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 途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武早頻頻回頭遙望。他還在想著那個沙島,我也一樣。那是一種奇特的生活,雖非世外桃源,卻也奔放酣暢。我記起那個“大嬸”曾告訴過我,他們甚至有自己的醫生——醫生的名稱仍然沿襲很早以前的叫法,“赤腳醫生”。她說島上的赤腳醫生會扎針、會熬中藥——“你要不舒服,赤腳醫生來給紮上一針就好了。紮上一針吧!”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勸著我……我甚至想,如果一個人真的到沙島上來過一輩子,也並非是件壞事。

為了不迷失方向,我們順著海岸線一直向東,這樣就可以走到蘆青河入海口,儘管路途遠一些,但再也不必穿越那些灌木叢和密密的蘆葦棵了。海岸上的沙子一片潔白,反射出很強的熱力,我們儘管戴著斗笠,還是被烤得渾身通紅。

在一段彎曲的海岸那兒,我們看到了一種奇怪的現象:海灘的沙子被湧上來的水浪突開了一個半月形——走上幾十米遠又是同樣的半月形,排列得非常對稱……這樣直走了幾華里,竟然沒有變化。武早止住了腳步,盯著它們:“你看見了吧?這是怎麼回事?”他滿臉詫異,看看我又看看天上。他大概感到了什麼神蹟,緊張害怕,大惑不解。

我以前也見過這種現象,這在海洋地質學上被稱為“韻律地形”——在一些小潮差沙質海灘的濱線和濱外,會形成兩種對峙形態——每一個對峙體之間的水平距離都很均勻,於是就成為了大自然的一次傑作。它的確有一種神奇的美,任何人在這種鬼斧神工面前都要發出心底的驚歎。

武早臉上漾起了少見的喜悅。我們在半月形的流沙間跨越,儘量不破壞它們完美的曲線。這樣一直留連了很久,撿了一些圓貝,有的圓貝還是活的。

再往前,入海的水汊漸漸多起來。有的地方水很深,很難透過,於是我們就不得不離開海岸——這裡已經快到蘆青河入海口了,所以才有很多水汊。再往上游繞一點,尋找著水汊的間隙,這樣大約用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抵達那座河橋。

這一帶儘管非常熟悉,可我們還是走得十分費力,已經沒有來時那麼高的興致了。在樹隙裡行走,常常要扯上一些牽拉衣襟的藤蔓,一不小心荊棘就要把手腳劃破。武早嘟嘟噥噥,有些厭煩。好不容易到達了一個淡水灣,我們就停下來。這兒顯然是個過夜的好去處,不僅有水灣,還有我們喜歡的那種柳樹和一片艾草。艾草的香氣很讓人喜歡,它的旁邊還有一些千層菊。武早伸手撫摸著地上說:“多好的艾子,可以用來做苦艾酒。”他揪了一片艾葉嚼了嚼,吐掉。

像別的地方一樣,只要有水就有很多小蟲——奇奇怪怪的蠓蟲。它們攪成一團,在黃昏的時刻裡圍著我們兩人旋轉。這不是親近,而是在打我們的主意。後來武早就找了很多幹艾葉和一些雜草,點上驅趕飛蟲。艾草煙不怎麼嗆人,而且還有一種迷人的香味。這氣味總是讓人想到田野和童年。武早說:“帶一頂帳篷多好啊,走遠路帶一頂帳篷最好了。天還不冷,等天涼時我們再到這裡走一趟怎麼樣?”他悉心照料著一堆火。這樣小蟲遠離我們,一些傷人的野物也不敢走近。他又找來很多艾草,把一些溼葉子放在火旁烘烤。夜間燒了茶來喝,因為反正不能安睡。風向時不時要轉,艾草的煙氣一偏,小蟲就立刻圍上來叮咬。

