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4>詩與酒</h4>

<h5>1</h5>

人生的春天會像水一樣流走。但總有幾個春天會留下來,它不會淹沒也不會消逝。我們的第一本雜誌、封面火紅的《葡萄園紀事》終於擺到了案几上。嚴格來講它是杏紅色的,可總讓我覺得金色閃閃彤光耀目。一切都盡善盡美,加長大三十二開,二百五十多個頁碼,三個彩色插頁;刊物的最末一頁還記載著我們這個葡萄園裡的一些耕作、收穫以及其他一些瑣屑。這是詩與史,雅緻,樸素,沉潛,發力深長且熱情洋溢。我們這些兩腳泥巴的人有著怎樣也無法遮掩的漂泊氣,可是我們的雜誌讓人瞥一眼就會明白它的嚴整、執拗和矜持。這也是呂擎和陽子來到以後,合力玉成的第一件美事。

葡萄園剛開始的日子也是一個春天,不過那是怎樣的春天啊,風沙大作,荒野枯寒;茅屋破了好幾個大洞——我和柺子四哥修補著茅屋,也修補著遺落在荒原上的一顆殘破的心。柺子四哥那時被風沙打得滿臉淚水,斑虎天天跟在主人身後,夾著尾巴奔跑。大老婆萬蕙幫我們抬著那個老大的泥罐,肩膀都壓腫了。大家的手都被磨出了血,可是誰都不吭一聲。就這樣,我們迎來了夏天,接著是一個讓人喜悅和安慰的秋天。

葡萄園的大門如今添了一塊四四方方、刷了桐油的木牌:棕黃色底子,暗綠色的字,上面幾個大字是雜誌的名字,底邊是它的拼音。洋文字母總是需要的。一些人路過時都要站在它跟前看一會兒,有時還要伸手撫摸一下。

我們必須首先把發行部的事情落到實處。可能天下有錢人的邏輯和習氣全都一樣:誰能想象一個億萬富翁為了幾個小錢還會如此頑強刁鑽,可惡到了讓人佩服?他平時一擲千金的勁兒哪裡去了?我不能想象李大睿其人,無法將那個列印小冊子中的洞察與強辯、荒誕與冷漠,和這傢伙稍稍連上一點點關係。它在他手裡只會備受摧殘。當我與呂擎說到這一點時,對方卻少見地含糊其辭。如果呂擎是借某些見錢眼開的傢伙推行自己的夜貓子囈語,那當然又作別論。李大睿以及他手下的人簡直都有一股不可理喻的固執。最終總算把發行部落實下來,李大睿如前所言,馬上派來了公司裡的一個人,並由這人親自管賬。

我和武早由大鬍子精領著,到鎮上去看那些廢掉的酒廠裝置。一進入具體的工作武早就嚴肅得多了,沉著臉指點起來,一邊有人不斷地記下來。“這些裝置勉強整一下,再添置幾樣新裝置就可以了,反正是生產低檔酒……那些橡木桶扔掉吧,它們不能用了;破碎機要換;水泥臺的樹脂襯裡要重做……”剛剛乾淨利落地發過指示又小聲咕噥起來,“你來這兒的時候可能一切都變了,嗯,咱們也要從頭開始呢……昨天夢裡……”

大鬍子精湊在我耳邊說:“他咕噥什麼……”

“自言自語。他們釀酒的人都願這樣。”我手心裡捏了一把汗:一旦武早舊病復發,那可就糟了。但願他不至於走得太遠——其實他閒下來還是不停地在紙上畫著,表達的無非還是那些亂七八糟的內容,大部分是關於象蘭的夢囈……有時我看見他屋裡長夜燈火通明,忍不住就走進去——很想給他幾片從林泉帶回的藥物,但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

一個多月之後,酒廠開張並很快出產了一種淺紅色的葡萄酒。柺子四哥飲了一口,咂咂嘴說:“味道不錯。”呂擎和陽子也認為差強人意。我喝了一點,問武早:“這種酒的後勁兒大不大?”武早說:“這是稀釋的一種酒精飲料。真正的好酒不是這樣。你等著吧,很快——很快,就像馬蹄叩著你的心……”

最後一句我不能明白。像詩。

<h5>2</h5>

柺子四哥和大老婆萬蕙一直沉浸在節日的氣氛裡。他們看著城裡來的呂擎和陽子,滿面歡欣。四哥掮著那枝沉重的老槍,一拐一拐地在園子裡來往,在剛剛搭成的那棟茅屋前端詳,身後跟著他的斑虎。萬蕙幾乎沒有一點空閒時間,除了每天在園子裡做活,還要為我們大家準備飯菜。她永遠不會抱怨,永遠都在心滿意足地忙碌。她大概一輩子都在做一件事:給男人安一個家。她的那種溫厚和寬容能夠安慰所有的人,有時候我甚至想:葡萄園裡真正的主心骨不是任何人,而是大老婆萬蕙。

