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 徹(1 / 2)

小說:人的雜誌 作者:張煒

<h5>1</h5>

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呂擎和陽子與大鬍子精來往密切。為了把一些資料搞得更紮實,呂擎不得不小心地核對,一一刪虛就實。這個過程十分繁瑣,多少像個老會計師乾的活兒。大鬍子精說自己的許多賬就裝在肚子裡,灌足了酒以後就要一串串吐出來,他越來越有把握地叫著:“我想給閔小鬼套上一條絞命索!”話是這樣講,其實我們明白,一切都沒有他說的那樣簡單。現在看來,落在紙上的這些文字的確堅實有力,任何一個有起碼的責任心和道德感的人,都不可能在它面前無動於衷。當然我們沒有必要在更高的目標上與大鬍子精達成一致,甚至無法對他講得稍稍透徹——在他面前我們只能比著勁兒說牢騷話,像他一樣出一口惡氣。

與此同時我們仍然想讓城裡朋友,甚至是牟瀾和黃先生,還有那個出言狂妄的李大睿搭上一手。我們不能忘記的仍然是正義和自尊——我們究竟在什麼時候丟失了自己的自尊?在這個特殊的時期,許多時候要放低了聲音,用說悄悄話般的聲音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以免驚擾了四周——特別不要驚擾了自己的一顆心,它正在沉睡或者還沒有完全醒來……在這樣的日子裡呂擎和陽子一再提到我的岳父,是的,這個面色冷峻、常常與我發生諸多衝突的老人,這一次也許真的要求助於他了。

不過我們絲毫沒有把握獲勝,事情必定比我們想象的更為複雜。對方的優勢是潛隱不查的,那是一種特殊的文化和傳統凝固的一道屏障,它許多時候並不能被正義之劍戳穿,儘管這劍看上去已經磨得鋒利無比。今天再也找不到削鐵如泥的傢什了,它已經遺失在歷史的塵埃之中。它讓許多熱血男兒不辭萬難苦苦搜尋,最終還是兩手空空。

陽子除了在園子裡勞作,再就是不停地在紙上用力,近來甚至在那部久久沒有完成的文字作品中構思殺人。我說人在鐵窗下,在不可承受的汙辱和絕望中,那時再虛構就容易多了——你過去以為只有那些極易衝動的,或心理上有某種缺陷的人才會動這個念頭,現在才知道完全錯了。你會接近於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正常的人也可以那麼幹——人一旦被逼到了某種境地,就會相信這一切。那個幽靈般的聲音會問:“你說不殺怎麼辦?”你的虛構不過是回答類似的問題……陽子點點頭:“可是人一旦離開了那種境地,就能夠忍受了。比如我們現在,只是天天干活、忙,談論葡萄園和雜誌,很少提到復仇之類的話——它到最後不過是個藝術話題……”

復仇是藝術話題嗎?至少現在並不全是。陽子故意這樣說,意在激勵。我捏捏他正在變得粗壯的胳膊說:“當他們逼得你走投無路的時候,當他們碰到你最最心疼的東西時,你就沒有辦法了。你要被迫去拾起地上的那支矛,你只好這樣了。”

陽子沉默著。他在想小涓嗎?人這一生,也許愛的同時也就學會了仇視。可惜後來人又會把這個本事給忘掉,正像把愛的本事也忘掉一樣;或者將二者死死地對立起來,以為它們是水火不容之物。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明白它們不過是一回事,就像一片葉子的兩面。

我不願細細端量自己。那個清晰的映像讓我越來越失望,越來越沮喪。我知道自己步入了沒有任何奢望的時段——生命是一個個“段落”組成的,它甚至與年齡沒有多大關係。看著自己過早蒼老的面容、損傷了的牙齒,只好讓壓在心底的那個“未來”沉默。臉上除了皺紋之外,再就是新添的幾道發青的疤痕,它們多少有些難看,就像拙劣的畫家隨便用油彩在臉上塗了幾下似的。時光一閃而過,在葡萄園的草創階段,我們歷盡辛苦卻幹得有滋有味。那時的日子單純多了,我們每一個人都目標清晰,信心十足。那些日子如在眼前。那時是歡快喧譁的,流光溢彩的,並沒有包含過多的呻吟。是的,愛和恨,它真的是同一片葉子的兩面:那時我、我們大家,都徘徊在葉子的另一面。

