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一號車”

小說:羊的門 作者:李佩甫

每次路過這個十字路口,路過縣城這條繁華街口的大轉盤時,呼國慶就有一種澀澀的、說不出的感覺。

他與縣委書記王華欣的矛盾就是從這裡開始的。說起來,那也是一件很小的事,可以說小如一粒芥子,可就是這麼一粒芥子,竟然頂出了一個裂縫。這個裂縫在平時是看不出來的,可到了關鍵時刻,它就起作用了。

那還是呼國慶剛任縣長不久的事。有一天,縣裡四大班子的領導集體到鄰縣去簽署一個有關水資源方面的協議。協議是雙方早已商定好的,去這麼多人的目的無非是表示一下雙方的友好和重視(因為過去曾有過矛盾和爭執)。中午吃飯的時候,由於參加者都是兩縣的主要領導,酒也喝得十分酣暢。縣委書記王華欣身邊坐的是鄰縣的一位婦聯主任,那婦聯主任叫陶小桃,長得有幾分姿色,人也潑辣,很會勸酒。她一會兒跟王書記猜拳,一會兒是押寶,一會兒又是“老虎、槓子、蟲”,把王書記的興致很快就挑起來了。王書記一高興,就放得很開,誰也不讓替,輸了就喝,喝著喝著就有些高了。書記一喝多,舌頭不打彎,說話粗聲大喉嚨的,就有些放肆,他說:“小桃,桃兒,這、這樣吧,我破、破個葷謎。你猜、猜著了我喝、喝一大白!猜不著你、你喝——一大白!”鄰縣的婦聯主任是見過些世面的,根本不在乎,說:“行!倒酒。你說吧——”說著,抓過茅臺酒瓶,也不用小酒杯了,把茶杯拿過來,竟然倒了兩茶杯!王華欣酒壯豪氣,一捋袖子,說:“聽好了:掰開你的,入進我的,毛茸茸的進去,白花花的出來……”他剛把謎面說完,那婦聯主任立時把那杯酒端起來了,先是一陣“咯咯咯……”的浪笑,接著大聲說:“牙刷子!你喝吧。”說著,就端起酒硬往王書記嘴裡灌!眾人大笑。一時,王書記沒有辦法了,就勉強喝了半杯,這才繳械說:“桃,桃。投降,我投降。不行了,真不行了……”

宴畢,要走了。雙方領導在大門口握手告別時,喝多了的王華欣卻死纏著那婦聯主任,嘴裡一連聲地喊著:“桃兒,桃兒,小桃……”逗一些葷葷素素的笑話。那女人也浪,兩人一會兒你拍我一下,一會兒我撓你一下,嘰嘰嘎嘎地笑……人們都立在那兒等著,誰也不好說什麼。等了有五分鐘之後,見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呼國慶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說:“咱們先走。”說完就上車走了,其他的人也跟著走了。

王書記本就喝多了,昏頭漲腦的,正跟人打情罵俏呢,扭頭一看,他手下的人全都走光了。門外的停車場上孤零零的就剩下他那一輛車。這才有了幾分清醒,也有幾分尷尬。

他匆匆地跟人告了別,上車就虎著臉說:“開快點。給我趕上他們!”

兩縣相距並不遠,一路上,王書記一再命令司機:“快!快!”就這樣,一直追到縣城的這個十字路口,到底把先走的車隊趕上了。這時,王書記又命令道:“超過去!給我橫那兒,攔住他們!”司機只好遵命。只聽“嘎”的一聲,王書記的轎車突然橫在了整個車隊的前邊!他從車上跳下來,也不管什麼交通秩序,三步兩步跑到呼國慶的車前,對著司機厲聲喝道:“誰讓你走的?誰讓你走的?!你是一號車?!……”見書記暴跳如雷,司機嚇壞了,想解釋點什麼,卻又不敢,只是默默地掉眼淚。

呼國慶在車裡坐著,心裡的火噌噌往上冒,很想說點什麼,可他知道,這時候不管他說什麼,都不可避免地會有一場戰鬥,這樣一來,矛盾就公開化了,他剛到任,立足未穩,還是避開鋒芒吧。於是,呼國慶暗暗地忍下了這口惡氣,他一句話也沒說,兩眼一閉,身子靠在了轎車後座的後靠背上……

縱是這樣,王書記卻仍不解氣。他訓完司機後,又重新回到自己車上,對司機說:“操,反了!你給我圍著這個轉盤開,開慢點!”於是,一個車隊,八輛轎車,就都跟著首車圍著十字路口的大轉盤轉起圈兒來……這時候,轉圈兒就成了一種形式,一種渲染,一種對“一號車”的確認過程。“一號車”開得很慢很慢,後邊的車也只好跟著一輛一輛地慢下來,一圈兒一圈兒地圍著街口轉。呼國慶坐在後邊的車裡,拼命地壓抑著心中的怒火。轉圈兒是形式,可他品嚐的卻是那“內容”,形式和“內容”是一體的,形式在轉,“內容”也在轉,這一切都成了對他心理承受力的一種檢閱,一種超極限的彈壓!此時此刻,呼國慶心裡的滋味是無法言說的。

一時,路口上的交通完全堵塞了。站在指揮台上的交警像是傻了一樣,不知該如何指揮才好。四周是人山人海,人們全都在觀看這些在十字路口上轉來轉去的八輛車……人群中有人議論說:“這是幹啥呢?來大官了?!”