由於葡萄園裡一下子增添了幾口,還時不時地有人往來,萬蕙做飯就緊張得很,常常在中午時分沾著一手面粉從屋裡跑出來,招呼園裡的鼓額幫她生火。我想今後她們兩個的主要工作就是搞好一個食堂了。原來我們只在茅屋的右邊搭了幾間簡陋的棚子做伙房,現在就把它擴大了一倍,重新換了茅頂,又用土坯壘牆,用泥漿抹過並刷了石粉,在裡面擺了兩張大桌子,使其成為一大間餐廳:即便有外地的朋友來葡萄園就餐、開個熱熱鬧鬧的宴會也足夠用了。我們這幾個人,再加上園藝場的朋友,平時就可以坐滿這兩張大圓桌了。

武早常常和那個大鬍子精、和廠裡的人來往了。剛開始的時候我一定要陪他一起去,後來才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總不能一直盯在他的身邊啊。我擔心的是他那種莫名其妙的、隨時而至的咕噥聲把人嚇著。好在這完全不是大鬍子精他們所能領會的。他們或許真的會把這種情形當成天才人物的一種神遊、一種奇異的行為舉止。謝天謝地,武早並沒有像一般的精神病人那樣手足無措、滿嘴狂言,而僅僅是一種低沉的自語——有時只是一種呢喃而已。

他與我一塊兒居住的這些夜晚,常常讓我感到不知如何是好,讓我處於一種十分愧疚和矛盾的心情——我有時候甚至也像其他人那樣,懷疑他的能力、他的精神狀態。因為每到深夜,他的思維完全失去了起碼的邏輯,混亂、急切而又癲狂。好在這種癲狂勁兒一到了白天,到了太陽出來時就會煙消雲散……他指揮起工人井然有序,以至於順利地搞成了那種低檔葡萄酒,沒出任何紕漏。天哪,他終於初步勝任了釀酒師的工作。接下去就是按原計劃加快步伐新增裝置、增加規模。他說:“釀原汁酒就要開始了,到時候可以消耗掉我們園子裡的所有葡萄,而且還要收購園藝場的那一部分。”

夢寐以求的日子終於到了。這個夜晚我有些激動,又一次失眠了。我不得不像過去那樣用書籍打發時間:輪番看李大睿將要印出的小冊子和那本秘籍,或看點別的。武早睡在外間,後來我又聽到了咕咕噥噥的聲音、看到了一會兒點亮一會兒吹熄的燈火。這個壯漢再也睡不著了,他香甜的鼾聲只有在黎明時分才響上一陣,而那時外邊各種鳥雀的喧譁,還有鼓額和柺子四哥他們驅趕灰喜鵲的吆喝聲又要把他吵醒。他甜甜的睡眠偶爾才有一次——眼瞅著這個壯漢的頭髮越發髒亂、面色越發灰暗,心裡又疼又急……這天晚上我剛剛開啟一本書,武早就來敲我的門,我不得不把他放進來。

他一進門就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我,然後默默地坐在我身邊。他把我炕上的書翻起來,頭壓得很低看著。這樣一會兒,他的手指點著上邊的一段話,一直指著看我。

“……他們打算在這裡起義,而且屆時要訪問我,我絕不後退;雖然我認為他們的力量和勇氣都不足以成大事。但是,前進吧!這是行動的時刻,個人又算得什麼呢?只要那代表了過去的光榮的星星之火能夠傳給後代,而且永不熄滅就行了。這不是什麼某個個人,甚至千萬人揚名的問題,而是自由的精神必須傳播的問題。撞在岸上的波浪一個一個地潰散了,但是海洋總之獲得了勝利……不管個人的犧牲如何,偉大的事業將聚積力量,掃蕩一切粗糲,肥沃一切可種植的地方( 因為海草就是肥料 )……”

這是關於拜倫的一本書,那上面引用的是詩人的一段話。

他的手指在顫抖,抬起頭來看著我,目光裡泛起詢問的光亮。我不止一次地看過這段話,問他:“怎麼呢?”

武早害怕光亮一樣閉了閉眼睛:“‘不管個人的犧牲如何’?不管……”

我琢磨他的意思。

“林泉總有一天會發現我的……他們會重新把我拉到水邊……‘你必須喝’,那個穿白大褂的人命令我。這種水讓人變得昏昏沉沉。我攥住他,把他的頭按進了水中。他沒命地掙扎。另一些人跑過來,後襟給風揚起來——白大褂裡邊是一色的黑衣,黑衣上的鐵釘閃閃發光……我害怕了。他們一下撲過來,往狠裡揪我。我的牙都給磕掉了。他們逼我承認:你是一個精神病人……”

武早的淚水從鼻子兩邊流下來。

“我的好兄弟,他們硬是把咱倆分開。他們見了你就握手,客客氣氣,這是在哄騙——你剛一離開他們就往死裡折磨我,你看我身上臉上,這些傷疤……”武早說著脫下了外衣。令我驚奇的是他真的渾身佈滿傷疤——如果這些傷疤不是他發病時自己撞傷抓傷的,那就只能是他人折磨過——這是可能的嗎?我正忍住驚訝,充滿疑慮地看著,他把頭一下抵在我的胸口:“他們不會罷休,到處找我,你出去時千萬要看看後邊有沒有跟蹤的人……”