我們喝過茶就仰躺著,一會兒起來添一點燃料。海灘平原的水汽很重,而且這裡的夜晚一點也不像這個季節,它有點像晚秋的深涼。半夜之後星星越發亮了,露水也更加濃重。一堆火苗在我們旁邊慢慢燃燒,有一種特別的愜意。我們倆大概都難以入睡。到了下半夜,我對武早說:“我們必須睡一覺了,這樣明天才有力氣穿過沼澤。”武早“嗯”一聲,開始均勻地喘氣。可是我知道他並沒有睡去,我也一樣。我們都在用這種香甜的睡眠聲來安慰自己。這樣又停了半個多鐘頭,武早煩躁地翻了一下身,嘴裡咕噥了一句什麼。他終於沒有耐性掩飾自己的失眠,乾脆坐起來。他到篝火旁找了一點幹樹葉捲了一枝喇叭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嗆得大咳起來。我知道這個夜晚他仍然有著很重的心事。

我想自己下一段最為艱鉅也是最為緊迫的任務,就是說服林泉和那個公司,讓武早安靜地待在葡萄裡。這是個早就擬訂的計劃,可惜我的動作如此之慢,以至於讓武早先一步逃開……無論費多少周折都要成功。我會從各種角度闡述讓他出院的理由,說服院方,特別是說服釀酒公司的頭兒:只有在這兒才會大大緩解,他必須和大自然、和最親近的朋友在一起。我準備簽署一個契約式的檔案,併為此承擔一切後果和責任……

這會兒又想起那個沙島。耳邊好像又響起那個“大嬸”的熱切呼喚。我直到這會兒還能感到她那雙手的急切……秋蟲和夜色讓人想到了很早以前,我考入那所地質學院之前所經歷的流浪生活。那時我在大山裡奔走,沒有一頂帳篷,入夜後隨便睡在打工的農家,睡在山腰上那些開石頭的人沒有拆掉的小窩棚裡,或者睡在看山人遺棄了的半塌山屋,反正是野地茅窩,隨處安臥——半夜總有野物湊近,一聽見它們的蹄聲,我就一聲不吭地蜷起……那時取暖的方法就是鑽進草窩裡,既躲開了寒氣又躲開了不祥的野物和人。當時山裡有各種各樣的野物,有吃人的狼,有半夜偷摸東西的漢子。那時候我已經長成了大小夥子,唇上生出了鬍鬚;隨著年齡的增長,再也趕不走心中的渴念——有時極想在這曲曲折折的溝壑裡遇到什麼奇怪和有趣的事情……後來終於有了自己的奇遇,有了一生難忘的異性交往——完全由於少不更事或神秘的恐懼,我總是在最後的時刻逃離了。這種恐懼直到很晚才被打破,然而問題變得更加複雜起來,無處不在的、或顯或隱的渴望,變為了永生的追逐,它就像一種不知饜足的野物一樣,我沒法將其馴服。這是一段遠遠沒有結束的日子,漫無目的地遊逛、尋找,都伴隨著這隻野物……不知多久了,我總在夢中看見一個佇立的身影。她深情地望著我,嘴角是頑皮的、神秘的微笑。她是誰?她是夢中的一個幻影,還是一次真實的遭遇?這個夢境如此頑固,時常光顧,不能消失。她是誰?她對我意味著什麼?

<h5>2</h5>

我這一生當中將有多少這樣的不眠之夜,它們在黑暗而溫暖的巷口等待我。我在想那個熱烘烘的蜂巢似的城市,想自己的小窩,梅子和小寧—— 一個因為我而來到茫茫人間的小男孩,一個美麗的男孩,我究竟欠了你多少?你因我而抵達這個世界,我們卻不能永生相伴。還有淳于黎麗,這個淳于家族中執拗的女子,你打量這個世界的火熱而深情的目光已經冷卻。我曾經無數次地想到呂擎陽子他們的質詢,捫心自問:我是一個可怕的欺騙者嗎?我究竟做過了什麼?我在誰的身上犯下了深不可測的罪過,經歷了輕如鴻毛的俗情?偽善與犧牲、妥協與背離,它們之間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難道這真是一場不可告人的個人歡悅、是欺騙、是汙濁——還是我生命的吟味?我該把它直告梅子還是讓其永沉心底?誰來分清愛與欲、靈與肉?誰來尋找一個界限?

