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 酒(1 / 4)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我們比預定的時間早一些回到了東部平原。兩人背囊空空如也。“找到了什麼?帶回了什麼?兩位老哥?”柺子四哥學山裡人的口氣問著。

武早肅穆的神情卻一直沒有緩解——他在整個後半截的旅途上都常常是這副模樣。聽了四哥的詢問,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在我的背囊和衣兜裡到處尋找,又拍拍腦瓜——他在說那瓶葡萄酒。我說那瓶酒不是在荊山口喝掉了嗎?他若有所失地搓搓手,這才作罷。

葡萄馬上要收穫了,呂擎、陽子、柺子四哥,所有的人都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收穫前的準備工作中去了。我陪武早到鎮上酒廠,與劉寶和大鬍子精詳細地討論了剛剛敲定的那套釀酒裝置。剩下的事情該由他們去做了。

從鎮上回來正好是個傍晚,一步踏入曬了一天的葡萄園,濃濃的葡萄香氣簡直要使人沉醉。今年的葡萄比任何一年長勢都好,我知道這不僅是因為增添人手、用心管理的緣故,還有天氣和年景,是一個吉兆。我親眼看到葡萄園是怎樣訓練兩個生手的——呂擎和陽子天資聰穎,又肯吃苦,他們如今在園子裡做起來一點也不比我差,手快眼尖,一切都乾脆利落……有趣的是陽子,他除了繪畫、做好雜誌美編的工作之外,還嘗試著寫點什麼。他儘管幹得非常起勁,卻總也沒能獲得成功——這兒的最後鑑定者是呂擎,過不了他那一關也就完了。

“都是一些大而無當的東西。”這是呂擎的評價。

陽子焦慮急躁卻並不甘心,恨不得一下就寫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東西——呂擎說你算了。

“那你到底要什麼樣的?”

呂擎說他也講不來,但懂得鑑別,“好東西往我眼前一擱,我認得它。”

“媽的,那我用繪畫的方法寫怎樣?”

“什麼方法都可以,你還可以用老鷹逮小雞的方法,海上老大對付大魚的方法,土匪的方法,流氓的方法……什麼方法都可以,你試試吧。”

陽子皺著的眉頭再也沒有舒展開來。

大約是我和武早回到葡萄園的第一週,來了一個資訊,說林蕖要來了。呂擎很高興,他一直對那個人有許多期待,各方面的期待。對方在學生時期是一個風雲人物,是上一級同學。由於呂擎的關係,我們幾個與他都成為好友;當這個人成了億萬富翁之後,大家的聯絡也就疏淡多了,中間還發生過一些嚴重的衝突……好在一切都過去了,這個人在生意上也大起大落。不過我們都盼著這傢伙能參與我們的雜誌,以各種方式。對此呂擎並沒說什麼,可見並沒有想好。我們希望這個人起碼要有文字留下來。都知道對方輕易不出手,行為散漫,可內心一直是繃緊的。我曾經給城裡的雨子去信,希望他能催催那幾個古怪的老人寫點什麼,比如梁先生,長短皆可。很快雨子來了信,說問過樑先生了,對方說他四十年沒有發表過文章了。我讓陽子跟聶老約一幅畫,可結果只收到了一張有紅豎條的竹紙,上面用一種奇怪的字型寫了幾個字,大致說:身體不好,畫藝荒疏等等。陽子把他的信貼到牆上說:“你看,這本身就是一幅挺棒的作品。”我和呂擎看了那封信,覺得它貼在牆上真的很好看。陽子說:“這些古怪的老人我們搬不動,我們與他們隔著一個行星。”是的,他們是另一些人,我們這輩子弄不懂他們,但他們差不多個個都懂得我們——這真是奇怪的現象。

我告訴武早:我們就要來一位很棒的朋友了,他叫林蕖,這人是一個喝酒的好手,在他的住處我曾看到一些名酒。他不喝白酒,只喝帶顏色的酒。武早聽著,搓著一雙大手。

武早讓柺子四哥幫忙,到那個簡陋的酒廠裡挑選了幾個勉強可以用的舊橡木桶,還搞了一些別的東西,採下一些早熟的好葡萄——小心地清洗好,在柳條筐裡晾著,又攤在席子上翻曬。

我知道武早要用心做點什麼了。

葡萄曬了很長時間,直到有些顆粒起皺了,這才作罷。他讓鼓額把腳洗乾淨,然後在曬葡萄的席子下面放上什麼,讓她走上去踩。鼓額小心翼翼地踩著,葡萄汁順著席子流下,流到一個地方去。一開始我想讓肖明子他們都來踩,可武早搖頭拒絕。在他看來,踩酒人是很重要的,肖明子不行。我總覺得這樣做出的酒怪膩歪的,一再提議用別的方法,他只搖頭。鼓額把腳洗了一次又一次,最後又把褲角用繩子紮好……那些葡萄在腳下泛出汁水,鼓額一邊踩一邊叫。她站不穩,像要倒下去。