車裡一片沉默。

一連轉了三圈後,王華欣這才舒了一口氣,他對司機說:“算了,走吧。”

第二天上午,兩人又見面的時候,王華欣說:“操,昨個兒喝高了。你看我這鳥脾氣,多包涵啊,老弟。”

呼國慶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沒啥,沒啥。我也喝高過,都一樣。”話是很平常的,但這裡邊也隱隱約約地含著一點什麼。

王華欣笑笑,他也笑笑,好像這事就過去了,可那感覺卻在心裡埋下了。感覺種下了,那芥蒂也就種下了。慢慢,慢慢,在很多事情上,就有“芽兒”生出來了……

後來,每次出門的時候,呼國慶就對司機說:“‘一號車’走了沒有?”司機若說:沒有呢,王書記還沒下來呢。呼國慶就說:那就再等等,讓“一號車”先走。司機若說:走了。呼國慶就說:走了嗎?那咱也走吧。慢慢,這話就在司機班傳開了,越傳面越大。在機關內部,私下說到王的時候,人們就說“一號車”如何如何。不久,這話就傳到了王華欣的耳朵裡,王華欣挺了挺肚子,笑笑說:“一號車就是一號車嘛。”

在常委會上,“一號車”也體現得很充分。每次開會的時候,王華欣總是固定不變地坐在會議室靠北邊的那個中間位置上。不管來早或是來晚,他都要坐在那裡,時間一長,那個位置自然就成了中心位置。有一次,呼國慶來得早了些,他往靠南邊那個中間位置上一坐,招呼那些常委們說:“來來,人不多,湊湊,湊湊。”常委們也就湊湊。過一會兒,王華欣挺著肚子來了,他看了看眾人,把茶杯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笑眯眯地說:“你看你們?放個屁都不利索!散散,散散。”常委們也只好散散。王書記這才坦然坐下,宣佈說:“開會吧。”

會議室裡擺放的本來都是藤椅,一色兒的藤條椅子。可突然有一天,椅子全換了,王華欣坐的那個位置換的是皮轉椅,其他位置換的是摺疊椅,雖然都是黑顏色的,可這一換,差別就大了。位置上的差別帶來了心理上的差別,在議到什麼的時候,人們的心理就發生了很微妙的變化,到了關鍵的時刻,一般都是王書記的意見成了最後定論。

為此,呼國慶非常生氣。可生氣歸生氣,話卻沒法兒說。你不能因為一張椅子說什麼,也不能為一個位置說什麼,說了也只能說明你的涵養差,斤斤計較。要論起來,人家會說,這都是些雞毛蒜皮,可眾多的“雞毛蒜皮”堆積起來,就形成了一種逼人就範的氣勢。這就像空氣一樣,你看不見摸不著,卻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有一次,在一個私下的場合,呼國慶無端地冒了一句:“鳥,公社書記水平!”不知怎麼的,這話又傳到王華欣的耳朵裡去了。在一次幹部會上,王華欣說:“誰當過公社書記?舉舉手。”當場就有好幾個人舉起了手。王華欣笑笑說:“喲,還不少呢。”接著又說,“呼縣長,你不也幹過鄉黨委書記嗎?”呼國慶說:“幹過。”王華欣拉長聲音說:“噢,都在基層幹過呀!”

這些感覺都是慢慢儲備、慢慢積累的,也是潛移默化的。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情,這個事又把兩人的矛盾往前推進了一步,推到了白熱化狀態。

有一個綽號叫“範騾子”的鄉黨委書記,在下邊幹了十年,說起來也是有些政績的。他想調到縣城來,主要是想當副縣長。從人事線上說,他是王華欣的人,王華欣平時對他也很好,見面總是騾子長,騾子短的,很隨便。可他又轉彎抹角地跟呼國慶的老婆有一些親戚關係。一般縣裡改選都在下半年進行,可這人下手早,年初就開始活動了。他先找了縣委書記王華欣。王華欣說:“這個事嘛,你最好給呼縣長打個招呼……”範騾子試探說:“我是不是得表示表示?”王華欣模稜兩可地說:“你想表示表示也行……”於是,範騾子就找呼國慶去了。

那也正是呼國慶快要離婚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範騾子突然到家裡來了。他一來,吳廣文張口就喊舅,她說:“舅,你咋來了?”接著又是倒茶又是遞煙,顯得十分熱情。這麼一來,呼國慶也不好不熱情了,就坐在那兒陪他說話,說了一些閒話之後,範騾子說:“廣文,你歇吧。我跟呼縣長說點事。”吳廣文說:“舅,你有啥說了,外甥女婿,還有啥不能說的?”說著,吳廣文就進裡屋去了。

