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4>藍色破敗病</h4>

<h5>1</h5>

經過一年多的折騰,第一批酒終於開始正式生產了。它像武早在那個東部酒廠裡搞出來的所有名酒一樣,有著漂亮的裝潢。武早特別重視這一點,他為酒標等問題一度愁眉不展,設計者費了好大周折才算在他那兒勉強透過。因為以往的得意之作曾為他帶來了長久的榮譽,他也許知道很難再超越自己了,只把所有的希望都抵押在這個新興的酒廠上。結果他一次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可與他不同的是,我們所有人已經有點大喜過望了:我們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宏願,辦酒廠更多的是從經濟上著眼。我們正因為沒有釀酒專家的榮譽感,沒有這方面的豪情壯志,結果也就造成了一場大錯。

直到最後我們才明白:這一次錯得有多麼嚴重。武早已經陷入了深長的苦悶,甚至揪起了自己的頭髮——他把這個酒廠當成了自己特殊時期的作品,靈魂系在了上邊;而且,也許他正在與自己角力,想借此作出至關重要的某種證明。

沒有辦法,這是他精心構思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他在發起中年的衝刺,追逐一種完美。作為旁觀者,其他人對這次成功只能抱有深刻的懷疑,注視的目光充滿了悲憫。我和武早在一起時,發現他總要發火,沒完沒了地訓斥跟在身後的那些人,技術員、廠長、幾個車間主任、作業組長等等,都成了受氣包。聽著他們之間的對話,常常墮入雲裡霧中,我想自己這一輩子也沒法搞明白造酒的奧妙了。我越來越替這個酒廠的其他人感到惋惜和不好意思——武早對他們太兇了。有一天酒廠技術員把溫度控制閥提高了0.5度,武早差一點把他的耳朵揪下來。技術員辯解說:

“你不是說溫度高一點,酯化反應快嗎?”

“你他媽的腦子裡全是石頭!”

他不好意思全罵出來,攤著手說給我也是說給那個技術員:溫度越高酯化反應越快,這不錯;不過溫度到了臨界點,再稍稍超過一點就會變質!

技術員在武早離開時對我講:“在他手下沒法幹,一會兒讓熱,一會兒讓冷,有時候溫度很高了,他還讓我們再提高兩度;有時還讓我們搞什麼負二十八度以下。我們的條件根本達不到,是他自己在犯冷熱病。酒搞壞了就推到我們頭上,有了功勞全是他的。大鬍子精也對我吹鬍子瞪眼的,在他眼裡武早不是人,是神。”

說到這裡他覺得有點過了,可能意識到我就是武早最好的朋友吧,哭喪著臉閉了嘴巴。我想看一看從山區搞來的那些裝置利用率是多少,問了問,他說連百分之五十都不到。我說那不是極大的浪費嗎?技術員忍不住又扯到武早身上,說那傢伙簡直是個精神病,他能搞出什麼好名堂來?“大鬍子精太信任他了,廠長在他面前像孫子。就我一個人看出來了:這傢伙是個神經病。”

我心裡想你這小子可千萬不要亂說,那樣就糟了。我只問:“剩下的裝置怎麼辦?”

“鬼知道……”

我們倆一邊講一邊往前走,我極力向他表明:武早是一個特別的釀酒天才,而所有這樣的人有時又都是那麼一副奇奇怪怪的脾氣、神經兮兮的。你應該多遷就他……技術員說:“本來也沒什麼,這個傢伙動不動就對我瞪眼,總挑刺,有時候他咕噥半天我一句也聽不明白。不開玩笑,這傢伙可能真的是一個神經病。”

我不想把話題往這方面引,就問:“你們剛才講的溫度是怎麼回事?”

“新酒經過冷凍滋味就會變得柔和。但是香味也會隨著損失一些,因為香味在高溫條件下生成得才快。這樣冷熱就要互動進行。最好是先熱後冷,這樣搞出來的酒就柔和醇厚,有一股老酒味兒。可是溫度到底高到多少?低到多少?那全憑武早的興趣了。一會兒高得受不了,一會兒又低得超出了常規。你讓我們平時怎麼掌握?”

