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尋(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寬臉來了。他喝了酒,臉色通紅,憤憤的樣子並不讓人覺得好氣,更多的倒是好笑。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兩條短腿挪來挪去,說:“寧先生,我知道雜誌實際上是由你說了算,所以只想跟你個人談一次話。”“你工作那麼忙還來找我談話,不勝感激。”我使用了他的語氣。他說:“來,我們找個地方談一下。”

我一直聞著濃濃的酒氣。不錯,所有膽小鬼都要藉著酒氣跟人幹仗。不過我可不想跟他幹。寬臉說:“我知道你們對我有成見,看不上我,但更重要的,恐怕還不是這些吧?”

“更重要的是什麼?”我想說,更重要的是你的臉太寬,像個屁股。

“更重要的是,你們在耍我,耍我們小地方的文化人兒……”

“怎麼講?寬臉先生?”

“你們剛開始要利用我們,怎麼商量怎麼好,事情辦成了,雜誌也出版了,你們又拿起了架子。過河拆橋,這是小人才乾的事兒!”

我點點頭:“對,小人是從來不講道理的!”

寬臉嚥了口唾沫。他覺得跟我幹架接不上茬,吭哧了一陣說:“不過你們的橋拆得早了點——你們還沒有過河呢!”

“小卒沒有過河就不能橫著走,不過小卒即便過了河也和不過河一樣,只能進不能退——是吧老寬?”

“你們知道嗎?現在雜誌從法律上講,還是我們與你們合辦的,我把臉一翻,你們的雜誌就得落到空裡去!”

“謝謝提醒,這樣問題就大了。”

“我們可不承認呂擎是我們這裡的人,他不拿我們的工資,行政關係又不在我們這兒……”

“是的,不過他是你們聘任的,你們不承認我們可以透過法律裁決,我們有檔案。”

寬臉惱了:“我們可以打個報告讓閔市長批一下,我們決定不要這份雜誌了!”

“那就糟了,我們只好找別人聯絡合辦。聽說現在雜誌和企業合辦也成——想和哪個企業合辦,就把呂擎的關係放到哪個企業,我們甚至想和一個村子合辦。”

寬臉這一下子摸不著頭腦,眼睛在屋子裡掃來掃去。大概他瞅著泥做的寫字檯不順眼,就啪啪踢了兩腳。我發現他的眼睛平常那麼嫵媚,這時神情裡卻摻上了幾絲仇恨,盯住我罵道:“混蛋,你不過是個墮落文人而已!你的事情很多,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搞了些什麼名堂!”

“是生活作風問題還是經濟問題?”

“你什麼毛病都有,告訴你,惹火了我要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完他猛一轉身,因為氣極而走得飛快,看上去真像一隻大鴨子。

我知道,那種威脅已經不可避免地來到了。可是我明白已經沒有退路了。後面是懸崖。我覺得閔小鬼、寬臉,還有更多看不見的力量,他們都在逼我們往後退、退。我在最關鍵的時刻要抓住什麼,不要掉下去。多麼危險。

又是一個失眠之夜,我在想寬臉罵我的話:墮落文人。我點點頭。寬臉罵得多好,罵得太好了。只為這一句絕妙的惡罵我也要感激你。不過你寬闊的、像屁股一樣的大臉上,該挨一記沉沉的拳頭……我的眼前總也拂不去那個滿臉憔悴、多少有點驚慌失措、有著一絲驚悸、脖子上掛著破爛錫壺的人——在這個夜晚,你在哪裡蜷臥?你這次是真正的流浪了,獨往獨來。你為什麼不與那些流浪漢在一起?你混同在他們中間不是更好嗎?今夜你在何方?天明後又將走向哪裡?我怎麼才能忘掉那個黃昏,你離我遠去時,拒絕了我手中可憐巴巴的那一點錢——大概是上帝送來了考驗,讓你來檢驗我的德行和心靈……我不願告訴自己最好的朋友,並把至關重要的情節掩埋下來——這深深地觸及了我的靈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那一刻真的陷入了恍忽和膽怯。我無從預料你的到來,我說到的危險也是實情——這千真萬確!親愛的朋友,當我再一次見到你,我仍然要這樣堅持:我說的都是實情!我當時正被苦苦糾纏,不能自拔,這兒對於你我確是一個陷阱……可是啊,我的朋友!在那個時刻裡,我的確感到了恐懼,這就是我至今不能原諒自己的方面。我覺得人的醜惡與恐懼緊緊地系在了一起。我為什麼就不能與你同甘共苦,為什麼就不能嘗試著一塊兒去接受一次冒險?比如說真的沒有這種可能:讓你在我們的葡萄園裡吃上一頓熱乎乎的飯菜、好好安息一夜,在天亮之前把你悄悄送到蘆青河海口?在那片密林裡,我們將順著老路找到一片樂土——那兒有個叫“沙島”的地方,在那裡你一定會很好地生活下去,一個叫“大嬸”的女人會收留你。那是一個女性決定一切的、陌生而神秘的、生氣勃勃的世界……在這個時刻裡,我又想到了淳于黎麗……天哪,我覺得自己揹負的罪惡真是太多了。我想起了淳于黎麗那一次在醫院裡,她在絕望的時刻與我會面的情形,她蒼白如紙的面容,她平靜地望向我的眼神……我還想起了銅雕面前的最後一別……逃亡的朋友,還有淳于黎麗,你們知道嗎?一個最不喜歡懺悔的人,在這個午夜裡已經無路可投……北風吹得猛烈了,在這個夜晚,我聽到樹木在北風裡吼叫。在這個時刻裡可千萬不要再起狂風啊,那時我的葡萄園就真的要毀掉了。

