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4>山地行</h4>

<h5>1</h5>

我想在葡萄收穫之後再與武早到南部山區,可大鬍子精有點急不可待。我準備先乘汽車和火車,直抵南部,讓剩下的路程簡單一些。武早對即將開始的遠行興高采烈,以為順便還可以打獵呢,嚷著要帶槍,結果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他這個念頭給壓下去……上路了,火車鏗鏘的車輪、昂昂的鳴笛,都讓我心裡有說不出的快活。誰能體味我此刻的興奮和愉悅呢?武早坐在那兒,捲曲的頭髮閃著光亮,目光爍爍,快樂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我知道他這個動作裡包含了什麼,那是極為興奮的表示……他一會兒起身在行李架上摸索,摸出了一瓶酒。這是一瓶黑格爾麝香葡萄酒,顯然是他故意藏下的。他讓我先飲一口:那麼甜,原來這是一種甜酒。

“棒不棒?”

“嗯,從沒喝過這麼甜的酒,後勁兒很大吧?”

“不算大……”

他開始細細介紹這種酒的釀造方法:必須等葡萄在枝蔓上熟透,要耐住性子等,等它在枝蔓上開始萎縮,那時候再把它採下來……“為什麼?”“就為了讓它增加糖度。採的時候要等太陽昇起,露水全部曬乾時才行。採下以後還要攤在席子上曬,這一來它就更甜。”我想那葡萄必須成色極好,稍微差一點的,這一折騰就完了。武早說那必須在架子上精選,可不能是一般的葡萄。

“你知道嗎?真正的好酒不能像我們這樣,用破碎機嘁裡喀嚓榨汁。它這樣榨汁可不行。”

“那要怎樣?”

“直接用腳去踩。”

我笑了,“那多髒。”

“髒?腳洗乾淨了比手好。用腳踏出來的葡萄汁才叫棒呢。名酒就得這樣!古人造酒誰用過破碎機?全靠腳來踩,你看他們搗弄出多少美酒!”

火車喘著粗氣停下來。這個地區首府簡直像平原上的小縣城。我們就要從這兒轉乘汽車,向著大山深處進發了。在汽車上,我掏出地圖描畫著,商量此行的路線,“我們要沿著山脈往西,把大鬍子精交代的那兩個鄉鎮酒廠找到,定下裝置就可以去大山裡溜達了……”我這樣說時,心裡盤算著去看看南部山區那條有名的大斷裂——那是我們的地質教科書上都要寫到的。

下車了,我們終於掮起背囊。武早的步伐邁得很大,我說這樣可不行,要悠著點兒。我告訴他長途跋涉的一個竅門:徒步行走時,要讓上體主動向前,這樣可以帶動下半身,讓兩腿省些力氣。我們開始深入山地。這裡,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隨處可見,遠處的黛青色的大山輪廓看上去異常雄偉,陽光永遠也照不到山陰,讓人想象在一層層疊嶂的後面,正隱藏了無數秘密,就是它在引誘我們——我第一次看到這高大山脈的時候曾在心裡驚歎:究竟是些什麼人在山裡生活,這裡每天又該發生多少奇特的故事啊!這片大山如果匆匆來去,是難以真正接近和理解的。它需要用更多的時間、更從容地感覺和親近……

我們順著一條窄窄的小路上坡。這條路由很久以前山洪切割下來的碎石和沙礫鋪成,順著它往上,就是地圖上所標畫的荊山了:顧名思義,山上會有很多荊棘。山的坡度一開始較緩,但很快就陡起來,山坡上棘棵不多,卻長著稀疏的針葉混交林。在林中很少能夠看到顏色碧綠的樹木,它們都不太旺盛,葉子的顏色也不正常——山坡遠遠看去是一片棕黑色。林子主要由黑松和柳樹、加拿大楊等組成,偶爾能見到一株白楊和柞樹。腳下混生的草本植物中有蹄蓋蕨、銀粉背蕨和結蔞草。

山路右側出現了一株粉紫色的花,我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原來這是一株瞿草,孤零零地生在草中。這兒有一道細小的巖縫,巖縫裡彙集了一點黑土,於是它就強旺地生長和開放。離開這株瞿草一百多米遠處,岩石的縫隙在加大,由於區域性地勢低窪,所以那裡的草、各種各樣的植物顏色明顯地加深;而且各種植物都不失時機地匯聚到了那兒:尚未開花的鳶尾草、山茱萸和剛剛形成的紅色漿果……