我安慰他,設法將一點藥粉摻在水中讓他喝下了。他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漸漸合上。我悄悄地把屋門鎖了,退出來。這時候我多想去陽子和呂擎的屋子裡坐一會兒,因為睡不著。可是我站在門口聽著他們發出的鼾聲,只好忍住了。

<h5>3</h5>

白天,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去照顧他、安撫他。我設法彙集起他過去曾經喜歡過的一切,讓鄉間音樂,讓柺子四哥的狩獵故事,讓萬蕙那些家長裡短,讓鼓額那種深沉溫柔的目光……這一切去簇擁他安慰他。我期待所有這一切能夠化解他心中的煩惱、焦躁和不安。

這些稍有作用。可後來我驚奇地發現,大鬍子精卻能讓武早真正地鎮定下來。

這個粗魯的鎮長一見了他就直截了當地談生意,談酒廠的生產。而每逢這時候武早就發出了果決而堅定的聲音。有一次他對大鬍子精說:“你必須在這個秋天之前把那個裝置搞到,搞不到就甭打算在春天釀出第一批酒來——還有我說的橡木桶,對,就是橡木桶,別的不行——你找的那些制桶匠根本就不能用。那不是一般人可以隨便弄弄的,不是做櫃子箱子。我要親自指導。你先按我說的去搞吧。”

“搞一套新裝置,財政上負擔不起,他們園子裡又沒有那麼多錢……”大鬍子精在武早乾脆利落的指揮下倒是有些蔫,說話像呻吟似的。

“那就去那些倒閉的酒廠看看。他們的裝置閒在那兒,賣不出去就是廢鐵。不過我得親自鑑定才行。”

大鬍子精討好地豎起了拇指。我在一邊看了真是高興。

冰涼的月光下,肖明子吹響了笛子。那種笛音是萬蕙和柺子四哥最喜歡的。月色下,在閃亮的葡萄葉的露珠上凝聚了多少故事。多麼好的夜晚哪,在這笛聲裡,我看到羅玲來了,她是悄悄地走進來的,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了。笛聲在安靜的夜色裡可以傳向很遠。野雞的叫聲被壓過了,大海灘上只有這冰涼的笛聲,像一曲溫暖的、在夜空和樹隙裡流動的愛情故事。這笛聲裡,我驚奇地發現武早一動不動,靜靜地聽著,目光望著黑黢黢的葡萄藤蔓……我走近了武早,他握住了我的手,鼻音很重地說:“我一抬頭就看到了!瞧她就在月亮下邊……”他大概把羅玲錯看成了象蘭。

遠處的蘆青河汩汩流淌,這條河今夜離我們多麼近啊。“你聽,聽到了河水聲嗎武早?”他抬起頭來。遠處的確是河水奔流的聲音。北面大海的潮聲也可以聽得清晰。那嘩嘩的水浪啊……我突然想起那個夜晚我們一起讀過的句子,吟道:“……撞在岸上的波浪一個一個潰散了,但是海洋總之獲得了勝利……”

武早點點頭。月光下,他整個人就像一尊雕像。

這個夜晚我也在想:那個女人也許真的該來一趟,來看看武早……

兩天之後,就像是神靈指點似的,那個人真的來了——萬蕙遠遠地就看到了,她最先出門迎接,接著是滿眼新奇的鼓額和肖明子,所有人都匯聚到葡萄園門口那兒。是的,真的是她!呂擎和陽子像端量一個怪物那樣看著來人:她騎著一輛小小的紫紅色摩托,像上次見過的一樣,穿了米黃色的風衣,圍了雪白的頭巾。與過去不同的是,她的車上好像馱了一個大包裹。這時我在心裡咕噥了一句:

“你可來了!……”

摩托猛一下停在了園門那兒。她終於沒有直接闖到園子深處。她老遠就微笑著,揚起手向我們打招呼。萬蕙和柺子四哥他們高聲應答著。

許久不見了,她仍像過去一樣年輕,體態輕盈,勻稱修長,臉龐緊繃繃的,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她的兩眼很亮,看上去溫馴而熱情,走近了,大大方方地與所有人打著招呼。她握著我的手說:“我們又見面了。我是來看武早的。”

我想武早還在他的屋子裡呢,他如果知道你來了還不知怎樣呢。這時我把她引向呂擎和陽子,她伸出手去。我在一旁看著。我發現她稍稍顯得大一些的嘴巴張著,露出晶瑩白亮的牙齒。一個迷人的、火熱的少婦。這兩個人對她不會失望的,因為她的確是可愛的——如果她能和武早在我們葡萄園裡安一個家該是多麼好啊!這無論對於我、對於整個的葡萄園,都是一個不小的福音。可惜這只是幻想,大半不會成為現實。

我伸手指了指東邊一間屋子,象蘭點點頭。那裡就躺著一個為她死去活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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