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煤是白的嗎

小說:羊的門 作者:李佩甫

呼國慶站在謝麗娟的門前。

有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敲門的勇氣,可他還是敲了。

門開了,小謝立在門口……

僅僅過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謝麗娟一下子憔悴了。他甚至都認不出她來了。她整個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那滿月一樣的面孔瘦成了刀條形,顴骨都突出來了,在那張臉上,惟一醒目的就是她那雙悽然的大眼睛。

呼國慶心裡一緊,腦海裡頓時一片空白!

謝麗娟淡淡地說了句:“進來吧。”說完,她扭頭走回去了。

呼國慶木然地跟著她進了屋,進屋之後,他發現屋子裡十分零亂,東西堆得到處都是,書已捆成了一摞一摞的……呼國慶心裡很疼,他站在那裡,說:“小謝,我對不起你。在你面前,我是個罪人。”

謝麗娟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笑意,她冷冷地說:“說這些幹什麼?在我臨走之前,你能來看看我,我已經很知足了。坐吧。”

呼國慶沒有敢坐,他仍在那兒站著……

謝麗娟雙手抱膀,說:“坐吧,呼書記,您坐。這裡是亂一些,但不至於髒了您的屁股吧?”

呼國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垂著頭,長長地嘆了口氣。

看呼國慶坐下了,謝麗娟說:“呼書記,你喝點什麼?你看我這裡,亂糟糟的,連茶壺都送人了。你要不介意,喝罐飲料吧。”說著,她走到一個紙箱前,掏了兩下,從裡邊拿出了一罐雪碧,“叭”一下放在了茶几上。

這時候,呼國慶抬起頭來,只見他滿臉都是淚水……

頓時,屋子裡沉默了,那沉默就像是一道閘門,啟開了舊日的那些美好記憶,是呀,就在這個房間裡,他們是那樣地愛過。誰也沒想到那歡樂轉眼即逝,留下的只是一些記憶的碎片。

謝麗娟默默地點上了一支菸,說:“呼書記,你到我這裡來,是想讓我原諒你,對吧?那麼,我明確地告訴你,我是不會原諒你的,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呼國慶說:“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我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諒解。我只是、只是……想來看看你。我傷你傷得太重了。”

謝麗娟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厲起來,她衝動地說:“殺了人還要驗明正身嗎?還要檢驗一下刀口的圖案美不美嗎?夠了!”說到這裡,她接連吸了兩口煙,等情緒稍緩下來的時候,她又漠然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對你這樣。呼書記。”

呼國慶悽然地說:“小謝,你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像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這樣。”

謝麗娟說:“當領導的,話說得很得體呀……”接著,她喃喃地說,“你知道我這段時間是怎樣過的嗎?我是在刀尖上熬過來的。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你知道我心裡的感受嗎?第一個星期,我想自殺,我想一死了之。後來想想,不值。第二個星期,我想殺人,我想把你們全都殺了,而後再……也不值。坦白地說,那個吳廣文,我是偷偷見過的,那簡直就是一個家庭婦女。第三個星期,我想,我究竟是敗在了誰的手裡?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究竟敗在了誰的手裡。那時候,當我走出去,走上大街的時候,看著那一張張的人臉,我豁然明白了……”說到這裡,小謝冷冷地笑了。

呼國慶說:“小謝,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可你為什麼要辭職呢?你一個單身女子……”

謝麗娟說:“我要離開這裡。我必須離開這裡,我一分鐘也不想待下去了。這是一個麻醉人的地方。它不一下子把人殺死,它是用鈍刀割你,一點一點地割、一點一點地旋,它讓你像傻子一樣活著……”

呼國慶說:“小謝……”

謝麗娟冷笑一聲,又說:“我終究還是明白了,明白了你們這裡的人,明白了你們這塊地方。你們這裡不是有個地兒叫‘無樑’嗎?過去,我一直不明白‘無樑’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起這樣一個名字?現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沒有脊樑的意思。你們這裡的人個個都沒有脊樑!所以,你們這裡的人就老說,人活一口氣。人活一口氣。哼,那是一口什麼樣的氣?窩囊氣!”