腳下踏的這條沙土路越往上越窄,後來終於在荊山的半腰屈服了——沿著山半腰再折向西,傍著一條曲曲折折的溝汊往前延伸,然後消逝在山陰北部——那裡將有一個村莊。

<h5>2</h5>

從這裡看去,荊山山脈向西大約綿延十幾華里又折向西北,在拐角處聳立著它的最高峰:地圖上的標高是一千五百多米。整個荊山差不多都是光禿禿的,只在漫坡下邊有一點稀疏的樹木,越往上植被越稀,到了山頂連一根荊條都沒有,甚至連棘棵也不生一叢。從荊山山脈發源的兩條河流一條叫林河,一條叫白河,都注入了黃海。由於植被很差,這兒水土流失嚴重,我曾經觀察過林河和白河流經的地區,因為它們頻繁改道,滌盪沖刷出一片片小平原,正把荊山拐彎處的一大片溝壑填平。如今那裡差不多成為整個山區最肥沃的土地。

爬上山脊向南遙望,荊山下面、林河和白河兩岸的村莊漸漸密集起來——哪裡有村莊,哪裡就有一叢黑乎乎的樹木。不過我們今天不能登上更高的山脊,因為那要付出很大的體力。我們必須沿著這條曲折的小路穿過一個山谷,先在山谷下邊的那個村莊裡歇息一下,以便第二天順著兩個山峰之間的那個低凹處翻山,到達林河和白河兩岸的那些村莊。

林河和白河流經的地方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形成了一個很大的村落群。而我們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到這裡找到廢棄的鄉鎮酒廠。腳下的路越來越窄,再走下去即發現:它是順著山坡開鑿而成的。可能原來它只適合於一隻羊,因為那個村裡的人向北只能走這條路,所以就有人來開鑿它。山坡主要由砂岩和玄武土構成;山坡下邊,離開這條窄路十幾公里遠,可以看到一條幹涸的溪流,那裡有發白的卵石在陽光下閃亮……荊山山脈向北折去的地段有一條“官道”,所謂的“官道”就是一條公路,實際上只不過是窄窄的一條山路,多年來由一些商人踏出來的,馬車勉強可以透過。我們當然不會繞那麼遠,所以別無選擇地要翻過荊山。攀登這樣的山路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我擔心的只是武早。這個夥伴看上去身體結實得很,稍顯脆弱的只有那根神經了;可是他沒有山地跋涉的經歷。整個的北坡沒有一點陽光,陰森森的。我們處在了山陰,實際上太陽早出來了,仰臉望去可以看到太陽給山脈的邊緣鑲出了一道美麗的金邊。這兒由於長年陽光罕至,所以還不算乾旱,腳下的土不像我們一路看到的那樣,而一律深棕色,屬於薄層粗骨棕壤性土質。土中含有太多的礫石,雖不適於耕作,但尚可以用來栽種果林,也可以收穫一些耐旱的潑辣作物,像紅薯之類。這裡沒有好好開墾過,到處都生著荊棘,有的地方連一叢像樣的灌木都很難長大。這裡沒有灌溉的條件,但土層比較厚,所以各種綠色植物很多。我在這裡發現了藜蘆、白莧和石韋;腳下是大雨季節沖刷出來的淺溝,溝底潮溼處竟然長出了蓼科植物。在溝壑兩旁,我看到了長得油旺旺的葎草,就提醒武早繞開它,因為這種桑科植物遍體都生著毛刺,被它碰到就會癢得難受。灌木隨著海拔的增高而變得稀疏,剛開始的時候是小葉楊和柳棵,還有山地最常見的柞樹;很多刺榆不知為什麼被人過早地砍伐了,於是根柢處生出了很多枝杈,形成了一叢叢灌木。在它們中間,我還看到了糙葉樹和毛榛。在山坡上刺榆很難長得高大,但它們在溫溼的山陰卻可以長得十分旺盛。大山裡的每一株樹木都顯得如此珍貴,所以砍伐樹木的人是不能饒恕的。偶爾還能看見長到一人多高的槐樹,它在山的背陰,如果不被砍伐一定可以長成大材——我在北部山區的丘陵就看到長成幾十米高的粗壯槐樹。

往前的坡度越來越陡,不得不攀住路旁的灌木枝條才行。有的地方被雨水切割得厲害,從岩石的露頭上可以看出,那是被褐鐵礦的氧化物染過的頁岩。我們腳踏的小路就一直伴著這個裸露著岩石的溝谷,它正變得越來越寬……溝畔的小路大概很久沒走人了,上邊有許多小獸踏下的蹄印,這些蹄印樣子很怪,不像狗,也不像兔子。我覺得它們很可能是草獾;有的分明是刺蝟,還有的像是遊蛇留下的痕跡。