武早在邊上看著,很高興。所有人都過來看。正踩著,園藝場裡的肖瀟和羅玲也來了。就在大家的注視下,鼓額把一大堆葡萄都踩成了汁水。

葡萄汁盛在一個木桶裡,兩邊是空空的大橡木桶。我知道,踩出的葡萄汁最終還是要裝到那些大桶裡。接下去武早又搞來一些奇怪的粉末狀的東西,在那兒搗鼓了一會兒,指著它告訴我:“這是矽藻土。”

葡萄汁就在矽藻土做成的一個東西上過濾了一遍,然後又重新裝在一個木桶裡。鼓額不斷地問:這做什麼、那做什麼?武早一開始向她解釋,後來就不做聲了。他忙忙活活,我們只有看的份兒。武早搞停當了一些東西,又讓柺子四哥找來一些縫麻袋用的粗麻繩,剪成了一米長一段一段,又搞來一些我們給葡萄噴藥用的硫磺粉,放在了一個盤子中,下邊用炭火加熱。一會兒硫磺粉溶化了,鼓起了一個個黃泡,武早就把那些麻繩用一個竹片壓進了硫磺溶液中,再從一邊慢慢地抽出來。麻繩很快就變硬了。接上他又搞來一個大玻璃瓶,將硫磺繩一根根點燃,再將一根管子接在瓶上。這樣硫磺繩冒出的黃白色煙霧就從管中湧出——管子一端又插在了空空的橡木桶中。我明白了,他想把這些硫磺繩燃燒時產生的二氧化硫灌到橡木桶中——灌足之後,橡木桶就給堵緊塞子,然後再灌另一個桶。

灌過二氧化硫的橡木桶就用來裝葡萄汁。我問他:這些橡木桶裡的葡萄汁要變成酒需要多久?他用奇怪的目光盯著我:

“你希望喝什麼酒?”

“當然是最好的酒。”

“我想把它們搞成那種白蘭地,不過這就需要你等上十五年。”

我和柺子四哥嚇了一跳。

“這不是開玩笑。必須把它們放入橡木桶,藏上十五年,那時候清香味兒才會強烈。也可以把它們裝在瓶子裡,不過要把橡木桶上的木片掰下來,扔進瓶裡一些。十五年以後它們就老熟了,這時我才能把它調成像樣一點的白蘭地……”

柺子四哥嚷:“哦喲,那怎麼來得及?要喝點好酒還要等上十五年,那時我還不知在不在了呢。”

我安慰他:“你怎麼會不在。”

“我到那天就是在,也變糊塗了,好酒孬酒也品不出了。”

武早眯著眼:“還有一種方法,就是人工老熟:到零下八十度的密室中,用三十小時的時間就可以達到十年陳釀的風味。”

“零下八十度,這咱們可沒辦法。”

“另一個辦法是往裡面加氧氣,臭氧,這個我們到鎮子上就可以解決——不過那絕對出不來第一流的白蘭地。”

“第一流的白蘭地怎麼辦?”

“沒有別的辦法,非得在橡木桶中藏上十五年不可。”

“天哪,”柺子四哥搓著手、咂著嘴,“看來我是喝不到這種白蘭地了。”

武早說:“我們的葡萄園出產的葡萄都是絕棒的,這些玫瑰葡萄有一種特殊的麝香香氣,其他的葡萄品種就沒有。我可以用它造出最好的乾白,你們不要著急。等我想個辦法在短時間內造出點好酒來——你那個什麼鬼林蕖來的時候,我還要造一點苦艾酒給他喝喝。”

我和柺子四哥都高興得很。

<h5>2</h5>

第二天武早就從鎮上搞來了一些葡萄汁。他說它們經過冷熱加工處理,現在已經可以配酒了——以前這些葡萄汁都要裝在甕裡,儲存在地下,最少要儲存兩年時間才能用來做酒,可現在改用水泥和鋼鐵容器,搬到了地上,經過冷熱處理加工,只需要三十三天的時間就可以達到兩年的效果。“當然那不會完全相同的……”他說一個好的葡萄酒廠工人的素質必須高,管理也必須好,一點都不能胡來。“原來鎮上那個酒廠要不垮才怪呢,他們完全不按規矩來,酒從一個桶裡倒進另一個桶裡,就讓兩個人搬起來,嘩啦一下倒進去。你想一想那酒還不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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