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與詛咒(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我發現人在鐵窗之內,有時會呈現出極為特殊的專注和敏慧——這時連最晦澀的文字也能看得津津有味。這讓我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真正經歷過這樣一個清寂的、孤獨無援的時刻。

我現在很容易就能沉浸到那個久遠的年代、那個早已化入迷茫的故事之中。也許是血緣的力量吧,我一有機會就會執拗地追溯。對我來說,今生以來除了曾經熱迷的地質學、無邊的山巒和原野,再就是關於萊夷古國的探究……這在梅子看來是不可思議的,我竟可以一連幾個小時沉浸其間而不知倦怠。如今,這些陳舊的、大大小小的紙片在手裡翻動得何等熟練。特別是那本使人長久沉默的秘籍,在這間昏暗的小屋中成為最大的慰藉。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不可破譯的密碼長期以來是怎樣吸引了我、纏繞了我。我擔心永遠也不能走入歷史的帷幕背後——那裡,正有一些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們或者穿過遙遙時空與我對話,或者是一直緘口不言。

我手裡的很多紙片是直接抄印下來的青銅器銘文,再加上這本秘籍,在以前的多次研讀中,很多字都註上了古音。這其中相當一部分我根本無法搞得明白,而且已經滋生出某種絕望感。也正因為如此,我幾次準備求助於梁先生,渴望得到他的指點——可就像跟自己較勁和賭氣一樣,我總是在最後的關頭壓抑了這個念頭。我想看看自己能否忍受這種青燈黃卷的煎熬,能否獨自走穿這個漫無盡頭的隧道。我知道,關於萊夷族的那些奧秘或許需要耗上一生,這絲毫不必存有什麼僥倖心理,除了忍受和煎磨,沒有任何捷徑可尋……從白天到夜晚,我一直看下來,直看得頭昏腦漲兩眼發花。古代氏族的故事因為籠罩了時間的塵煙而變得倍加晦澀,而萊夷族又格外糾纏。出於對梅子的關心和好奇,在十分疲累的時候,我總要翻動一會兒有關魚族的資料——我曾經認定梅子屬於魚族。

就像萊夷族一樣,魚族變化的蹤跡已經非常模糊了,從象形文字演變的過程中,很難找到它的線索,於是在文字記載的歷史中已被磨滅,可以說無跡可尋。這一氏族在遠古時代的紛紜演化,幾乎難以得到一種更為確實可信的考證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古文字,這會兒看上去質樸而又純潔,它們個個都像憨態可掬的娃娃,笑嘻嘻地向你走來;可是他們的笑容後面究竟掩藏了什麼,你卻不得而知。魚族是一個歷史淹遠的極為古老的氏族,經過氏族兼併、一次次戰爭,還有長期的同化,使他們在傳說和古史中殘存的姿影更為遼遠模糊。要說明它們變化的真情恐怕還要等待,等待土地的聲音——那是一種無聲之聲。在這個孤獨的時刻,我甚至覺得梅子也像她所從屬的魚族一樣,多少變得有些晦澀了。

我的目光再次轉到萊夷族上,這會兒發現那個爭論不休的“紀”與“杞”的微妙區別;精美絕倫的、極其獨特的“器”,可以看成紀人之器,而器的“”和孤竹紀人的“紀”應該是一個字。那些孤竹和紀的後代從貝加爾湖畔跋涉到海角時,念念不忘的還是攜帶一個表明他們淵源和歷史的“器”。我最難忘與一位搞古航海史的朋友一塊兒到東萊故城去的情景:那一次我們親眼見到了高大的夯土城牆——你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想象閃亮的甲冑,嗖嗖鳴叫的弓箭,奔跑的駿馬,還有那些養蠶植桑的男女——他們身上叮噹作響的衣飾……我漸漸確認:杞人憂天的“杞”與孤竹紀族的“紀”完全是兩回事;不久,我又讀到了一位作古的史學家的考證,他也堅持說,它們不是一個字。

奇怪的是,在這個令人沮喪的、極為艱難的時刻裡,在鐵窗之內暗淡的光線下,那些銘文拓片、那本秘籍,突然在我眼前變得簇新、變得那麼容易接近。它們就像是由我親手刻在青銅器上似的……我不停地撫摸它們,感受它們的質地。