範騾子這才說:“呼縣長,我是個直人,有啥說啥。我在下邊幹了十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想動動……”呼國慶笑著說:“有啥想法,你說吧。”範騾子說:“別的也沒啥,幹這多年了,看縣裡能不能安排個副職?”呼國慶一聽就明白了,他是想當副縣長呢。呼國慶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事兒,還早呢,下半年才……”範騾子暗示說:“我知道還早。我就是想早些給你打個招呼,你心裡有個數。我已經給王書記說了……”呼國慶一聽這話,心裡就有些反感,可他並沒有表露出來,只說:“好,我記著就是了。”範騾子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可他終於沒說。又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等他走了之後,呼國慶才發現,在沙發的一個夾縫裡,還放著一個信封呢!呼國慶拿起來一看,裡邊竟然裝著厚厚的一沓錢!呼國慶立時就愣住了,那是一萬塊錢。那錢拿在手裡,像火炭一樣,變成了一種很燙人的東西!怎麼辦呢?呼國慶心裡明白,這錢是萬萬不能收的。如果收了,他沒有當上,錢你退不退?退不退都很尷尬呀。如果當上了,那也總有一天會傳出去。不定哪一會兒,他要是喝酒喝高了,會給人說:不假,他提我了,可我給他塞錢了……人家就會猜:你既然敢收他的,就敢收別人的,誰也不知道你黑了人家多少錢財呢。到了那時候,你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了!這不比一條煙、一瓶酒、一件東西,這是一個數,他不管啥時候都會記著你收過他的一個數。再說,他又是王的人,跟王華欣的關係那麼近,這就更不能收,萬萬不能!

呼國慶為這事考慮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他拿上那個信封去了王華欣的辦公室。進了門,他二話沒說,就把那個裝錢的信封扔在了王華欣的辦公桌上。王華欣看了看他,說:“你這是演的哪一齣啊?”呼國慶說:“走麥城。”接著又說:“我是沒招了,請書記處理吧。”王華欣瞅了瞅扔在桌上的信封,說:“啥事吧?”呼國慶說:“騾子昨晚上到我那兒去了……”王華欣聽了,沉吟一會兒,說:“這貨!”呼國慶說:“王書記,你看咋辦吧?”王華欣又自言自語說了一句:“這貨!”接著,王華欣看了呼國慶一眼,馬上把秘書叫過來,當著呼國慶的面說:“你給我點一下。”秘書拿起信封,把裡邊的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點了,而後說:“王書記,一萬。”王書記就說:“哦,一萬。”說了,沉默了一會兒,他才挺了挺肚子,大包大攬地說:“國慶,既然你有難處,我來處理吧。”呼國慶馬上說:“那好,那好。”

誰知,呼國慶剛走,王華欣一個電話就把紀委書記招來了。紀委書記一進門,王華欣就說:“這是呼縣長交上來的,你處理一下……”紀委書記是個“二炮”,他拿起桌上的信封看了看,大嗓門說:“是騾子?騾子那狗日的咋幹這事?!”王華欣眼皮都沒抬,只重複說:“這是呼縣長交上來的,你處理一下。”“二炮”也沒再說別的,罵一聲:“操!”拿上錢就奔市裡去了。

一個月後,市裡的調查組下來,範騾子被停職反省,免去了鄉黨委書記的職務……宣佈那天,騾子當場就癱了,站不起來了。人是活臉的,弄到了這一步,他還有臉見人嗎?他簡直成了一攤泥了,就躺在縣委大院的水泥地上,像斷了脊樑的狗一樣,又哭又罵……

這樣的結局,呼國慶也沒料到。他沒有想到,王華欣這麼快就把騾子犧牲掉了。他以為騾子是王的人,王華欣說什麼也要保他。他一定會死命保他。這樣的話,就等於把“球”踢回去了。看你王華欣怎麼處理。你處理也好,不處理也好,反正把柄在我手裡……

可是,結果卻恰恰相反。那個“二炮”到處給人說:“呼縣長把錢交上來了,我不處理行嗎?!”王華欣也在大會上說:“呼縣長做得對,很對,非常對。廉政,廉政,啥叫廉政?這就是廉政……”話上說得很得體,可這麼一來,呼國慶反而成了眾矢之的,成了“廉政”的楷模——也就成了直接把騾子幹掉的“殺手”,成了騾子的仇人了。

“球”又踢回來了。送去的時候不聲不響,踢回來卻是“大鳴大放”。在中層幹部眼裡,王華欣落的是“揮淚斬馬謖”,不得已為之;呼國慶卻落的是“嫌隙人有心生嫌隙”,“弄小巧借刀殺人”。說又說不清楚,解釋又不能解釋,自家釀的苦果,也只好自己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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