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八圈

小說:羊的門 作者:李佩甫

那張“大字報”是八圈寫的。

八圈原是唱戲的。早年跟過舊戲班子,是走村串巷的那種草臺班,學的是旦角。八圈在班裡練過軟功,走路一柔一柔的,扭得很好;腔兒倒一般,沙口,小啞喉嚨,唱起來咿咿呀呀,味足,很受民間的歡迎。解放前的時候,他曾有過一個藝名,叫“浪八圈”。後來唱戲的統歸了縣裡的越調劇團,他也就成了縣劇團的一名演員。演員是演員,卻沒有再唱過戲。那時候,舊詞不讓唱了,男扮女也不時興了,他幾乎成了一個廢人。在劇團裡也就是跑跑“龍套”、拿拿衣服什麼的。人們喊順了嘴,八圈還是八圈,只是不再浪了。

當城裡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時,呼家堡還是很平靜的。那時,鄉下人還不曉得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依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裡定下的棉花試驗基地,人們在呼天成的帶領下,只是一個心眼種棉花。那會兒,呼天成還提了一個口號:種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世界很遙遠,革命也很模糊,只有棉花了。於是,人們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裡。

然而,八圈回來了。八圈回來那天,胳膊上戴了一個“紅袖標”,那個袖標是紅布做的,上邊印著“紅衛兵”三個字。八圈戴著這樣一個袖標先是到村裡走了一圈,習慣了,走路還是一柔一柔的。有老人問:八圈回來了?再唱唱那“十八摸”唄。他鼻子哼一聲,理都不理。這時候,他是最怕有人說這話的。而後,他又來到了棉花地邊上,見村裡的女人都在打花杈,就從地的這頭走到那頭,再重新走回來,胳膊抬得很高。當終於有人注意到他的時候,說:八圈回來了。你那胳膊上戴的是啥?八圈文化不高,就說:革命哪!城裡早就革命了!於是,就有女人圍了上來,聽八圈說“革命”。八圈非常激動,他又有了登臺表演的感覺,說了一嘴的黏沫!

他給人們說:“這叫紅衛兵,懂嗎?戴上這個,就是毛主席的紅衛兵!紅衛兵可以造反!紅衛兵上街吃飯不要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紅衛兵可以破四舊,想砸什麼就砸什麼。紅衛兵可以抄家,想抄誰家就抄誰的家!你們知道我回來是幹什麼嗎?我回來是串聯的,串聯!懂嗎?是毛主席派我回來串聯的!只要戴上這個,就是毛主席的人了……”人們聽得一愣一愣的,再仔細看一看他戴的“紅袖標”,一個個平添了許多敬畏。八圈在人們眼裡,立時變得高大了!

那會兒,秀丫也在地裡打花杈呢。當她從地的那頭一路掐過來時,就見一群女人圍著一個眼生的人。那眼生的人正手舞足蹈地給人說著什麼。於是,她也走過來了,還沒待她來到跟前,只聽那眼生的人說:“這是誰呀?多年在外,都不認識了。”立時,那些女人們七嘴八舌地介紹說:“布袋家,這是布袋家的。”八圈的眼直直地看著她,說:“哎呀,‘牌子’這麼好,怎麼不學唱戲哪?可惜了,可惜了!”這麼一說,把秀丫的臉說紅了。她羞羞地說:“俺不會。這是……”人們又說:“這是八圈叔呀,咱這兒有名的八圈!縣劇團的。現今人家是紅衛兵了!”八圈又說:“剛才,你走過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那掐花頭的動作,真是美呀……”說著,八圈就伸出手來,學了學秀丫掐花的樣子,還是“蘭花指”,一柔一柔、一翹一翹的,逗得女人們都笑了!一個個羨慕地說,八圈叔真是唱戲的,學啥像啥!八圈很認真地說:“這個、這個侄媳婦還真是塊料子,要是不學戲,真就可惜了。”說著,又嘖了嘖舌兒。他這一彈舌兒,把秀丫的臉都彈紅了。有人就說,“圈叔,你教教她,秀丫要是會唱戲,那才引人哪。”八圈一看再看,說:“回頭吧,回頭我教教你,說不定就挑到縣上去了。”接著,又說“革命”,說得女人們一個個都動了心。

那天中午,回到村裡,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裡走,讓人看他戴的“紅袖標”。碰上呼天成時,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說:“天成,我回來了。”

呼天成笑著說:“回來好,回來好哇。”

八圈說:“天成,我回來可是要‘革命’哩,你支援不支援?”

