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夤夜書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不得入內]

吾等想起黑暗時世,即租界大門口,洋人那塊惹咱生了大氣的牌子:“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如此這般,當下時節,即便我這個文明人士也要罵上一句:我日他姥姥的!罵過之後心中空蕩蕩了無一物,這才明白是自己生氣之緣故,那真真是有一些兒受辱不淺的感覺。看官你道怎的,想想看咱拿自己當狗可以,別人拿我們當狗事情何其嚴重也哉。所以我這裡不依不饒,急他一千年都有些兒道理。

狗這種動物差不多人人喜歡,有人將自己最愛之人,如親子戀人統統比作這四蹄動物。這時被喻為狗者非但不惱,還喜樂顛顛幸福有餘。咄!此乃兩碼事也,實為兩種不同品種之狗。吾等這邊廂說的是另一類令人討厭,甚至是恨得牙根發癢的狗:走狗。人胡能喜歡走狗也哉。

國難深重之年常聽老人講談,那些給洋人當下走狗諸人—— 一般都是男人——可算獲得好處若干,本人自覺高人一等,目無下塵。瞧他們打扮就和常人有異,如同期待下葬之死屍:頭戴黑箍白呢禮帽,夏天則換成漂白草帽;對襟白綢子衣褂外加青絲褲,還紮上了黑色寬幅腿帶子;一枝大盒子槍從肩上斜楞著挎下來;懷錶眼鏡扇子一色齊全;行路要騎鋥光瓦亮的腳踏車;抽菸要抽二炮臺……每到一村必踞於大槐樹下,專門盯看織花邊的姑娘呢,瞅個沒人的工夫就上手摸人,直到閨女搽眼抹淚走人。當時人人喊其為走狗,也有人直接呼其為漢奸。那時節諸事皆反,洋人住處都有大兵扛槍把崗,華人不得入內,狗可入內——狼狗以及雜種狗,更有如上所說之兩腿“走狗”,都可堂皇入內。他們一旦入內,也就分外得意,看門外那些不得入內之鄉黨,恣得要死。

他們入內後晉見洋人,行洋禮邁洋步,說洋話吃洋飯。其餘時間即陪洋人說話磨牙,琢磨洋人愛聽什麼拉雜。時間日久他們最懂洋人心思,所以開口必要大罵本地人士,罵起來一些兒情面都不留——把他們說得一錢不值,如同糞土——最後連洋人也要大吃一驚,連連發問:“你國原是如此低賤的族類?”“就是呀!要不說他們得滅亡嘛,要不說他們活該嘛,要不說我不和他們為伍嘛!”洋人心滿意足,倒上一杯黃澄澄的美酒與之共飲。他試喝一口,再喝一口,連連感嘆:“貴國美酒就是高階,從嗓子這兒直香到最下邊。”洋人不解,問:“嗯?香到肛門?”“不,不不,還要往下,香到了俺的腳後跟哩!”他焦急之中忘卻洋文,比比畫畫,說了一遍又一遍。藉著酒力,他再次檢舉當地人氏,特別是一起長大的數位同鄉:“大人有所不知,他們經常在大人路過之處埋下地雷;還有碎玻璃碴;匪衙明令當地為他們無償蓋起三間大屋,以示鼓勵!”洋人咬牙點頭,在本子上記下“三間大屋”幾個字,然後連連拍打其後腦:

“年內或不出三年之期,我要請求上方授予爾三級勳章!”

“三級?那是多少級呀?”他臉如紅布,頸部發紫,鼻尖上全是汗珠。

“三級就是三級。”

他愈發糊塗,卻不敢再問。這時節只好連連搖尾——無尾之狗,只得用一把摺扇放在後邊代替,時急時緩扇動不已,並連鞠數躬。

他從那不得入內之門出來,步子越發急促,臉色因興奮而變得發紫,眉毛揚得比平時高出一倍,騎上腳踏車急匆匆趕往二十里外的古鎮——那是他的老家。蹬到鎮子累得渾身是汗,哈噠哈噠,剛進街頭即遇本家二爺。二爺不願正眼觀瞧,他即往前緊湊,二爺這才高叫一聲乳名“二狗。”二狗遞上一枝洋菸,老人愣用旱菸擋開。二狗自己叼煙,擦汗騷襠,啪一聲打著自來火兒,吸一口搖搖火機,對準老人耳朵說道:“我就要得三級勳章……”二爺從嘴中拔出煙鍋:“你說什麼也呔?三級混賬?”“是勳章。”“聽明白也呔,就是‘混賬’!”二狗沮喪之極:“委實沒法,誰叫咱遇上一位‘真聾( 龍 )天子’。”

他在鎮中轉悠半天,前後與十餘人小聲訴說秘密,即不久將得一枚“三級勳章”,並一一叮囑:“如此大密切記只可聽而不可傳,而——不——可——傳!”說完轉悠半天,以特別之眼光看一遍小時玩過諸處:巷子、出生之草屋,徒增悲傷——傷感起來竟一時不可遏止。令他自己大吃一驚者,是走狗竟也學會了傷感,實在是時過境遷,文雅得丟份兒,非驢非馬。還有,待他倒背雙手沿一道土牆走上一遍,看著上面生出的瓦松和青苔,即發出“俱往矣”之浩嘆。他抬頭遠觀流雲,覺得自己的呼吸與空中那一道道條形雲彩相接相連——“大概這就叫‘氣貫長虹’吧?”他咕噥一句,跨上車子緩緩離去。