呼國慶說:“小謝,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們這塊土地。地好地賴,也是養育過我們的。況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的說法。至於說人活一口氣,我看也沒什麼不好。這也是這塊土地上流傳了幾千年的生存法則。氣雖是軟的,可它一旦聚集起來,也是了不得的。”

謝麗娟兩眼一瞪,說:“什麼氣?這算是什麼氣?這股氣養的是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它滋養的正是那種玩弄權術的小男人。它是專門養小的,它把人養得越來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養的是狗苟蠅營。在這塊土地上,到處都生長著這樣的男人。為了權力你們什麼都可以犧牲。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呼國慶說:“既然你說到了男人,我就給你說一說我們這裡的男人。在我們這裡,男人是什麼?男人就是一股氣。女人是什麼?女人是水。我們這裡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們這裡,是把女人當水來養的,女人金貴就金貴在這裡。而水呢,又是用來養氣的。因此,不客氣地說,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戶,都是活男人的。在這裡,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實含意的。那其實就意味著一種承受,意味著一種奉獻。他們舉著一張臉的時候,是為了另一張臉。我從來沒有給你說過我的家庭,我不願說這些。我的祖輩,我的父輩,他們從來就沒有過愛,他們也不知道什麼叫愛。他們只知道一個字:活。我的爺爺,我的奶奶,我的父親,我的母親,他們幾乎都是打打鬧鬧的一生,他們從來就沒有自己選擇過什麼,因為他們沒有選擇的權利。他們是在‘將就’中活的。你知道‘將就’的含意嗎?在這裡,‘將就’不是一般字面意義上的將就,那是一種長久的人生。是磨出來的人生。兒子是要生的,沒有愛也要生。一個兒子是一個希望,兩個兒子就是兩個希望,有一個夭折了,就再生一個,他們生的是一種未來的希望。他們是在種植未來。在這塊土地上,男人們揹負著的是一條生命的長鏈,每一個扣都是一個大的‘活’字。這個‘活’是由無數個你所說的‘小’聚集起來的。你可以輕看我,但絕不要輕看這裡的男人。至於權力,那是每一個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權力是一種成功的體現。不錯,在這裡,生命輻射力的大小是靠權力來界定的。這對於男人來說,尤其如此。這裡人不活錢,或者說不僅僅是活錢,這裡生長著的是一種念想,或者說是精神。這是一棵精神之樹。氣頂出去的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渴望權力是一種反奴役的狀態。在平原,有句話叫做‘好死不如賴活著’,這裡邊體現的自然是一種奴性,是近乎無賴般的韌性和耐力。同時還有句話叫做‘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就是一種切齒的反奴役的心態。你說,這裡的人怎麼能不渴望權力呢……”

謝麗娟一時呆在那裡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看著他……接著,她眼裡流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她抖抖地伸出一隻手來,指著呼國慶說:“你、你、你……你告訴我,我只要你說一句話:在你們這裡,煤是白的嗎?!你說呀!”

呼國慶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到了謝麗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而後,他猶豫了片刻,又輕輕地把她攬在懷裡,小聲說:“麗娟,是我不對,你能再給我點時間嗎?”

開初,謝麗娟的身體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漸漸地,那身子就軟下來了,軟成了一攤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時,她還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殺了你……”可她吊在他身上時,兩隻手卻越摟越緊,越摟越緊,緊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哭了,她流著淚說:“我恨,我該恨的,我怎麼……這麼不要臉哪!”

於是,兩個人就又“好”成了一團。這時候,兩個人的腦子彷彿都不聽指揮了,腦海裡的命令與肢體語言是相違背的。謝麗娟的腦海裡說:這個人沒有一點人格,你不要理他!你不要理他……可是,她的舌頭已跟他的舌頭緊緊地攪在了一起,這一次彷彿比任何一次都來得猛烈,來得酣暢!兩個人就像蛇一樣地纏在一起,在瘋狂的親吻和觸控中,一點一點向床上挪去……

等兩個人都清醒之後,床上又出現了片刻的尷尬。謝麗娟淚流滿面,一下一下地捶打著自己說:“我這是幹什麼?我真無恥啊!這算什麼呢?我是你的情人嗎?”

呼國慶也覺得不應該再傷害她了,是你對不起人家。你已經欠人家夠多了,欠賬總是要還的。再這樣糾纏下去,是很危險的……可他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她。

謝麗娟扭過身去,嗚咽著說:“你走,你走吧!”

到了這時,呼國慶覺得無論如何也該給她一些補償,不然的話,他會良心不安的。於是,呼國慶腦子一熱,就說了這麼一句話。他說:“麗娟,你如果執意要辭職下海,我也攔不住你。可你兩手空空,是很難幹成事的。這樣吧,我給你弄一百萬,作為你的啟動資金。等將來……”

不料,謝麗娟忽一下坐起身來,橫眉立目地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妓女嗎?!”

呼國慶忙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是,呼國慶說了這麼一句話後,也暗暗地有點後悔。一百萬,不是個小數目啊。可話已經說出去了,覆水難收。好在謝麗娟沒有接受。

可是,他絕不會想到,就是這麼一句話,也會給他種下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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