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 送(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象蘭給武早帶來了很多東西,吃的、用的,一應俱全;武早過去穿的衣服,象蘭都一件件洗得乾乾淨淨,這次也捎來了。原來他們仍然保留著過去那個家——小小的屋子裡有很多他們共同生活時使用的器皿和衣物,而且兩人都有鑰匙,只是從不相約一塊兒回到那裡。武早入院前,象蘭仍按時回去打掃衛生,洗衣服,有時還給他做一頓可口的飯菜——可她再也不在那兒過夜了。武早後來住進了精神病院,小屋就差不多成了象蘭一個人的居所了。她現在還沒有結婚,但已下決心不和武早在一起了。她說:以前試過多次,終於發現那是不可能的——武早瘋迷一樣追趕著她,那種種猜忌和惡毒的攻擊已經讓她傷透了心。就這樣,她既不放心武早一個人的生活,又沒法和他走到一起……現在我們都明白,她已經真的在計劃組成新的家庭了,儘管未來的這個家庭同樣會是奇奇怪怪的。

我不相信象蘭這樣的女人會在這個時代裡擁有一份和順的生活、一個甜甜蜜蜜的家。她也許降生得早了一點,即便在今天也仍舊是一個過於激進的人,一個異數,這個世界還沒有留給她足夠的空間。她在當今的舞臺上只適合演出悲劇。也許我過於悲觀了,也許我是對的。這個判斷對於象蘭來說有點過於殘酷了,可是沒有辦法,生活本來就有自己既定的軌道,每個人都將走向自己不可改變的那個結局。這對於我、我們所有人,都是一樣。

夜晚,我很想把她安排到武早那個房間裡,我自己回客房裡去住。當我這樣說了之後,象蘭笑一笑:“很感謝園長同志,感謝您的美意——這已經不能了。您大概不是用這個辦法對我發出逐客令吧?”

她使用了一種客客氣氣的書面語。我能說什麼?只好作罷了。我覺得有點可笑的是,她把我叫做“園長”。在她眼裡這個葡萄園裡的負責人就應該這樣稱呼吧,而從未想過這個發明在我聽起來有多麼怪異和彆扭。這樣,象蘭就給安排在客房裡,成了我們擴建茅屋之後迎接的第一位客人。

象蘭在葡萄園逗留的幾天,呂擎曾經找她單獨談過話。我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反正他們關在小屋裡一口氣談了一個多小時。我記得後來呂擎出來了,面龐多少有點紅,但仍然十分嚴肅。我沒有問他。

象蘭走了之後,呂擎忍不住,終於還是把那天他們談話的情形告訴了我:“我想了解一下這個讓武早長期入迷的女人。我覺得她多少有點奇怪。當然,我抱有一種探奇的心理。我不過想湊近了看一看:她是不是個狗東西。”

呂擎的罵人話讓我吃了一驚。

“我試了一下,發現她還不是狗東西;就是說,她還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女人。”

我不知呂擎到底是什麼意思。待了一會兒,呂擎又說:“……關於她的事情我聽得太多,心裡很厭惡。她把一個五尺多高的男子漢搞成了這樣還仍然振振有詞——這樣的女人大半都是壞東西。不過我想她既然敢於闖到這裡來,倒有幾分勇氣,那麼我就要聽一聽她到底憑了什麼。我發現她不像原來以為的那麼淺薄,起碼還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女人。她是一個有點想法的人——奇奇怪怪的想法。我們可以不同意她這一套,但卻足以讓我們對她有點同情和諒解。我發現自己對這樣的一個女人寬容一點,並不是很難。”

我忍住驚訝聽著。這些年裡呂擎越來越煩躁,動不動就罵人——最近由於遠離了吳敏,好像整個人變得更加煩躁。我覺得他有時候很想找一個什麼物件吵一架才舒服。比如與象蘭談話的那個夜晚吧,我相信他一開始是抱了幹一架的想法才去的。令人稱奇的是這個女人最終還是征服了呂擎,讓他明白了她可不是吵架的物件。是的,她是我們的客人,呂擎不應該跟她吵架。

陽子告訴我:“象蘭在這兒時,讓我給她畫過一張畫呢。”

“你以前不是給她畫過嗎?”

“不記得了,”陽子撇撇嘴,“這個女人說話總是讓人受不了,這方面你得慢慢習慣才行。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她的那份熱情只屬於自己,別人最好放明白一點,不要去沾。她太熱情了,這就容易讓別人誤解。誰要誤解了那是他自己的事兒,其實也沒什麼。說到底她還是挺能容忍。大概她在酒廠就是這樣吧,最後她總會讓對方冷靜下來……”

我笑了。我想起了第一次見象蘭時,她那麼真誠而熱烈地注視著我,竟然毫無吝嗇地讚美起來,樣子還那麼真誠!那一次我也像呂擎一樣心懷使命——武早讓我去勸導她。當然,後來這種勸導不但沒有成功,而且最終是她讓我恭敬而又自卑地離開了——我承認不是她的對手,不僅沒能勸阻她,倒是給打消了一切規勸的念頭,並從心裡贊同了她的選擇。我甚至反過來去勸武早:放棄她吧!

結果是武早陷入了更大的痛苦……

這一次她到葡萄園裡來,我們很少深談。我只問了一些釀酒公司的事情,不想過多涉及她和武早的關係。她告訴我:公司自從武早走了之後,就平平常常地運轉下來——總是那麼幾個老品種,質量一般。總之沒什麼生氣,雖然這只是暫時的現象……我問:

“為什麼是暫時的?”

“總會有新的釀酒師出現。這是一座著名的葡萄酒城呢,人才還是有的;這裡什麼奇蹟都會出現,你就等著看吧。現在要緊的是先穩住局面,等等再說。”

她的結論既讓人欣喜又讓人覺得殘酷。我問:“你認為武早不會重新振作起來、不會康復了嗎?”

“大概不會了。”

“可是我們已經開始讓他釀酒了,而且已經在出第一批酒——您品嚐一下就會……”

她誇張地擺手:“我可不敢。”

<h5>2</h5>

在那個泥做的書架上,已經擺了好幾瓶酒。我告訴象蘭這就是與那個鎮子聯辦的葡萄酒廠搞出來的。她眯著一隻眼看了看——“不用品嚐我就知道是什麼貨色,用酒精勾兌出來的。”

“嗯,你說對了。不過這至少也說明武早仍然可以工作……”

象蘭不再做聲,在屋裡搖搖擺擺走了兩圈,兩手抄在衣兜裡:“不管怎麼講,他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了,這讓人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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