性愛是殘酷的,就像生命本身是殘酷的一樣。性愛像生命一樣,每一次都有誕生和死亡,有絢麗輝煌的生長,呻吟和掙扎,而後沉入永遠的灰暗之中。它消失了。生命迴圈往復……生命的隱秘不可化解。能夠化解的都算不得隱秘。

在這個小蟲絞成一團的荒原午夜,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憶你的目光。每一次清晰的回憶都伴隨了冒險般的快樂、興奮和懊悔。我在心裡發誓:我永遠不會背叛——我將為我們的一切行為、我們的這種重複,尋找一個堅實的證明。我就是這樣安慰自己。是的,我在遠方,我離你這樣遠、這樣遠。我還是獨自一人,我在思想,我在滯留,我在沉鬱和沮喪。有時候,隨著露滴的一聲嘀嗒,那種心靈的交融一下就中止了。原來我們真的相距遙遠,我們所有的一切只是一次記憶而已。多麼可怕呀。我們的血脈匯流一起,卻又相距遙遠——它們好像被幾十年或是更長久的一段時光給阻隔,成為毫無關聯的兩個軀體——就這樣彼此獨立,掙扎,挨下去,挺下去,偷偷把一切痛苦咀嚼乾淨,然後各自走完自己的旅途……有時我們也在彼此觀望,可這只是遙遙相視而已。那種不斷重複的時刻與我們這兩個生命已經失去了深層的聯絡,它們各自獨立,自成體系,本身就很完整。離開了那個時刻,我們就變成了另一種人,滾燙的生命分成了兩半,兩個冰涼的世界——我們獨立了,解脫了,我們又是我們了。

我還將面臨無數次誘惑,每一次誘惑都是嶄新的,又是陳舊的;每一次內容相似,結局相似。沒有這些誘惑,就是一個死寂的星球。一塊冰涼的鐵對於原來的熾熱就是一次背叛。時過境遷,一次燃燒完結了,又在準備下一次的燃料。一次燃燒即有一次衰竭。生命在預先設定的軌道上滑行,直到最後。

我記起了在山區生活時認識的那個老房東,她待我恩重如山、如同母親。後來我曾深深地誤解了她,並且很久都沒有見到她。當許多年過去,我在城裡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時,卻不斷地想起她。一個偶然的機會,誤解消除了,從此即開始陣陣追悔。她的丈夫已經死去,她無兒無女,人也老了,老得像一捆乾柴,沒有汁水,沒有光澤,滿臉皺紋,眼睛也瞎了。出於憐憫也為了報答,我和梅子商量怎樣將她接到城裡,別再孤零零守著一座破敗的小屋……可是當我們鼓足勇氣找到她時,她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因為這些年裡,她已經與本村另一個孤單的老頭有了往來——在大冷天裡,他們要摟抱著過夜……這是老房東拒絕進城的惟一理由。

那個篝火旁陷入沉思和痛苦的武早,他與象蘭有著怎樣驚險離奇的愛情生活,曾是人人羨慕的一對。可是一個比另一個更相信關於靈與肉的古典訓誡——他們兩人差不多一個是靈,一個是肉。天哪,為了我的這個兄弟,這個可愛的摯友,讓“靈”與“肉”重新合到一起吧,讓它們重新組合成一個完整的生機勃勃的生命吧。如果只有愛而沒有生命,一切都無從談起。靈與肉的結合這時對於我的朋友來講是多麼遙遠,它們真的成為昨天……生命的巨大奧秘啊,像夜色一樣籠罩了四野,那些輝煌的業績、悲慘的故事,都被籠罩起來。它是美的,殘酷的,也是絢麗逼人的……

夜空裡傳來一聲雁鳴,好孤單的雁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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