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鐵海峽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剩下的就是等待。在返回東部平原之前這一段焦灼難耐的日子裡,除了那本小冊子偶爾給我一些消遣,更多的時間都花在那部秘籍上了。我繼續追溯一個家族的蹤跡。我知道一開始做這種事兒半是消磨,半是好奇,還多少有點奇怪的執拗摻在裡邊;而現在則有所不同……

伴隨這個消耗想象力和極端需要韌性的工作,就是時隱時現的一副蒼白的面容。淳于黎麗那對深深的目光像一直盯視著我,使我不安。淳于家族遺落在這個城市的孤兒,與我同屬萊夷人的後代,我們的血脈裡都有一種濃濃的漂泊無定感和孤單氣。

我回味著她道別時說過的話,不知其中到底包含了什麼?

我的思緒又回到了那個氏族誕生的故事,看到了落在貝加爾湖中的那對兄妹,他們是被一陣颶風自海角卷裹而至的,一直緊緊相抱……我此刻感到了她的手臂的溫熱,她的一顆心的跳動……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這兒開始的。

我不知萊夷族的人如今都生活在什麼地方?他們的命運?他們的行蹤?像很早以前的淳于雲嘉,只像閃電一樣在這座城市裡劃出一道光亮,隨即消失了……我相信更多的人隱沒在平凡的故事中。在上一個世紀或更早以前,在那段漫漫歷史當中,萊夷人跨過尚未發生陸沉的老鐵海峽,長途跋涉,一次又一次的遷徙,已經耗掉了所有的精銳。他們死傷大半,人渴馬飢,仍然要為生存展開一場場浴血奮戰。在與強悍的狄族和戎族的爭奪中,他們先後失去了西至泰山、南至萊蕪以及黃河以東的大片土地,最終放棄了故城。就這樣,一場無邊的遷徙開始了……

仍然散留在故地上的萊夷人今在何方?他們過著怎樣的日子?歲月贈給他們的又是什麼?我不得不在漫漫無邊的平原和茫茫的山林裡,去仔細地辨認昨日蹤跡。我彷彿看到了浩浩蕩蕩的北遷——隊伍已經疲憊,駿馬的鼻孔在霜塵滿地的早晨噴出的兩道白氣;還有他們手中的弓與刀,緊隨身旁的兩眼悲哀的狗……老鐵海峽後來發生了陸沉,於是萊夷族從此相隔著一片大海,分別處在了世界的兩端。海角是他們的故地,而寒冷的北方大陸卻到處播散著他們的種子。儘管他們的命運發生了巨大的差異,可是血脈裡共同的東西卻在執著地指引。

我似乎明白了淳于黎麗,大概她再也無力奔波了——我們不能永遠漂泊,一代又一代,這種沒有盡頭的跋涉應該結束了。

當齊都在臨淄建立之後,萊夷人連最後一片故地也沒法固守時,孤竹和紀的後代開始瞄上了北方。他們不得不沿著來路回返,在漫無盡頭的遷徙之路上紛紛倒下。在嚴寒和酷暑中剩下的只是最強悍的一小部分。他們到達了勒拿河,然後再到達貝加爾湖南岸、到達了外興安嶺——這時才發現,這裡也已經面目全非了!他們的先人、當年那一男一女留下來的後代——那八個兒子形成的部落分化流失,幾經摧折,分散在從黑龍江流域到勒拿河上游一個廣大無邊的地區。原地除了一部分孤竹和紀的後代,雜居和演化的人種還有蒙古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亞特人,這一點俄國學者馬克也是認可的……一部分留下來的孤竹和經的後代差不多成了貝加爾湖的土著。他們有時也自稱為布里亞特人,但有著自己的譜系,自己的傳統,自己的關於祖先的故事。他們難能可貴的是藏下了自己遺傳的器——這是他們留下來的最後的印證,是血脈和故地的象徵。而正式的蒙古人和埃廖特人則分別保持著索爾帖赤那和蒼狼的兒子——兩兄弟的譜系。所有的蒙古人也都認為蒼狼是成吉思汗的始族。蒙古人留居在自己祖先的故地東亞,只見於中國北部和西伯利亞之間;一部分埃廖特人則離開那裡,遷移到更遙遠的西部。

