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城(2 / 3)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為什麼……”

牟瀾只顧自己講吓去:“那是一個好地方,我很久沒有去過了。很好嘛,那個地方的水果和海產品在全國都極有名喔……”

接下去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往心裡去了。這就是我鼓起勇氣去見牟瀾的全過程。那一天多熱啊,記得下樓時身上的襯衣大半都溼透了,除此而外毫無收穫。

<h5>3</h5>

從牟瀾那兒回來,我開始想到退而求其次,即打一下雨子的主意。我與雨子接觸多了,對這個人的尊敬有增無減。我覺得他很像一位老大哥,溫厚而成熟。還有他的濱,也像他一樣寬厚熱情。他們夫婦對我就像一位老朋友。

有一天我正在雨子家裡談著,院門敞著,沒有敲門就進來一位顫巍巍的老人。雨子忙起而迎接。原來是個老畫家,跟雨子一家熟得很,是這裡的常客。老人有七八十歲,身體不太好,鬍子很長,多麼熱的天啊,他竟然戴了一頂像梁先生那樣的綆線帽。老人一進門就直瞪瞪地問:“濱在不?”雨子說:“她一會兒就回來。”“噢,那我等一等吧。”

老者拄著柺杖坐在桌旁,不太搭理我們。雨子轉臉和他談話,老人熱情不高,說得很少。不過他說出每一句話,雨子都深深地點一下頭。我卻聽不出有多少奧妙——老者說“懶有懶的好處”,再不就說“那個人個子高啊……”,還有“手太重”、“這人粗心大意”、“老來狂”等等。它們好像與繪畫藝術沒什麼直接的關係。不過他們的話題的確是圍繞了繪畫。老人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在那張宋畫跟前看了很久,伸出又小又黃的手指,說著什麼,不停地咳嗽。他捂著胸口,腰使勁弓著。雨子把裡屋一把藤椅搬出讓他坐了。一會兒門響了,老者的神情立刻一振:

“濱回了?”

雨子抬頭從窗戶往外望著:“不,是風。”

老者又坐在藤椅上,抄著手。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濱真的回來了。她手提一個竹籃,竹籃裡是一些雞蛋、西紅柿等。老者立刻站起來,微笑的兩眼閃著光澤。濱把東西放下,連連喊著“聶老”。聶老笑著,呵氣似的說:“快過來坐,快過來坐,讓我看看你、看看你。”

濱聽話得很,搬一個高馬紮,乖乖地坐到他一旁。聶老扭過身子,手捋鬍鬚,一動不動地迎著看她。老頭子很高興,看了一會兒又扯過濱的手,撫摸著:“孩子,這幾天過得可好?”“很好。聶老身體好嗎?”“好啊,孩子……”聶老又撫摸濱的頭髮,手顫顫抖抖。我看見晶瑩的淚花在他眼眶裡旋轉。我還發現老人的嘴巴顫抖著,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後來他轉過臉對我說:“你看,濱長得多麼好啊!她多麼美,多麼美,太美了……”

老人把柺杖往懷裡攬了攬,另一隻手還緊緊握著濱的手。濱一直微笑著看聶老。這樣大約半個多小時過去了,老人總算鬆了她的手。他在屋裡走了一圈,又轉過臉來,離開幾步端量著濱。他重新去看那張宋畫,在宋畫旁又一次轉過臉打量濱,說:“孩子,有時間到我那兒玩。我得走了。”

“您老走好。”濱和雨子並不挽留。

他們攙扶著他,一直把他送到門外很遠的地方。濱和老人站在遠處又說了一會兒,雨子先一步回來了。

我問:“這個聶老是很有名的畫家嗎?”

“他現在不怎麼畫了,在解放前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啊,現在隱居起來了,很少幾個人還知道他。”

“怪不得呢,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聶老。”

“老人喜歡濱,住得不遠,每隔半月二十天就要過來看一看,看過了就走。他沒有別的事兒,就為了看濱。”

我也想讚揚幾句濱,因為經過剛才那個老人的提醒,我也覺得濱身上有一種極其特別的什麼,那種美是頗難形容的,那種美之中似乎摻雜了一份特殊的端莊和溫馴——反正那是極不平常的一種感覺。我覺得這個聶老真有意思。在一座熾熱之城裡,一位早過了古稀之年的老人跳動著一顆滾燙燙的心。

雨子說:“濱很喜歡聶老,像我一樣。我們知道老人就是這樣,他只是看一會兒。我以為濱也是美的。”

他說到這裡睜大眼睛看著我:“我想既然是美——我指任何一種美,包括自己的愛人——既然這種美是一種真實和客觀,就允許別人去讚賞,更允許別人在心靈上擁有。因為這種美是屬於這個世界的:她不是為了任何一個人的獨自擁有才生出來的!你說對不對?”

我覺得雨子很書呆子氣,也很真誠,而且主要是——很特別。我不但沒有笑,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被他打動了。我沒有做聲,卻又想起了吳敏。我想大概雨子對吳敏也是這樣一種態度、一種情感吧?我說不出話來。那可能僅僅是一種“心靈上的擁有”,可是……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後來就終於問了:

“如果這種擁有某一天變成一種攫取,比如說突破了‘心靈’的界限呢?你知道有時候這種界限是很容易混淆的,也很容易被突破——如果那樣,又將怎麼辦呢?”

