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呼家堡的議會(1 / 2)

小說:羊的門 作者:李佩甫

一個時辰之後,在繩床上躺著的呼天成扭了個身兒,坐起來了。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顯得異常的平靜。他把幹部們重新召進屋來,大咧咧地對村秘書說:“根寶,給我弄根菸兒。”

村秘書趕忙從兜裡掏出一盒“紅塔山”來,那煙盒的封口已經撕開了,是早已準備好的。他遞上去一支,接著又點上火。呼天成吸了兩口,抬起頭,目光在眾人臉上撒了一圈,說:“說說吧?”

民兵連長呼二豹一下子跳起來了,炸聲罵道:“鱉兒作死呢!叫我說,捆他一繩,看他還操不操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輕聲說:“坐下,坐下說。”

呼二豹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坐下來,不吭了。

呼天成又鼓勵他說:“說吧,繼續說。”

呼二豹吭吭著,臉漲得通紅,他想小點聲說,可他大嗓門吆喝慣了,不會小聲兒說話,只好捏著腔說。他的聲音儘量往小處走,可聽起來竟還是扎扎窩窩、枝枝杈杈的:“我說,我是說……”他一邊說一邊看呼天成的臉,想從呼天成的臉上看出點什麼,可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只好接著往下說,“我有個好法兒,一繩下來他就老實了。就是用那種細繩兒,細塑膠繩兒,拴住他的兩隻大拇指,只綁這倆指頭,別處不動他,而後把狗日的吊起來,日弄到樑上,也不用吊太高,只一磚高,將巴差的似挨地似不挨地,讓他往下蹭了,蹭一下‘胳肢’他一下,蹭一下‘胳肢’他一下,光往癢處‘胳肢’……用不了多會兒,一頓飯的工夫,他就老實了,保管叫他服服帖帖的。這個法兒沒法驗傷,誰也驗不出來傷在哪兒……”呼二豹說著說著,眼發亮了,他直了直腰,望著眾人,還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一時,屋子裡靜了,沒有人說話,誰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呼天成淡淡地說:“往下說吧。”

副村長呼國順伸了伸脖子,說:“我……我我說……兩兩句。”他是個結巴舌,有點口吃,他的話總是一節一節的,就像是“敗節草”一樣,他瞪著眼,很認真地說:“叫……叫……叫我說,還……還是,按按制度辦……事。咱……咱咱……不是有規……規定,違違……違反那那個……那……先先停他的水,後斷斷他的電……電,叫叫電工把線給他掐了,弄他半月,可可……可靈!不不……不像話!說……走人就走人,那……那還行?!”

麵粉廠的廠長插話說:“國順說這不行。他正想走哩,你斷他啥電哩?斷也白斷……他這個人拗,年輕輕的,好琢磨個人,好認個死理兒。你越不讓他幹啥他偏幹啥。叫我看哪,就不讓他走!不能讓他走!”

呼國順說:“咋……咋……咋不行?他,他走?!哼,他爹……爹哩?他娘……娘哩?他爹他娘總……總走不了……了吧?他,他爹……爹孃吃水……水不吃?他只要說不……不吃……也也好辦……”

奶牛場場長擰了擰身子,這人說話磨裡磨叨、女裡女氣的,他小嗓說:“說這說那,都是白扯。關鍵是這個頭兒不能開。頭兒一開,往下就難說了……我看哪,抓他一個典型。把他弄到群眾大會上,一上會就好辦了,到時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了!別說鱉兒就那一張嘴,就是他渾身長嘴,也過不了這一關!看看有多少指頭戳他的臉吧?!叫他說說,叫他自己說,咋?集體給他房住,給他錢花,給他供吃供喝,給他配沙發、裝空調……呼家堡哪點兒對不起他了?呼伯哪點兒對不起他了?他肯定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就好辦了……到時候想咋處理他,咋處理他!”

羊場的場長呼平均身上有羶味,沒人願跟他坐一起的,他就在地上蹲著,一隻手在地上劃來劃去,划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說:“叫我說,還是用老法兒治他。給他‘開小灶’。”他說著說著,也有點興奮了,唾沫星子濺起來:“找個地方,找個僻靜地方,就我們那羊圈邊上有個小屋,可得勁。弄去,讓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讓他家裡給他送罐飯,幹部們輪班找他談,日他娘,黑裡白裡連軸轉,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熬他了,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燈籠樣,用不了幾天就把他攻下來了!看他還操不操了?”