很早以前留居在貝加爾湖畔的古萊夷人大約也活動在這個範圍裡。這期間發生過激烈的部族衝突,但後來更多的是部族之間的聯盟。他們有的開始通婚,有了近親和血緣關係。他們更多的是與異族人的爭鬥。當時在勒拿河附近的埃廖特人與萊夷人的關係,多少有點像海角故地與黃河下游土著早期的關係,甚或更為密切。而埃廖特人的勢力也遠比黃河下游的土著大。當萊夷人被狄族和戎族戰敗之後,順著來路北遷貝加爾湖畔時,很長一段時間難以被當地的萊夷部族接受。由於他們分離的時間太久了,語言不通,習俗迥異。直到很久以後這種衝突才漸漸消失。遷居來的萊夷人過著自由民的生活,他們開始居住在勒拿河畔,然後又遷居到巴爾古津一帶,並逐步與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孤竹和紀的後代相處融洽。是他們傳統血脈中共同的東西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特別是他們帶來的器……是這一切使他們相親相愛起來。這時他們才開始從古老的譜系中查詢部落與部落間的血緣線索。後來,年輕的部落就給更老的部落送去一隻雄鷹,作為承認他們權力的標誌。

從那時候一直到十七世紀初,萊夷族與蒙古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亞特人大致相處得很好。這期間儘管衝突時有發生,但他們已經懂得共同攜手建設自己的家園了。他們也從這種團結中獲利,同時發展為非常強大的幾個部族。

據俄國學者馬克的研究,到了十七世紀初,西部一個更為強大的異族終於獲得了他們的最初訊息,葉尼塞斯克一帶的首領已經開始考慮征服這些民族,後來果然派出了遠征軍。經過幾次激戰,他們的遠征遭到了完全失敗。事後,1627年,他們又派出了更大的遠征部隊。當時他們的部隊陣地位置大約在伊利姆河河口以上一百多公里處,爾後又從那裡取旱路繼續上行。這一次他們把那裡的萊夷人劫掠一空,不僅如此,還將萊夷人和埃廖特人、布里亞特人的婦女帶走,把他們當中強壯的中青年殺光。

1628年,異族的遠征軍又沿河繼續向上遊進發,向居住在這一地區的廣大土著徵收貢賦,並在這裡安營紮寨。

可是在他們統治的這幾年裡,當地土著不斷地起義,無數次的衝突使雙方傷亡很大。面對這個東侵的強大異族,孤竹和紀的後代,還有當地其他土著都進行了艱苦卓絕的鬥爭。每一次起義被撲滅的時候,都留下了極其慘烈的場景,常常是一個完整的村落被燒光和殺光,屍體被懸掛在樹木上、推進了河裡、被野物吃掉;那些年輕的婦女就被如數掠走……儘管一次次地血洗,這種起義在幾年時間裡竟然發生了二十多次。那個異族已經相當疲憊,他們的軍隊源源開過來,但仍不足以在這片廣大的地區站住腳跟。再後來,他們不得不採用懷柔手段,讓這些人歸附自己。他們放回了孤竹和紀的俘虜,但護送俘虜的人回返時卻在河口那兒被當地人全部殺死,於是懷柔手段也宣告失敗。

<h5>2</h5>

1631年,強大的東侵異族開始在河口地區建立了堡寨。接著又有大批的部隊前來增援。這些堡寨的四周都居住著孤竹和紀的後代,還有蒙古人、布里亞特人和埃廖特人,他們對這座堡寨絕不理睬,而且仍然拒絕交納毛皮稅。1635年,他們甚至把堡寨裡的頭目和他們的同夥全部擊斃。一直到兩年之後,又一支更為強悍、裝備更為精良的異族人的隊伍開進,他們才暫時潛伏下來。入侵者作為報復,想血洗一個村落,可是這些村落的人早已四散奔逃——這有點像海角的那一次潰散和潛伏。

