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島上(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我們繞著蘆青河西岸的水汊,在茂密的叢林中艱難行走。由於要時不時地橫穿一道道水網,所以前行的速度就慢下來。我們儘量選擇那些有高大喬木的地段,因為這裡的灌木總要稀疏一些。地上長滿了粟米草,中間是美麗的錦帶花,還有結縷草和香附子、白莧、芒萁、鐵線蕨等。從植物生長的情況看,這裡的土質不錯,是很適宜耕種的褐化潮土。在這裡,那些喜歡鹽化土質的植物很少見到,這證明土壤中的氯化物含量很低。我觀察了一下,這裡雖然有很多積水,但地勢較高,離海岸線大約還有四五華里,所以海水在漲潮時也很難順著淤塞的河汊流過來。

我們一路上看到了很多涉禽類,像外號叫“老等”的蒼鷺,就在離我們不遠的水窪裡呆立。武早每逢這時就定定地站在那兒,似乎只與它比試定力,而沒有獵取的慾望。前邊的一隻蒼鷺頭是乳白色,頭側和枕部的羽毛是黑色,前頸上有著幾道黑色的縱紋,背部和尾巴上是一片蒼灰,只有胸前是雪白的……它佇立水中,靜靜地等待游魚。它的耐性引起了我們的好奇,到後來就繞過它往前走去。經常看到的還有草鷺:這個單腿獨立的涉禽比蒼鷺還要美麗,也比蒼鷺精明,見了我們先是奔跑幾步,然後就飛走了。接著我們還看到了異常珍貴的飛禽,如短尾信天翁和白頭鷂等。它們都是很容易打到,可是武早似乎連想也沒想過,槍一直掛在肩上。

接近中午我們來到了生著很多榿柳的灌木帶。柳叢中偶爾有一株加拿大楊挺立著,留下一片濃濃的樹陰。我們都有點餓了,武早疲憊地坐在一棵樹下,我也解下了背囊。歇息一會兒開始做飯。沙質土上有很多酸菜,我採了一點,還順手揪了一些柳芽。它們放在稀飯裡,再加一點鹽,就能做成很好的野菜鹹飯。武早也幫我動手揪柳芽——眼前的這位大漢終於變得安靜,恢復了往日的樣子,這使我特別高興。大自然是最好不過的治療,在這裡可以把煩惱全部忘掉。他徜徉於河濱和灘塗的這片空曠之間,眼神裡再沒有那種咄咄逼人或戰戰慄慄的神色了。他望著我,有時微笑,有時沉思。我在等待他的幽默——當他重新變得多趣起來,那就變成了原來的武早。

水開了,米的香味鑽到了鼻孔裡。這種氣味給人多大的安慰。這真是一種難以求索的、近在眼前的幸福。武早把寬寬的脊背倚在樹幹上,和我一塊兒等待野外的一餐。我談起未來的事情:“我們真的要辦酒廠了,你看怎麼樣?”

武早的後背並沒有離開樹幹,只是點頭。

“我們想和一個學校合辦,請你來做我們的釀酒師——”

“……”

“如果象蘭,她和我一起……”

他的語氣蔫蔫的。我心裡一沉。不過他終於沒有像在林泉那樣,一提到她就大嚷大叫……這會兒他只是沮喪,但沒有歇斯底里。我說:“她其實還是愛你的……”

武早苦笑:“她和我可不一樣:她把自己的心當成一座小房子那樣,然後隔開好多間,每一間裡都放上一點什麼……我不能,我心裡只裝了她一個……”

“從來沒有其他女人打動過你嗎?”

“象蘭以後就沒有過。”

我無話可說。面對這樣的一個人我還能說什麼呢?每個時代裡都會有一些愛情傳奇。我深知被誘惑的欣悅和痛苦,深知什麼才是不可抵禦的力量,我不願相信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正像我難以相信自己一樣。呂擎曾經委婉而嚴厲地提到了“偽善”兩個字,可是我的惴惴之心仍然不能阻止自己,我也沒法忘記和忽視園藝場裡的異性朋友——儘管我們至今還保持了純潔的交往……我有時想,自己要麼做一個誠實的壞蛋,要麼當一個偽善的君子,二者必居其一。我一往情深的時間太長了,這是我難以改掉的毛病。當有一天我勇氣倍增的時候,我就會敞開自己的生活,告訴他人:看看吧,這就是我,一個真實的人,你們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想我愛我渴我念,這就是我……而武早,他的愛純正而又古老,就像那些葡萄汁一樣,可以在地窖裡一口氣放上四百年。

“為了象蘭,我差不多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我只是想她,我講的所有話、我的沉默,都與她有關。這像釀酒一樣日日夜夜發酵。我想那個聰明伶俐、個子高高爽爽的女人。她的趣味特別。我心裡老有這樣一種聲音,象蘭的聲音、我們倆交談的聲音。我們說了很多,這些話纏在一塊兒,聽起來就像一個精神病人——全心的熱情、力量、念頭、勇氣,全都集中在一個點上……我每天都在等她心回意轉——這一天一定會的,一定會的。如果這一天真的沒有了,誰能告訴我肯定是這樣,那我就會離得遠遠的,一個人躲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就像我們前天遇到的那對洞穴怪人一樣,像鼴鼠一樣過完這一輩子……”

我默默無聲地聽,撫摸著他的一雙大手……這手佈滿了老繭,硬得嚇人。我有點奇怪:他在林泉那麼久,回到我們的葡萄園也沒幹任何重活,這老繭是從哪兒來的?後來我突然記起:林泉那些屋子的窗上都鑲了鋼條,武早一定是長時間伏在窗戶上,兩手握緊鋼條拽動、遙望……