豬場場長劉德有不緊不慢地說:“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兒了。咱這兒不是每月都搞‘民主評議’嗎?我知道那是評議工分,評議工資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給他來個民主評議,評議評議他這個人。讓他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接受‘民主評議’,一人說他一條錯,就一千多條錯,人身上有一千多條錯,你說他是個啥人?人不敢讓人評議,評議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覺得他是個孬種,大孬種!到他自己也認識到他是個孬種的時候,就好辦了……”

婦女主任馬鳳仙先是像背誦似的說:“誰往呼伯頭上扣屎盆子,我們堅決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說著說著,她竟然掉淚了。她流著淚說,“呼家堡的男人都該站出來,扇他!啥狗×馬×的東西,良心叫狗吃了?!敢破壞集體?!破壞呼伯……還算人不算?!”接著,她又說,“你們說了半天,淨脫褲子放屁,多那一事,六個指頭搔癢,多那一道兒!叫我說,啥法兒也別使,就一條,弄住他娘,弄住他媳婦,啥都齊了。幹部們根本不用出面,找些積極老婆們,開‘幫助會’了,看老婆們把他家裡砸磕成啥樣?!那一年開麥升家的‘幫助會’,不就是這樣嗎?一群老婆圍住,吃了飯就開,吃了飯就開,指頭搗到臉上……一傢伙可老實了!女人家最要臉面,三天下來,保準屙稀屎!”

往下,眾人七嘴八舌,紛紛發表自己的高見,談出了許多更為絕妙的好主意……會議開得十分熱烈。眾人都異口同聲地說:絕不能讓這鱉兒走!絕不能開這個口子!

在眾人發言的時候,呼天成一聲不吭,他只是默默地聽著。有時,把眼閉上,有時睜開,淡淡地望著眾人。一直到都表了態,都講完了,他才問:“說完了?還有沒有?誰還說?”

就這麼一句,屋子裡又重新靜下來了,眾人都望著他。這時,呼天成說:“大家的意思是不讓他走?”

眾人齊聲嚷嚷說:不能讓他走!他這是給集體抹黑!這個頭不能開……

可是,呼天成卻笑眯眯地說:“怕啥?走就讓他走嘛……”說著,他的臉突然就黑下來了,一股黑風風的怒氣罩在了他的臉上。他沉著臉,目光像烙鐵一樣在眾人臉上燙了一圈,厲聲說:“這個頭咋不能開?!走個把人有啥了不起的?還有誰走?你們誰還想走?!說呀,誰走都行,我現在就批准!誰走報名!”

剎那間,屋裡的空氣頓時緊張了,沒有一個人敢吭聲,人們都低下頭去,呆呆地看著跟前那一小塊兒……

片刻,呼天成的語氣緩下來了,卻仍是很嚴肅地說:“你們都是呼家堡的幹部,是接班人哪。遇上一點小事就這麼不冷靜,行嗎?別說走他一個人,走十個人,走一百個人,呼家堡還是呼家堡!你們誰想走也可以走嘛,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要留下來的。呼家堡四十年都沒垮,我不相信,現在還有誰能搞垮它!怕什麼?!啊,有什麼可怕的?!”接著,他又說:“毛主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讓他走嘛。當然了,有人要走,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有漏洞。我也是有責任的。在這裡,我就不多批評大家了。”

幹部們全都望著呼天成,一時,也都各自想著身上的“責任”……

呼天成手捧著頭想了一會兒,默默地說:“走可以走,咱還是要做到仁至義盡,總還是要見個面吧?你們說呢?”

立時,民兵連長呼二豹站了起來,馬上說:“我去叫他!”說著,他望了呼天成一眼,見呼天成的眼皮一耷蒙,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幹部們像是悟過來了,一個個又說:“就是,呼伯分析得對,走就讓他走,一個老鼠屎還能壞鍋湯?走他個把人也沒啥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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