1637年,入侵者開始從擴建的堡寨那裡溯安加拉河而上,向居住在更廣大的地區裡的孤竹和紀人,還有布里亞特人,徵收貢賦。但是敵人只要稍稍離開,他們就拒絕納貢。這之後入侵者不斷地施用懷柔手段,但他們的統治在這個地區始終沒有確立起來。儘管堡寨勢力不斷壯大,周圍地區不斷地被整肅,可是沿安加拉河綿亙五六百里,一直到五大河河口,他們幾乎沒有使這個廣大的地區在半年裡得到安寧。

1645年,一位督軍又派出一支大部隊去征服當地土著,這一措施仍然沒有收到任何效果。他們被迫再一次放棄暴力,採用懷柔手段,這樣做的結果除了零星地得到一點貢賦而外,別無他獲;第二年布里亞特人和孤竹、紀人聯合起來,又一次擊斃了收繳貢賦者。強大的入侵者沒法使他們馴服,雖然當時已從葉尼塞斯克深入到勒拿河和加爾金河的上游一帶,不斷地建立城堡和堡寨,統治的地區一天天擴大,當地土著和孤竹、紀人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小,最後異族人已經深入到了他們居住的草原,但尖銳的衝突仍舊不斷髮生。入侵者一次次受挫,最後不得不開始撤退。這之前大舉征討當地土著的行動遭到了最勇敢的反抗,當地一位酋長寧願自焚也不願落入敵人之手。那一次敵人進行了最殘酷的鎮壓,一連燒光了十二個村落,殺了不知多少人,血水把整個草原都染紅了。就在這種強大的鎮壓之下,孤竹人、紀人、埃廖特人和布里亞特人才暫時逃到了更遠的地方。

直到很久以後,入侵者才在勒拿河畔建立了更大的、超過以往任何時候的堡寨。但這樣做的結果卻是當地土著的空前廣泛的聯合,在這座堡寨建起不久即發動了強大的進攻。他們一次又一次圍困堡寨,敵人不得不一次次派出更強大的部隊,一次次把安加拉河對岸的土著劫掠一空,而且把另一岸的布里亞特人也劫掠一空。他們花費了比過去多十幾倍的兵力才算在這一地區初步站住了腳跟。就這樣,大部分土著,包括布里亞特人和孤竹、紀人才決心放棄他們在1655年曾一度考慮過的遷徙往外貝加爾地區的念頭。

儘管居住在安加拉河畔的土著被擊敗了,但對於接受強大異族的統治卻不甘心。他們紛紛地東遷,只要敵人在一個地方建起了堡寨,他們很快就會遷走,無論敵人用什麼辦法,哪怕暫時的和平手段招回一部分逃民,也不會有一段長時間的安寧。1648年,敵人曾派遣一支強大的隊伍護送那些搶掠來的貢賦和財物西遷,當這支隊伍經過貝加爾湖南岸時卻遇到了起義的土著,結果入侵者被全部殺死。很久以後,入侵者就在這個流血之地修建了一座很大的修道院,接著又建起了一座堡寨,從這裡不斷派出遠征軍,去征服貝加爾湖東南一帶的廣大地區。從1662年到1666年,這塊廣大的地區發生了一次次激烈戰鬥,在這些戰鬥中,孤竹和紀人,還有基本上和他們融合一起的布里亞特人,充分表現了自己的英勇不屈。他們的強悍和卓越的軍事才能,使敵人付出了前所未有的代價。

當地土著分別向南方和東南方開始了遷徙,他們寧可再一次忍受遷徙的痛苦,也不願接受異族人的統治。他們在尋找新的土地。在安加拉河的下游,在安加拉河和勒拿河之間,他們與當地的入侵者劃了一條邊界。

在貝加爾湖東北部的地域,其中只有很少的布里亞特人和孤竹人、紀人,這時也不得不向南、向東遷徙,逐漸放棄了分水嶺的北麓,然後向東,一直到鄂嫩河的支流,在那裡開墾出一小片土地,勉強生活下來。

從那一段漫長的血流成河的歷史來看,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居住在貝加爾以西的土著和那個強大異族的關係多少密切一點,他們過著半定居的生活,經常從事農業;而與此相反,居住在貝加爾湖以東的土著卻對異族人從未妥協過,他們想盡辦法竭力保護自己的民族特性。這些土著住在烏達河和色楞格河、鄂嫩河一帶,人口稠密,一度信奉喇嘛教,而該教的中心就在西藏。他們以這種宗教和信仰當做抵制東侵異族影響的精神支柱。