我又展開了那份秘籍。我分明覺得有一雙滾燙的目光就在一旁……

<h5>2</h5>

就像被一種幻覺所牽引:在這個時分,我正埋頭閱讀,突然聽到了一兩聲呼喚——我很久以後還會堅持說,當時真真切切聽到了有人在喊,他喊的是“賣錫壺”!那一瞬間,我心上強烈地一抖,什麼都沒有想,只急急地奔出門去。

灰暗的天色,疏疏的星光。我出了大門四處張望,又迅速鑽到雜樹林子裡。林子裡沒有人。可我懷疑他在林子更深處。我不敢呼喊,只是往前……最後我一直往海邊追了過去。腳下是各種各樣的雜草和花朵,碧綠的鬼針草掛著黃色的小花;蒺藜的尖刺還沒有變硬;葎草在黑松下伸出短短的藤蔓;黑松散發出一種濃烈的樹脂味。一隻小鳥在枝椏上蹦蹦跳跳,是一隻藍點頦;啄木鳥在遠處敲出響亮的梆子聲;老野雞在歸巢的時刻照例要沙啞地呼叫,那聲音在告訴這片荒野:歸巢了,歸巢了,又一個夜晚來臨了!遊蛇在跑動,刺蝟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來,在那兒一聲連一聲地咳嗽。北風愈來愈強,號子聲逼近了。

因為太急,穿過雜樹林子後,我發現衣衫被刺槐扯破了,手足也有了小血口……這個時刻心頭一片灼熱,已經不能停止,只一直迎向這噗噗的海浪聲……前邊,透過一片搖搖晃晃的燈火,我知道打魚的人就要上網了,那些舉在鐵叉上的燃油火把一齊點亮了。

每個夜晚都有一些買魚的人、一些流浪漢聚集在海邊。買魚的人渴望新鮮的魚,而流浪漢就把希望寄託在打魚人的疏漏上:沙灘上遺下一些小魚小蝦,他們就拾起來裝進兜裡,找個地方弄一堆火燒了吃。有的流浪漢乾脆直接在海水裡洗一下填進嘴裡,有滋有味地咀嚼著。打魚的人把網收起時,那些流浪漢就圍上噗噗冒氣的魚鍋,去討一碗魚湯。

我只想快些見到他們,我想他一定會在他們中間。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不能遏止,讓我變得一刻也不能等待。我迎著火把,不顧一切地往前跑著。秋風吹亂了我的頭髮,我差一點呼喊出他的名字。

回答我的是那一聲連一聲的狐狸的嗥叫——狐狸在這個夜晚怎麼發出如此悽慘的叫聲?它的哀嗥真像某種不祥的預告……穿越了一片片棗棵,腳腕一陣疼痛,那兒被棘針又劃破了一道道深口。

一枝枝火把排成一行,隨著陣陣呼喊聲蜿蜒、躥動,像一條火龍,在烏黑的天色裡飛舞,鮮豔逼人。火把下的人一溜溜排成兩行,網還沒有最後收上來;有一些人在隊伍中間的空地上奔跑、呼叫,正為一場近在眼前的收穫做好準備:把一領領席子擺好,當大網拖上岸來時,要用柳木鬥把魚舀到席子上。有人抬著很大的一杆秤,隨即招來一群群的魚販子。一個人高聲吆喝著,他就是海上老大,此人在這兒決定一切——我以前見過這個滿臉橫肉、額頭上長了紅斑的人。他在海邊威嚴無比,權力無限,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收聲斂氣。他是這裡的君王。

我站在喧鬧的海邊,極力辨認著另一些影子。我希望看到那些破衣爛衫的人在岸邊搖晃。可是此刻他們與所有打魚人都摻和在一塊兒,我一個都分辨不出。

我終於跑到了跟前。號子聲震人耳膜……“用力拽呀麼呼呀嗨——嗨哉!嗨哉!繃直綆呀麼呼呀嗨——嗨哉!藏鬼力呀麼呼呀嗨——嗨哉!尼姑的兒呀麼呼呀嗨——嗨哉!老和尚呀麼呼呀嗨——喘粗氣呀麼呼呀嗨——嗨哉!嗨哉!弓起腰呀麼呼呀嗨——嗨哉!打個挺呀麼呼呀嗨——嗨哉!嗨哉!肚臍翻呀麼呼呀嗨!網裡有呀麼呼呀嗨——嗨哉!嗨哉!天一亮呀麼呼呀嗨!到河口呀麼呼呀嗨——嗨哉!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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