<h5>2</h5>

隨著往西,地形地貌越來越陌生了。我們從來沒有走到這麼遠。因為常常遇到一些水灣,然後不得不折回——可是走了一會兒又會發現不過是來到了水灣的另一邊。我終於明白了,我們正走到了一些沙島上。我蹲下來用手指沾了水舔試,發覺都是淡水。沙島大小不一,密生著河柳、蘆葦和一些雜樹灌木。過去在海岸上也看到過露出在高潮位以上的狹長沙堆,它的延伸方向往往與海岸線平行,它們通常就被稱做“沙島”。由於分割了海岸水域,所以它的外側往往瀕臨開敞海域,而內側水域則成為封閉或者半封閉的水體。我們看到的這些水灣,就是通常被稱為“潟湖”的地方。這些沙島和潟湖體系組成的岸段,主要就分佈在半島地區。在這十幾年裡,蘆青河、界河,還有欒河以及內外夾河都有屢次改道,它們影響的範圍很大,輸出了巨量泥沙,於是不斷形成一些堆積:一些沿岸潟湖漸漸淤填成沼澤窪地,一些河岸沙體又被泥沙覆蓋,在海灘平原上留下了崗狀起伏的地形。一些巨大沙島的成因是頗為複雜的,除了河流上游攜來的泥沙之外,再就是海退的過程中,波浪和水流把大陸架上的沉積物席捲到岸邊,造成了大量堆積。

在這片大荒面前,我只想早點回返。可武早仍然一股勁地往前。沒有辦法,看來只好伴這個漢子闖一闖了。這裡沒有人煙,大概也沒有一個獵人和漁人來過。這兒實際上是一個沒有人跡的三角洲。

我們在水灣之間繞著,奮力跋涉,有好幾次淤泥把人陷進去,一直陷到膝蓋那兒,好不容易拔出腳來,可鞋子又丟掉了,不得不費上好大勁兒把鞋子找回來。

大約半下午時分,我們登上了一座很大的沙島,以至於往裡深入時錯以為這是一片開闊的平原。島上樹木茂密,蒲葦生得比任何一個地方都旺,烏黑油亮,蒲棒長成一片,像高粱穗那麼整齊,讓人連想起富饒之地。當我們從那些茂密的蒲林之間穿過時,聽到了呼呼的喘息聲、沙啦沙啦的聲音。後來變得一片沉寂。我們小心地往前移動,武早手裡緊緊攥著槍。這樣終於接近了它——武早猛地用槍筒把跟前的蒲葦掃了一下,讓我們差一點驚叫出來……

那兒趴著一個破衣爛衫的男人。他戴了一頂奇怪的黑帽,滿臉鬍鬚,大約有四五十歲,尖尖的嗓子立刻叫了起來——這有點像前幾天見到的野孩子。這樣叫了一會兒,遠處就傳來了噼裡啪啦的腳步聲,接著就跑過來兩個壯年漢子。他們也都是破衣爛衫,滿臉橫肉,眼神非常粗野。被我們嚇得尖叫的漢子指著武早和我:“快,兩個野人……”

那兩個漢子不由分說,一下把武早的槍給奪下來,轉眼就把我們兩個給擰住了。我有點害怕,同時心裡覺得有點可笑:他們說我們是“野人”。

“走!”他們催促時在我的腿彎那兒踢了一下,差點把我踢倒。那個滿臉鬍鬚的漢子又上前把我的背囊奪走了。

沒有辦法,我們只好被他們押解著向前。一直繞了很遠很遠,差不多一直走在沒有通路的蒲葦林裡。這樣磕磕絆絆走了半個多鐘頭,腳下突然出現了一條通暢的小路。再往前,可以遠遠瞥見一行行的柳樹。那些柳樹長得很旺,我差不多聽到了柳鶯的呢喃,心想這兒大概是個吉祥之地。

果然,最後的一片蒲葦閃過,眼前出現難以置信的景象:侍弄得很整齊的菜畦,裡面長著碧綠的蔬菜,如韭菜和蘿蔔;菜田旁邊是生著雜草、沒有開墾出來的野地,還有一些灌木,灌木後邊堆著亂七八糟的雜物,草垛子,劈開的木柴,一些破破爛爛的窩棚。

我覺得這不像一個村莊,因為這裡的窩棚都是臨時性的,儘管有的已經非常陳舊。

<h5>3</h5>

幾個漢子推推搡搡,把我們帶到了一個窩棚那兒,旁邊的狗死命地朝我們吠叫,伸著通紅的舌頭。

武早的眼睛又變得尖利利的了。我拍打他的後背,試圖使他安定下來。一會兒武早大聲呼叫起來,那些狗就拼命地向他狂吠,鏈子扯得嘩嘩響。

一個漢子咕咕噥噥,盯著武早:“你這傢伙,想殺人,手持兇器……”說著啪地給了武早一個耳光。武早狠狠地踢到他的膝蓋上,另一個人就過來,照著武早揚起了一根棍子——我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攥住了那人的腕子。那人說:“嗯,你還怪犟,我閹了你。”說著真從懷裡摸出了一把刀子,在我的下體那兒比畫著。他比畫了一會兒自己笑起來,把刀子收了。

一個人說:“快去告訴‘大嬸’。”

一會兒過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穿的衣服稍微整齊一點,但總讓人覺得有點怪模怪樣:耳朵上方插著一枝鮮花。她的眼眉描了,身上有一股腥味,我想這大概是經常接觸魚類的緣故吧。她離我很近,端量著,又去看武早。

武早朝她吐了一口。

女人笑了,說不要用手按著,放開他們就是。我們給放開了。“大嬸”又說:

“是你用槍比畫我手下人?”

我盡力解釋:“是這樣,我們當時以為遇到了一隻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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