我笑了,我想這大概武早是對的。我不明白,但我憑感覺那是一個非常微妙的過程,真的需要靈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技術員又抱怨說:“現在哪裡還使橡木桶啊?他非讓我們用橡木桶不可。你看我們把水泥高臺抹起來了,裡面還塗了樹脂——這跟大酒廠一樣啊,人家都是這樣,可他偏偏不讓用。他說除非萬不得已,絕對不能用水泥高臺。這樣我們就得來來回回搬動橡木桶。這個傢伙親自動手做硫磺繩燻橡木桶——這些活兒還用他來做嗎?他非堅持那樣做不可,我們也沒有辦法。他就是這樣一個怪東西,本身就犯冷熱病,所以弄不巧才能釀出好酒來呀……”

他說著嘲諷地笑了,我也笑起來。

<h5>2</h5>

有幾天武早怎麼也不到酒廠裡去了,躺在他的屋子裡,仰面朝天待著。我跟他說話,他也沒有多少興致,只在那兒咕噥著。我走到他身邊,他也不睬,沒完沒了地咕噥,那些話讓我全然不解。我長時間待在他身邊,無望地看著他……“……時間原來這樣緊迫、這樣緊迫。我誤解了,我沒有那樣的能力。只好這樣往下挨,一天一天……誰有鑰匙開啟這些門,一扇扇門……我找不到地方……就像一團絲,我會找到線頭把它解開。亂成一團……什麼都沒有……你不要笑,你告訴我她在哪裡—— 一位修士用玫瑰花瓣偷偷釀酒……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誰把修士殺掉偷偷竊走了秘方,東方人?不……‘你到紅燈區幹什麼啦?’‘我只是轉了轉。’‘你們都是誰?’我說有洛斯、查理、埃德蒙。‘你知道他們都是幹什麼的嗎?’我知道,他們都是釀酒師。‘屁話!’‘真的是釀酒師。’‘你到洛斯家裡去過夜、吃過飯嗎?’‘對,我實際上是衝著那種玫瑰花釀成的酒去的……’‘你們喝了?’‘沒有喝。我們只喝了索當。’‘你要小心。’‘我很小心,從來就很小心。’……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想不到歸來會是這麼一種情形。我簡直要哭了。象蘭,那天我像個孩子一樣哭了。我想不到會這麼慘。他們老要問:‘你到洛斯家裡吃過飯嗎?’我一遍遍回答:‘我去了。’象蘭你相信我嗎?老婆相信我……知道他們是嫉妒我,有了你,他們才對我這樣苛刻……我多麼愛你,只為你驕傲,也為你歸來……那些謠言你從來沒有信過吧?多麼好的白蘭地!它已經在橡木桶中待了十五年,現在的人急不可耐,所以就求助於密室。他們以為那樣就有了陳年佳釀的風味。其實不是。永遠不是。現在的酒永遠只是一種‘現在’的氣味。洛斯,你知道我有個多麼美麗的娘們兒嗎?她這會兒正在那裡幹一點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切都完了……象蘭!難道你真的要永遠背叛我嗎?那樣我就會淪落民間……”

武早總算沉默了。我想他一定是疲勞了。我站起來,剛要躡手躡腳走開,他就喊:“回來,回來!”我站住了。我把他的手從臉上移開——他的臉上、眼角的皺紋那兒,晶亮晶亮……他握緊我的手:

“你能讓象蘭來一次葡萄園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明白她只是一劑止疼藥,事後效果往往更加不妙。而且對我的朋友來說,他必須儘快適應失去象蘭的生活,必須在葡萄園裡過一種獨身的、安定的日子。他應該離開她了,不要再中她的魔法了。可他一下下抖動我的手,那是一種催促。

我點點頭。我知道在說謊。我不會去找象蘭了。

<h5>3</h5>

柺子四哥連日跟我商量:“咱要不要請個醫生?”我問:“那些精神病醫生?”他望著我。他知道那些人對武早有害無益,而別的醫生又無濟於事……我們眼瞅著這個朋友躺在茅屋裡,沒有一點辦法。他很少吃東西,可是依然精力充沛,晚上不睡覺,在屋裡走來走去,再不就拍我的門,到我屋裡咕咕噥噥說上半天。我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事情會變得越來越糟。但我在心裡已經暗下決心:絕不能重新把他送到林泉去。

我想從現在起,自己將承擔一切後果——這個人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姐妹,他在這個世界上像我一樣,真的是一個孤兒——孤兒與孤兒之間當有最大的責任、最深的默契。我將憑自己的頑強、憑我對一個人生命底層的理解深度,來悉心管理和照料這位兄長。我將好好照料他。

我告訴柺子四哥:儘量少去打擾他吧,讓他一個人在那兒休息。

如果他走出屋子,我們就領他到葡萄園裡。我想我們的葡萄園對他該是一劑好藥。

可是武早最終也沒有安靜下來,因為正像他在胡言亂語中所預言的那樣:酒廠真的出事了。最壞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葡萄酒得了破敗病。

酒開始渾濁、沉澱,有的已經開始發生褪色的現象——酒明顯地變了味兒,那個消瘦的酒廠技術員最後惶惶地跑來了,後面緊跟著大鬍子精。柺子四哥不敢阻攔他們,他們直接奔到了武早的屋子裡。

武早仰著臉,像沒有看到來人。

技術員說:“老武,真得了破敗病了!你趕緊去救救咱們的酒吧!”

武早大眼瞪著,失神地望向天花板。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