這樣一個環境或許什麼都有了:八平米的小房間,一個小桌子,一塊可以躺臥的氈墊,再加上一面四方小窗,還有那個伏在窗上的忠誠而無聊的白痴……這就構成了一幅如詩如畫的童話般的圖景,這真是一箇中年人花錢也買不來的稀罕之所。一個人住進了真正的鐵窗,可見有多麼幸運。

我將在一段特別的時光裡解讀。它是我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最艱難曲折的詩章。我喝了一口水,鼻孔捕捉到了什麼,抬起頭,原來那個看守正在美滋滋地吸菸。這種特殊的香味再次引誘了我。他從我的眼神裡明白了什麼,於是從鐵欞裡遞來一枝。我吸菸時他告訴:你的那些人在外邊鬧了,其實越鬧越不成,上邊不會放他們進來——你快給他們寫個條子吧,讓他們安靜些……我聽了他的話馬上伏到窗上,可是外面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我看不見人。我呼喊起來,想讓朋友們聽到我的聲音。看守立刻用手勢威嚇我。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我終於聽到了有人在大聲爭吵,接著看到了他們——呂擎、陽子、柺子四哥,但他們很快又被幾個人擋住。後來他們只被允許一個一個輪流著過來,在小視窗與我說話……僅僅是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卻有一種長久分離的感覺。我讓他們不要擔心:且忍受和等待,因為這是一種預設的圈套,他們大概不會那麼簡單地收場;當然也很難得逞。在說這些的時候,武早的那句話又出現在心頭:“我知道,誰也不會饒恕我……”我只讓他們早些趕回葡萄園,因為我更放心不下的還是那裡,是武早——他們說他這會兒正躺在自己的屋裡,眼前擺了一溜酒瓶,人出奇地安靜。我鬆了一口氣。

呂擎離開了。我發現憤怒竟使他渾身微顫,紫著臉一聲不吭。這讓我擔心他會做出什麼……我在這兒常常想到的就是:我們面臨的是這樣的事實,即我們真的沒有被饒恕過,從來沒有;可是我們也不會饒恕另一些人,永遠不會。我一次次想到了呂擎的四合院,想到了那個捆綁了他父親的老槐樹。我當然更多地想到了自己的母親、父親,想到他們的一生艱辛,他們最後的不幸和死亡……是的,我們不會饒恕,儘管我們許多時候無力懲罰。

接下去的兩天裡,我一直在翻看那本關於萊夷族的秘籍。沒有人來管束我。這種單調而清寂的生活、這種將人引入深邃和冥思的時刻,倒是讓人求之不得。第三天上,我的寂寞結束了,因為一大早我就聽見一個人在外邊走廊上吆吆喝喝——我一下就聽出那是沙了嗓子的武早。他掙脫著什麼,闖到了鐵窗前大聲吆喝。我一下跳起來,正看到他伸過鐵欞的大手。他一聲連一聲地喊。我握住他的手,拍打他。我想使他安靜下來,可就是不能。他跳著,後來不知從哪兒摸到了一塊磚頭,砰砰地砸起了鐵門。看守過來奮力阻止,他就回身向那傢伙砸過去……接下去發生了什麼我無法看清,只聽到有人發出了殺豬般的號叫,一些人跑過來,大約是一幫穿制服的人——高壓電棒又一次伸出來,因為我聽到了武早的一聲尖叫,還有他跌倒的聲音……

我不知自己喊了什麼,雙拳在鐵欞上捶了一下,馬上流出了血——那些喪盡天良的傢伙壓根兒不知道武早的病,那種高壓電棒會讓他死去的!我在喊,不知自己在喊些什麼……沒有聲音,突然安靜了。我想象中的武早已經昏厥,有人把他抬走了。

我坐在水泥地板上,腦子裡一片空白。我真希望有什麼把這一切揉碎——只有神靈才有這個力量。我的好兄弟,我的頭髮捲曲、兩眼冒火的好兄弟,你究竟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為你難過,為你牽掛和絕望……