在漫長的歷史中,儘管孤竹和紀人又分為許許多多小的氏族,但無論年代怎樣久遠,這些氏族的源流仍可以查考,他們有著良好的組織。一些氏族已經有了很好的聯盟,每個聯盟接受一位氏族長的領導,這與貝加爾湖以西的那些土著是完全不同的。孤竹和紀的後代仍然獨自處理一切涉及自身的事情,每遇到重大事件必須招集族人大會。他們有著很好的民主傳統,這與他們在海角的習俗和特徵完全一致。他們不僅從東萊故國那裡帶回了眾多的器、樂器、弓箭和鐵器,帶回了鍊鐵技術,更重要的是帶來了自己的政治和文化傳統。他們不像遺留在貝加爾湖邊的土著那樣放棄了農業,而像在東部平原上那樣,仍然保有很好的耕作習慣,充分利用了過去從事農業生產的經驗。

孤竹和紀的後代都是第一流的騎手。他們當時和蒙古人一樣,節日活動中經常舉行賽馬和角力,他們當中婦女的活計是擀氈製革,用馬尾搓繩子,給自己和男人剪裁縫製各種各樣的衣服等等。她們和當地的蒙古婦女一樣,能夠在衣服、靴子和席子上繡出精細的花紋,真是心靈手巧。男人則負責放牧牲畜、架帳篷、製造各種工具;每一個人都是熟練的鐵匠,能用小手爐鍛造金屬。

這些孤竹和紀的後代已經可以講一口純正的海角語,但遷徙較晚的一批人只會說蒙古語。

在漫長的歷史當中,萊夷人總在不斷遷徙。這是為什麼?面對著比他們更強大的部落和民族的攻擊,如果不懂得屈服和妥協,那就只有遷徙……像貝加爾湖以西的土著,還有當年在狄族和戎族強大進攻下的黃河中下游土著,與萊夷人最大的區別,就是血液中天生缺少一種強悍的桀驁不馴,結果很快被同化、消失……

血脈激動著萊夷人,使他們不能夠停歇,不停地走、走,尋找最後的一點希望,尋找立足點,尋找自己可以作為家園的那一塊陌土……面對強暴,他們永遠只是一個拒絕,於是就只有遷徙,只有潰散和流浪。如今的萊夷人在這個世界上廣為分佈,像天上的星斗一樣撒遍了夜空。他們已經被密集的人流所裹挾,所淹沒,人們只有從這之間的某一雙眼睛中去捕捉那一絲憂鬱,那種永久的漂泊不定、永久的孤單……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一旦染上了這種血脈,就會走個不停,就會尋找正義並永不屈服。他們有著更為苛刻的操守和內心的戒律,已經越來越悖於現代精神。可是這個消亡的過程卻是極為漫長的,他們也許與整個地球的消亡同步,但願他們的步履放得再緩慢一些、再緩慢一些。他們不必那麼匆促,也許他們註定要消亡,等待他們的仍然是以往一樣的悲壯結局——這之前他們仍在急切地尋找,在龜裂的土地上尋找青苗,在乾枯的樹椏上尋找果實,在沒有希望的地方尋找驚喜,在沉沉的午夜裡尋找陽光……

<h5>3</h5>

深夜裡我與古紙殘片為伴,與幾個世紀以前的身影相依……我一人坐在黑影裡,關燈長坐。小寧睡了,梅子也睡了。不知什麼時候有人翻身,也許是我驚動了他們——是梅子,她走過來把檯燈按亮。她看著我疲倦的面容,從我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她憐憫地伸出了手,後來靠著我坐下。這夜晚有點冷,並因為這寒冷而變得漫長。“睡不著嗎?”“睡不著……”

她翻翻秘籍複製件,又拾起一些陳舊的紙片,她一直感到怪異的是我為什麼迷上了它們。她所知甚少,甚至懷疑它們會與我有什麼曲折的關聯,而我也沒法給她講得更清。我只能告訴她:我在尋找我們整個家族的來龍去脈。我說:“你們這個家族不是萊夷人”——在我的粗略考查中,你們大概屬於“魚族”——儘管這也使人很容易想到瀕臨東部沿海的萊夷族,可是魚族和紀族、孤竹族卻實在沒有什麼血緣關係。我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地向她指出這一點——她笑了,說我多麼喜歡幻想……

“魚族多好啊,我就願意吃魚,這與我的那個氏族有關吧?”