我常常在這深長的默想和回憶中,一步步走出葡萄園,一直往西,踏上了那條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窄窄的小路。這是一條通向園藝場的小路,有時循著它會聽到琴聲。天色又一次走進了黃昏。但願我的這次突兀來訪不要打擾了她。

輕輕叩門,啊,門開了。她微笑著。我和肖瀟彷彿很久沒有見面了……每一次見到她,和她在一起,都會有一種特異的、深深的安慰和愉悅。她可能並不知道葡萄園最近發生的事情,或者不瞭解這場危機的詳細情形,因為她的神色一如往日,那麼溫煦安逸。在她的目光下,我的焦躁在消退,好像又回到了許多天之前。我們都沒有詢問,沒有傾聽和相訴。哪怕只是默默地坐一會兒,在我來說已經是十分滿足了。這種需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它在記憶上或許有一道明確的界線?無法回答……一切都來自那顆坦然的心靈、那種默契和友誼——我欣悅於她的全部,渴望這雙世界上最美的眸子,讓這清澈的生命之光照徹我……

<h5>2</h5>

我們飲著淡淡的春茶。她此刻肯定看到了我臉上那幾處變色的傷痕,因為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就挪開了。我甚至正琢磨怎麼回答她,可她接下去並沒有問什麼。大概在她看來,我沒有主動講出的事情,大半也就不需要探問了。我臉上的傷疤與心上的傷疤一樣,都屬於我自己。我如果願意把它當成秘密,那麼它也就是了。

我喝著茶,一顆心開始安定下來,放鬆下來。我眼前又展現出極其美好的一種感覺,它無形無色地在眼前鋪展,身上的焦思和痛苦、困惑和追究,一塊兒退得遙渺。我身上鬱積的那些憂憤和不安這會兒也神奇地消失了……我請她彈一下風琴。她點點頭,走到琴邊,按響琴鍵。我又聽到了那種舒緩的聲音……我想無論是鋼琴還是手風琴,任何東西都取代不了這一架破舊的風琴。它因為深長的閱歷,聲音沙啞,可是彷彿因此而更加接近了一種自然之聲,一種古老的海邊和大地的音韻。我從中可以聽到海灘平原上的潮聲,秋風吹送樹葉的聲音,也可以聽到乾涸的土地上大雨澆潑之後的那種吱吱歡叫,各種小動物在土地上奔跑:露水弄溼了它們的四蹄、額頭和圓圓的小貓一樣美麗的鼻樑,三瓣小嘴給洗得通紅鋥亮——它們正在土埂上駐足遙望。噢,除此之外,遠處還有一個美麗的少年、亭亭玉立的姑娘,他們一塊兒被雨後的金色陽光照耀著,相互注視。姑娘溫暖而純潔的目光,還有她那玫瑰花一樣紅的雙唇——只有使用這種古老的比喻才能讓人想起它的溼潤多褶——它在少年的眼前變得模糊,他真的感受到它玫瑰花瓣一樣的質地……

此刻坐在她旁邊的,是一個滿臉胡楂、一臉青痕的傢伙;生人看上去或許還像一個土匪、流浪漢,一個缺乏修養的野蠻人——他會粗魯地罵人。粗魯的罵聲有時也蠻好的。粗魯的話語背後,有時卻包裹著少年的羞容。

她的手指在琴鍵上飛快活動,那麼靈捷從容;有時又在舒緩地揩拭。她擺弄這架風琴,就像一個母親愛撫著嬰兒的頭。這訴說把我帶到了遙遠浩淼之地,以至於久久不能回返……

有許多次了,在我最為牽掛、無力排遣的日子裡,極想對她說說城裡,說說淳于黎麗——那個執拗的萊夷姑娘……那是她從醫院裡甦醒不久,我的痛苦和不安達到極點的時候。我相信肖瀟什麼都會理解,一點都不會誤解,因為在這雙聰慧的目光下,一切都那麼明晰。但我最後還是忍住了。它只成為我心底的一塊憂傷。