太陽昇得越來越高了,山陰終於變得明晃晃的。在這明亮的光線裡,心情一下愉快起來。我們坐在一塊凸起的岩石上休息,武早指點著旁邊:離開不遠的那棵槐樹上落了一隻美麗的鳥,它蹲在枝頭上,頭很機警地四下襬動,好像已經發現了我們。這是一隻山斑鳩,額頭和頭頂都是藍灰色,後頸是一片葡萄紅色,頸的兩邊各有一塊藍灰色斑;上背是淡褐色,下背和腰部還有尾巴和翅膀的邊緣,都是藍灰色,而且有著鮮明的棕紅色羽緣;整個下體都是棕色,而一雙腳卻是紫紅色的。這隻鳥漂亮極了。它在我們的注視下停留了大約有三四分鐘,然後撲動一下翅膀往山頂飛去。我們這才注意到,各種鳥的叫聲已經很稠密了。樹隙裡不斷有鳥雀飛來飛去。接上我們還發現了後脖頸上有著半圈黑領的灰斑鳩;一隻胖胖的巖鴿:巖鴿在這一帶是不多見的,它們很容易成為山民的獵物——它比我們常見的家鴿要小一點,體形也緊湊一些,像所有的鴿子一樣,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雙珊瑚紅色的腳,這雙腳在樹枝和地上挪動,令人神往。有人曾經把巖鴿與野鴿混為一談,其實它們的模樣雖然相似,實際上卻並非一種:巖鴿的胸部是紫綠色,像金屬的顏色;而野鴿的胸部卻是一種灰色,嘴巴烏黑。

我們繼續向前,大約走了二百多米,左側出現了一片茂密的灌木。灌木叢下是密密的茅草,茅草棵裡好像有著星星點點的花兒—— 一隻尾巴長長的鳥兒在其間閃動了一下。它並沒有發現我們,在草叢中飛快地活動,好像在捕食昆蟲:這是一隻環頸雉,黑黑的前額,下巴和後頸都呈綠色,閃著紫藍和綠色的閃光;頸的下方還有一圈白領,肩和上背都是淡黃間黑的條紋;腰是淺銀灰色,尾羽變黃,綴著紅紫色的斑點;腦部是熠熠生輝的栗子色;特別是那兩條長尾巴,看上去漂亮極了;與所有鳥不同的是,它的頭部竟然長著兩片小耳狀羽毛,就像貓的一對耳朵,看上去極神氣;它的眼睛四周光亮亮的,像長了一張細細揩過的光潔面龐……武早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歎,於是它的頭顱猛地一擰,翅膀撲撲拍動,飛走了。

這兒離山頂只有幾百米遠,可是山坡越來越陡,我們走不多久就要歇息一會兒。奇怪的是越往上樹木越稀,卻要比下邊的粗壯。後來才明白:原來靠近山頂的地方很少有人來攀折,所以能夠得以保全。

<h5>3</h5>

在鄉政府所在地,我們向負責人遞上了介紹信。負責人看了看說:“早就該來了。”

天黑以前他領我和武早去看了那些廢棄不用的釀酒裝置。可憐這些翻山越嶺運進來的裝置,打漿機、酒罐,還有其他一些器皿,破的破,碎的碎,鏽跡斑斑。我發現武早看著它們,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最後我們把決定要買的東西用粉筆做了記號。議價時,武早開價很低,我都有點不好意思。可我發現對方几乎沒有爭執就同意了。

從那個破敗的酒廠走出,我問鄉負責人:“你們廠子為什麼停了?”他說:“別提了,前些年我們順著河套子種了些葡萄。上級派了技術員來,說這裡最適合種葡萄,搞個釀酒廠行不?那以後就有酒喝了。我們想也是,不要說釀酒賺錢,就是讓山裡人喝個臉兒紅也算件好事,就貸了上百萬的款,壘廠房、買釀酒裝置;好傢伙,一陣忙活,從東邊城裡請來一個釀酒師。結果呢?造出的酒開頭還賣出一些,再後來渾得像泥湯子。釀酒師怨廠長,廠長怨他。就這樣不死不活地辦了兩年,第三年上出了人命……”

武早瞪大了眼睛。

“那回釀出的酒突然渾了,沉了底子,底子發藍,又發白;有時挺好的酒褪了色,一喝噁心人。釀酒師就搞了些藥,說起來不信,都是些膠粒,還有血粉什麼的,一下子放進去。弄來弄去,酒又好了。有一次他回城裡,酒又犯了毛病,我們就仿著他的樣子弄,一弄,那酒也好了。廠長和他爹先搬了一罈子回家喝了,結果一下子都毒死了。你說說,這個釀酒師帶來的東西毒性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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