“人應該是自由的。我是說,這就要看對方的心靈了,如果他( 她 )從心上喜歡這一個人而不是那一個人,真的因為擁有這一個而排斥了另一個,那麼作為一個現代人,我們應該接受這一切……”

我想自己還遠遠沒有那麼現代,我甚至覺得這很可怕。可是雨子似乎又在說一種很真切的道理,讓我沒法反駁。我想如果承認對方是自由的,那麼我們因此而引起的不可遏制的嫉妒,我們對於婚姻關係的強烈維護,有時就成了一種準暴力行為——它可以引發暴力,它本身就很粗暴。

<h5>4</h5>

正在這樣想的時候,濱從外面進來了。她邁進門的那一瞬,我的目光正巧落在她的手上,我發覺她的手比常人略微胖了一點。這時我又記起剛才那個老人不停地撫摸這雙手的情景。她對我微微一笑,點點頭,動手把籃子裡的雞蛋和蔬菜取出。如果不是因為一種特定的氣氛中,不是熟悉了對方的某種性格,她的舉止,如她的微笑,或者還會讓客人誤解呢。

雨子小聲向我讚揚起濱來,“你看她多麼好,多麼好。在我眼裡她永遠都這麼美。從我認識她的那天到現在都這樣看,我永遠——我認為自己永遠不會改變看法,永遠不會……你相信我嗎?我這樣認識了她:有一天早晨我去打水,那時條件很差的,許多人合用一個室外熱水管的;我看見有一個姑娘在用磚塊把水管附近凍得很結實的冰砸掉,她見有人來就抬起頭來——天哪,還有這麼好看的姑娘!她的手凍得通紅,自己瓶裡的水已經灌滿了,這會兒是為了別人,怕別人走到水管跟前滑倒——你看她不僅有這麼好的容貌,還有這麼好的內心!我那時定定地站住了,其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也忘了自己來幹什麼;我就提著水瓶站在那兒。她告訴我:左邊是熱水管。我這才醒過神來。我向她點點頭,說‘謝謝’。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忘記她。我不顧一切地去追求她,生下來第一次瘋狂成這樣,功課差不多都荒疏了……”

雨子小聲談著這些,濱終於發覺了。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反正提著籃子走到院裡去了。她在那個很簡陋的小廚房裡忙著。

雨子仍然沉浸在往事裡,我覺得他太幸福了。接下去他還在談濱。他說他啊,也許這一生做什麼都不再畏懼,都會很勤奮的,但有個條件,那就是濱必須在自己身邊。他說難以想象一個人能離開自己的愛人到遠方去——說到這兒他大概想起了我有妻子和孩子,“我聽陽子和呂擎講你,就想:這該是怎樣奇怪的一個人哪,我一定要認識他!我要看一看這個人長得什麼樣子,特別要看他長了一雙什麼樣的腳……”

我笑了,忍不住看看自己的腳。

“你終於讓我見到了,讓我看到了是怎樣一個人。我不明白:你怎麼能離開自己的家,一個人到遠處去呢?我和濱討論過這個。我們都試圖理解你,可還是想不通。你知道我是絕對離不開濱的。想一想吧,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濱,我一定會死的。”

我打斷他的話:“你不是說,如果有一天,如果一個人在心靈上排斥另一個人的時候,你會給予對方這種自由嗎?”

“是的。可是當她有了這種自由時,我也就不存在了,我可以死了。死也同樣是我的自由。”

我茫然了。我覺得身上顫抖了一下……

正這會兒,濱好像在外面喊了一聲,雨子就不顧一切地往門外跑去。接著他在廚房裡也大呼小叫起來。我到廚房看了看,原來濱在切東西時,一不小心把小拇指那兒碰破了一點皮。

他們倆在那兒上藥,用紗布包紮。我說:“這不要緊,有‘創可貼’嗎?貼上就沒事了。”雨子說菜刀是很不乾淨的,說不定要感染。我一再地安慰他們。

濱把手包紮了一下,重新切菜了。可雨子再也不願離開廚房,就站在那兒看她幹活。我幾次請他進屋,好不容易才把他喚進來。可是雨子從此就心神不定,不斷往窗外瞟。

我們接著談雜誌的事情,雨子並沒有多少興致。他不斷捏弄自己的小拇指,好像他的小指也被碰過一樣。

我要起身告辭了,雨子說:“你不能走。”

他一定要留我在這裡吃飯,說濱就是忙著為我準備飯菜,才把手碰傷的。

我只好留下來。我開始談雜誌的事情:“你們雜誌明年肯定要停刊嗎?取消了一個刊號,多麼可惜……”

“誰說不是呢,不過這要看有關方面高興不高興。他們高興了就給我們保留,等我們有一天經濟狀況好轉時再續上。如果他們不高興,那就得取消,或者直接把刊號轉給別人……有人說這事兒該找牟瀾。他跟我們主編川流很早以前就認識,算是朋友,就因為現在官做大了,對川流也待搭不理的。川流也瞧不起他。有一次川流和我去見梁先生,在那兒把牟瀾臭罵了一頓,說那個人是個粗俗的野蠻人……”

“梁先生怎麼講?”

“梁先生一聲不吭。川流走了之後,梁先生仍然沒有提到牟瀾。我故意問老先生對川流的印象如何?梁先生說,‘談談古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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