同樣,在我面臨著巨大的坎坷與危機,從無法承受的沉重之中走出的這一刻,我仍然還是要坐到她的旁邊。但我再次忍住了沒有說出。

我回想這臉上的疤痕—— 一個夜晚,就是從小城歸來的第二天,我被一個夢境嚇壞了……夢中不知來到了什麼地方,有一幫身穿白衣服的人圍住了我。我給剝得一絲不掛,冰得牙齒打戰。那些人飄起的白衫下邊露出了黑色的帶鐵釘的衣服,這讓我心上一慄!我馬上喊起了武早,因為只有他給我講過這樣的地方。我呼喊,可是沒有聲音。我掙扎,可是四肢被牢牢按住。就像武早說過的那樣,這些人相互使著眼色,然後就拿出一根針管。萬分焦急之中我死命地掙脫,喊叫……那些穿制服的人跑過來,他們每人手裡都有一枝高壓電棒——就在它們一齊伸過來的時候,我醒來了……我滿頭大汗坐在炕上,突然覺得今夜是這麼安靜!我想起了什麼,一下闖到外間屋裡——武早休息的床鋪果然空空的!我把夢中的情景與眼前的一切都混在了一塊兒。我喊著,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那是個無星無月的夜晚。我彷彿看到一些人在折磨武早。我撲過去,我只想把他抱在懷裡——就在我的手剛剛伸出的一瞬,腳下給絆了一下,我重重地跌翻過去……

這就是那個晚上的情景。我被葡萄架絆倒,臉上撞了好幾處傷痕,直到屋裡有人跑出來,直到四哥把滿臉血漬的我緊緊抱起……

肖瀟停下了彈琴。她看著我。多麼明亮的眸子。如果那一夜有這樣的一雙眸子,我就不會一頭跌進了黑暗裡。

多麼軟弱的時刻,多麼頑強的時刻,多麼無助的時刻,多麼自信的時刻。

我要離開了。在邁出這間屋子的那一會兒,我突然又遲疑了。我在想武早——他從那個小城回來之後一直沉默……誰能讓這個沉默的巨人開口說話呢?這成了我們最大的心事。我知道此刻除非象蘭回到他的身邊,不然就無以療救。

我在想那個聶老和濱,並由此想到了一位有名的西方老人:他說只有女人才能帶領我們“飛昇”。“飛昇”到哪裡去?他沒有說。是的,我們最害怕的是沉淪。看來我們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備了聶老的傾向,只不過那個聶老來得更直接更無所顧忌罷了,薑還是老的辣啊,人家聶老刪繁就簡,一把抓住了美麗的濱,毫不扭捏毫不客氣。

對於聶老而言,除了老邁還有藝術的頹敗,本來處於無比艱難的人生時段,然而濱在帶領他“飛昇”……眼前呢?除了象蘭,能夠與武早交談的好像還有羅玲——這時候她願施以援手嗎?

我終於向肖瀟求助了:請她和羅玲去我們的園子,她們是我們最重要的客人。

<h5>3</h5>

我擔心的是在小城那天,有人制服不了狂躁的武早,會不會給他施了重劑?我害怕那個才思敏捷、話鋒犀利的武早一去不返……我不再去想在鐵柵窗外砰砰亂砸的漢子,那時他為我憂腸寸斷。那些窗上安了拇指粗的鐵欞子,很快把他的手碰出血來。看守們帶著高壓電棒跑來了。接下去發生了什麼我就一無所知了,現在我們大家面對的就只有一個沉默的武早了。

從側影上看他仍然那麼結實,很壯;但他轉臉時,我發現這臉上的線條變了,有一點浮腫,眼窩也比過去深了——可是那雙眼睛仍然噴吐著火焰。他從一大早就在屋裡走動,時而站在窗前遙望。他轉臉看我,看我的一雙手、一雙髒裡髒氣的鞋子、放在屋角的背囊……當看到背囊的時候,兩眼好像有火星跳動了一下,但很快就熄滅了。他緊緊咬著牙關,時而閉上眼睛。他沉浸在一片漆黑的夜色裡。他的世界裡沒有光。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