呼天成點了點頭說:“支援,支援。”

八圈說:“這形勢變化快著呢,我回頭去給你講講形勢,你得好好聽啊。”

呼天成說:“好哇,好。”

當天夜裡,八圈就寫了一張“大字報”。八圈寫“大字報”用的紙和筆、墨都是在代銷點賒的。管代銷點的洪寬問他要錢。他說:“錢?這時候了你還敢提錢?!這是革命!”於是,洪寬也不敢提錢了。

夜墨下來的時候,八圈到大隊部裡去了。大隊部的門是開著的,只是屋子裡有點黑。八圈走到門口,嘴裡自言自語地說:“怎麼連燈也不點呢?”說著,他摸進屋去,一摸就摸到了床邊上,剛要坐,又一摸,床上竟擺著一具白亮亮的肉體。那肉體“呀”了一聲……他先是怔了,而後就聽出聲音了。他知道是誰了,心說,你也知道“要想人前顯貴,先和師傅睡”的道理呀!一時心裡火起,就也跟著脫了,小聲說:“是你?那,我就先教你一出‘十八摸’吧。”可接下去,他聽到的竟然是一聲尖叫!……

正在這時,只聽門外一聲吆喝:“抓赤肚賊呀!都來抓赤肚賊呀!”

緊接著,只見民兵連長呼墩子手裡提著一盞馬燈,帶著一幫人衝了進來!八圈慌了,一隻手捂頭,一隻手又忙著提褲子……一邊還喊道:“我是回來革命的!我是回來革命的!”

呼墩子一腳就把他提了半截的褲子踢掉了!罵道:“革你娘那腳!革命革到女人的肚子上來了?!”

一時,村裡人全湧出來了,一個個興奮地高聲叫道:“把那赤肚賊拽出來!”於是,光著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來了,女人們可謂“萬箭齊發”,有掐的、有擰的、有踢的、有咬的……八圈哭著說:“你們不能打我,我是紅衛兵,我可是紅衛兵啊!”

女人們亂哄哄地叫道:“紅你娘那腳!呸他!……”立時,那唾沫星子像雨點似的朝著八圈噴來,幾乎把他給淹了!

在平原的鄉村,“偷女人”就是偷人家的“屋”呀!這是最讓人憤恨的偷竊行為。你都偷到床上來了,還有什麼不能偷的呢?!按鄉俗,是可以將他亂棍打死的。可是,當孫布袋手裡攥著一把五齒糞叉衝上來的時候,一聲斷喝把他攔住了:“住手!”

說話的是呼天成。呼天成匆匆地走上前來,說:“大家氣也出了。這事,我看就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代了。不管怎麼說,八圈叔回來是革命的,咱總不能不讓人家革命吧?”

人們亂嚷嚷地說:“啥革命?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呼天成說:“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這事我來處理。民兵留下,民兵要照常巡邏。”就這麼好說歹說,把人們都勸走了。

夜半時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隊部裡只剩下八圈和呼天成了。八圈一身血糊糊的,身上的衣服全讓人撕爛了,那個“紅袖標”也不知被人拽到哪裡去了,就那麼抖抖索索地在地上蹲著。

呼天成把那盞馬燈撥得更亮些,說:“八圈叔,你這是?”

八圈嗚咽著說:“我,我是來給你講形勢的,我真是來給你講形勢的。”

呼天成說:“我知道。我要是早點回來就好了。這會兒沒人了,你講吧。”

八圈嘆了一聲,語無倫次地說:“算了,講也白講。這地方太落後了。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竅了!出了這麼一檔子事,我還怎麼做人呢?”

呼天成說:“八圈叔,你要不想講,就算了。聽我說兩句,行嗎?”

八圈說:“天成,你說吧。”

呼天成說:“叔,我也只是進城走了一趟,順便把你的檔案提回來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天成,我說實話,我給你實話,我不是紅衛兵,那袖標是我自己做的。你,千萬別說出去呀!”

呼天成說:“我不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再跟人說。可圈叔哇,上頭說,叫你回來是接受管制的,我也不知道該咋‘管制’。你看哪?”

八圈臉色都變了,喃喃地說:“他們說我是、是……牛鬼蛇神。天成哇,我雖是舊藝人,唱過那、那個酸、酸曲,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呼天成說:“別的也沒啥。我看見縣劇團大門口貼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呀?……要不,還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說:“天成,你千萬別讓我回去。你只要不讓我回去,叫我幹啥我幹啥。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呼天成也嘆了口氣,說:“圈叔哇,既然回來了,就在村裡挑糞吧。”

就這樣,八圈也只是“革命”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實實地挑糞去了,而且,再也不提“革命”的事了。

那張大字報也僅在牆上貼了一天,後來被風颳掉了。八圈戴過的那個“紅袖標”,後來有人見過,被人扯爛後掛在了一家豬圈的牆頭上。

呼家堡的“革命”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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