讓我一時丟掉了浪漫的塗抹,只著迷於拼接和收拾陳舊的紙頁。我發現這個家族有奇怪的特徵、謎一樣的秉性;他們多麼執拗!他們突然之間就可以作出一種殘酷的、義無反顧的決定……這一天我從深夜看到黎明,最後看得頭痛,兩眼昏花,正試著站起來,一陣眩暈使我差一點跌倒——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我扶著牆壁,鎮靜了片刻,蹣跚著去開門。

淳于黎麗!

我一下倚在了門框上。她握住了我扶門的手,“你的臉這麼黃,怎麼了?你病了嗎?”

我微笑著。我想我的臉色一定是蠟黃的。

我又聞到了熟悉的喘息聲和丁香花的氣味。

“我已經盡到了最大的努力,差不多把全身的力氣都使盡了……我甚至想去找一個平庸的、牢靠的人過日子了……可是我失敗了。我失敗了,就什麼都完了。我天天夜裡睡不著,想你和你的話。這次我承認你說得對:我們淳于這一族都拗極了。所以我們常常不會有更好的命運。我甚至想……”

我定定地望著她,害怕她說出什麼話。

“我真想永遠離開這兒。人在這座城市太苦了,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要一次次離開……”

我沒有說話。我不想問她遇到了什麼坎坷:工作上的?生活上的?這似乎多餘。我又一次感到了一種不能承擔的沉重——這並非一個人的力量和強度所能迎接的沉重。不過它這會兒真的壓在了我的肩頭。我本能地縮了一下肩膀,像害冷一樣,打了個顫抖。

做一個兄長可真難,我既沒有拒絕也沒有首肯。可我心裡明白要掙脫什麼,我已經忍到了一個極限。

幾天之後,陽子急匆匆地找到我說:“你看,事情要糟了。”

“怎麼了?你慢慢講。”

“你看,我說她是天生的第三者胚子,你還不信。有一天我親眼見她和一個大男人在一起散步……”

“散步!這不說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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