我答不上來。我說:“魚族肯定與魚有著密切的關係。你們魚族的後人都很漂亮,就像你一樣。你們大概是魚變的……”

“去你的。”她把我推開了。

在這個夜晚裡,我擁抱著魚族的女兒,看著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黑沉沉的窗外,嘈雜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從窗戶湧入。在這樣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與她熱戀的情景。那時她還是一個二十多一點的嬌小姑娘,長得很瘦,看上去簡直是不堪一擊。我想做她的保護人是很好的。因為我足有一米七八的個子,胸肌發達,只用一隻胳膊就能把她托起。她曾經為自己長得這麼弱小而不好意思,我說不必這樣,這樣就挺好。我說以後我要牽著你的手一塊兒走。

是的,在所有的假日裡,我們都一塊兒走,走個不停——我們爬山,到河邊去,甚至乘郊外汽車到很遠的寺廟遺蹟,去尋找一點奇觀。我們倆發現了一株很大的白果樹,手扯著手仍不能把它的軀幹圍過來。我們還做過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說到郊區的鄉間集市上買一些亂七八糟的手工藝品,還一塊兒偷偷請病假去爬泰山,逛寺廟……我們拍了不少照片——後來就是這些照片為她惹了不大不小的禍患——她把這些照片散放在自己的床頭櫃上,被未來的岳母發現了。那時候他們並不同意她跟我在一起。岳父惡狠狠地呵斥她。魚族的女兒說:“我們只是一塊兒玩玩,這也不可以嗎?”“不可以。”岳父在極其憤怒的時候說話總是更為簡約,可這樣愈發讓人感到嚴厲和蠻橫。

我們熱戀的那幾年裡,岳父深深地刺傷了我。後來很久我都沒法和他談上幾句話。那時面前這個嬌小玲瓏、長了一對杏眼的姑娘給了我很多安慰,也給了我勇氣和力量,與她那個家庭鬥爭。她把最好吃的東西從家裡偷出,補充著一個單身漢馬馬虎虎的生活。我給喂胖了。那時她還在做打字員的工作,我業餘時間塗抹了很多,她都給我偷偷地打出來,一式兩份,給我一份,自己留一份。她真的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文字。那個時候我迷戀著地質學,同時還和她一起迷戀著藝術,這也說明我們都年輕——青春真是個好東西啊……儘管她不寫什麼,可是她甚至比我還熱愛這一切……如果一直這樣下去該有多好啊。後來結婚了,一年一年過下來,人就離那些美好的想象越來越遠了……現在看,一個單身姑娘本身就是一次幻想,她怎麼能不喜歡幻想?

人的一路向前,必要丟盡了幻想——這會是我們所有人的不幸嗎?

我卻沒法放棄,儘管有時我也那麼厭惡——可這不是幻想的過錯,是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幻想本身具有永恆之美。

這個寒夜我想,我不厭其煩地探索的萊夷族長長的、永無盡頭的遷徙,鮮血寫下的反抗的歷史,就是一首永恆的歌。我終有一天要把這首歌譜寫下來,唱給我的所有朋友聽,唱給這座城裡的人聽,唱給東部平原上的人聽,特別要唱給梅子聽……梅子啊,你應該回到歌的時代,你應該重新回到那個時代……梅子的眼光突然從窗戶上收回,看著我,她突然問了一句:

“那個淳于黎麗好久沒見了,她怎麼不來了?”

我沒有回答。她搖動了我一下。我只說:

“她遷徙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這句話讓我自己也驚訝起來。可梅子竟然信以為真,再不做聲。停了一會兒她又問:“那你什麼時候回葡萄園啊?”

“很快,很快就回那兒。”

“你願意走嗎?”

“我要去那裡等你。”

她看著黑漆漆的窗戶:“可是我會在這座城市裡等你。”

我嘆了一口氣:“那就讓我們互相等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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