有人在外邊獰笑,這些笑聲倒讓我漸漸安定下來。我在想怎樣才能儘快出去,不然的話只會耽擱更重要的事情——只有這時候我才明白了以前那些身陷囹圄的人,為什麼要絕食抗爭——當他們手無寸鐵時,不僅是極度的絕望和希望使他們選擇了自戕的方式,更因為這成為惟一的武器。我還想到了槍不離手的柺子四哥……人在一種特定的境遇之下,並不尋求庸常的人生邏輯。此刻我需要把尖厲的呼號壓在心底,警惕神經被憤怒和仇恨撕裂。是的,男人的鮮血在月圓之夜會加速旋動、衝撞,渴望噴射而出……許多時候他們只想傾其所有,把它直接地擲出去、夯出去,儘管它的打擊之力是如此的微薄——而且是一次性的。

我理解,一個男人真的會渴望那樣的一個機會,渴求那樣的一個時刻。

上帝賜予了誰?又在何方、何時、何地?

如果真的存在那種神秘的機緣,就必定會有一次賜予,那將是一場無從言說的淋漓……我的憂鬱的天真無邪的兄長,我真想讓你親眼看一看、親耳聽一聽,那樣的一種顏色和一種心聲。你用生命的釀造祛除了全部的怯懦和猶豫,卻要以卵擊石般地犧牲。現在你且安靜下來,只需一口接一口地暢飲你的味美思,以“保護勇敢的精神”——你會在那個生死攸關的決定性的時刻,揮舞你的酒瓶幫我一把。

就這樣,男人用青春,用生命攪起了一場風暴。很久很久之後,當兒子問起父親哪兒去了,母親沒有悲泣,只告訴兒子:他殺了別人,別人又把他殺了。兒子如果是一個窮追不捨的人,就會繼續問下去。那就複雜了。那將是一個漫長無際的故事,牽涉到無數的人和事,等於敘說一部百年史。女人面對全部的複雜,一時難以回答。為什麼又為什麼?一個人是怎樣捨棄這一切的?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女人面對兒子的質詢,會一時無言……

想到自己的孩子,心中一陣溫柔。回憶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著淺淺肉窩的小手掌——它常常在深夜裡撫摸我的臉、胡楂,讓我感到癢癢的。這是一個人所能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一個人沒讓這樣的小巴掌撫摸過,就不會懂得深愛與憐憫,不會知道生命的不可抵擋的魅力。我需要的原來並不多,僅是這隻撫摸過來的小手掌而已。一個人只要看著這細膩嬌嫩、簡直像一件藝術品的小手掌,就不再忍心。人不該有過多的奢望了,這就是一切啊,這就是對一切辛勞和不安的補償啊。看吧,這小小的手掌中就凝結了一切善良的期待、全部的祝福和希望。它比得上完美無缺的玫瑰花瓣,美到了極致。它長在人生的枝椏上,剛剛綻放,芬芳撲鼻,有著絲絨一樣的質地。

<h5>2</h5>

我不多不少熬過了十天。胡楂長得飛快,十天的時間就很像個樣子了。絡腮鬍子生出來,衣衫出奇地髒爛,看上去蠻像樣子。

這扇門開啟的那天,寬臉上邊的頭兒進來了。他細細高高,頭上還不合時宜地戴了一頂灰帽子,眼睛僵圓,讓人過目不忘。我不知道他代表誰來跟我講話。我正拎起東西要走,他握握我的手說:“很抱歉,當然了,他們做得太過分。這對別人可以,對你怎麼可以呢?閔市長剛剛知道,他火了,立刻就讓我趕來了——他說怎麼可以這樣呢?怎麼可以這樣粗暴野蠻呢!他要親自過來看你,還狠狠罵了那些人——你不知道他罵得多麼難聽。因為他太忙了,要急著趕一個重要會議,就讓我代他當面轉達。很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任何人的工作都會有失誤,甚至犯很大的錯誤,但是同志之間不允許這樣的,絕對不允許的……”

我看著他,笑了。我想說點什麼,一直忍著。

“寧先生,還請您多多包涵,很抱歉的,閔市長剛剛知道這事……”

“你代表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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