原本鎮上有人早就伏地尋機,想找茬兒潑揍一頓,最後只得眼睜睜看他蹁腿上車,無可奈何。他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說出深藏之語:“在弄懂‘勳章’那勞什子到底是何物件之前,咱們還是先忍為上,別急著動粗為好。”“正是如此,那興許是個靈物也說不定。”“二狗若得,能見皇上也哉?”“呔,皇上早就廢了……”

如上是說了黑暗時期之一例。近者如前年夏天,本市即來一名叫“布洛西”之洋人,能說一口粗髒漢語,正經嚇倒一批土生土長人士。一位名喚“小九”者中年畫家一天到晚纏見布洛西,並奉上畫集和土特產一宗,在其入住賓館門前苦等數日,搭起地鋪。誰知布洛西有許多留連之地,在這座城市熟人可謂多矣,夜裡喝個爛醉,索性宿在朋友家中。小九苦等三日,食不果腹,萎衰模樣終於打動歸來之布洛西。小九不顧自身飢困,逮住機會為布洛西好好按摩一番,以至於對方視為神奇:“咕嚕馬紮我日!你這一套又是如何學來?”小九笑答:“關鍵不是這個,而是我之藝術——”隨即展開大畫三卷。對方自來本市眼裡全是這物,幾天所瞧皆相差無幾——他剛要說“簡直一個鳥樣”,又擔心小九過於傷心。小九接談人品決定藝品之原理,歷數本市所有畫家之致命缺陷:偷盜、依附、狐臭、造假、虛偽、亂搞婦女……布洛西不得不打斷其語:“且慢,亂搞在我看來不算毛病。”小九大喘,高喊:“我反抗——反抗了一切!還有,我要檢舉!”布洛西大驚失色,旋即看到對方流出兩道長淚,綿綿不絕,滑下兩頰,又流入雞胸……他大動惻隱之心,咕噥一句:

“年內或不出三年之期,我要請求上方授予爾三級勳章!”

小九雙眼迷離,一陣口吃:“三級,那是多少級呀?”

“三級就是三級。”

布洛西離開一年之後,小九變瘋。這是人所共知之事,它即發生於本市西南豆市口一帶。

[批駁]

本文何其荒唐之至!如此寫來豈不授人以柄,在改革開放年代讓異邦誤以為我方又將重蹈排外之覆轍?在其看來,走出國門的正常要求即與走狗無異,而敝帚自珍閉關鎖國反倒視為正途,真是豈有此理!國勢欲要強大,必然有軟實力之強大。該文所謗之人,依我看不僅無過,而且有功,其功就在於能夠不遺餘力、不惜委屈自己糟踐自己而求得自身價值的承認!這獎賞看起來給一人,實際上也屬於大家,標誌了軟實力的增強。我們如果不能以創新的思維來對待這一切,所謂跳躍式發展就是一句空話。

成功才是一切,這是現代競爭遊戲中不容爭執的一個規則。你可以鄙視其行為,但你不得不承認其成功。你如果被人說成酸葡萄心理,又該如何自辯呢?你如果能邁進布洛西的門,你大概早就進去了——人家不會這樣說你嗎?還有,一分辛勞一分收穫,你怎麼不在那裡苦苦等上三天布洛西呢?因為你吃不來那苦!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你乾的既是藝術,就要用盡一切藝術的方法求得成功,千萬別立那個貞節牌坊,這樣的牌坊依俺看早就媽的過時了。現在再也沒人買那個牌坊的賬,你若不信就去看看,那些個在牌坊邊轉悠的遊客,他們哪個臉上不掛著嘲笑?

我們反對封建主義的現代版。要有海洋心理,而不要有盆地意識。與農耕時代相匹配的道德觀,也就是餓死不食周粟那一套,魯迅先生早就諷刺過了。還有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什麼“朝聞道,夕死可也”,都整個是一塊毒藥,它的毒性之大,怎麼估計都不過分。五四過去了這麼多年,有人怎麼就是沒有一點進步呢?我們的歷史觀以及我們的生活哲學,怎麼硬是沒有一絲兒改變呢?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要成功就會有煎熬。我們相信無論是過去的二狗還是今天的小九,他們在爭取域外承認、走出國門的道路上都歷盡艱辛,而內心裡的痛苦又有誰知?說到這裡不由得產生一陣感動和敬佩,並在心裡為其喊一句:走你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過去的事我不清楚,小九我還是認識的。這個人對布洛西說他“反抗一切”,至少是不真實的。因為我在機關工作,算是知道一點實情:他為了得到某領導的賞識做了多少說不出口的事兒。他甚至為使自己老婆當上一個副科長而費盡心機——對此他又怎麼解釋呢?這樣的“反抗”,可以休矣!這種小技,只能騙過布洛西這樣的洋痞子而已。

另外,我也必須指出,堂堂男兒大可不必為了一點物利當起了跟屁蟲!即便要當,也要好好思量一番才對——須知西洋人是食肉動物,他們的屁倒有可能更臭!經有關科學分析,食肉動物比起食草動物,排洩氣體的甲烷及諸種硫化物含量增加許多倍!這要臭死人不償命的啊!

以史為鑑,可少走彎路。萬萬不可固步自封。試問:將黑暗時代之走狗行為,等同於全盛時期文化上的奮力開拓,這是什麼道理?當年國難當頭,我們才要全力御外;而今太平盛世,藝術繁榮,堂堂中華理當在世界文化之林佔有一席之地,這種種努力又有什麼難為情的呢?難道老死不相往來就好?難道掩耳盜鈴就好?現在我想直言相告:既盜鈴就不必掩耳!再說這鈴本是咱們的,它失去了幾千年,如今早該掛在咱脖子上了!讓我們每個人都為中華的偉大復興,盡上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吧!道路是曲折的,然而前途是光明的,同胞們,努力奮鬥——奮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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