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1 / 4)

小說:草鞋權貴 作者:嚴歌苓

秋涼時,程家院的磚牆換成了鋼筋柵欄。霜降注意到在圍柵欄的同時,原先離牆外圍兩米的幾棵夾竹桃樹變成了院內一景。曾經老將軍常常站在牆裡朝那些夾竹桃引頸。據說他早先沒戒菸時,他會對著它們“吱溜吱溜”地燃幾支煙。後來戒掉煙剩下酒又常對它們“吱呷吱呷”地呷兩口酒。現在在霜降眼裡,他僅是在清晨“呼味呼味”

地對它們喝茶了。程司令請了好些園丁幫他去四處掃覓同樣花種,但從未成功過。那幾棵夾竹桃開的花是深紅色上面帶有烏黑斑點,每朵花都像老戲中的臉譜。終於有個園丁讓他死了這念頭,那花之所以有奇色是因為它們生有某種根莖病變。這種病使花色變得血滴滴的紅,瓣上黑色紋樣斑點則是黴。花的主人曾經是程司令的副手,二十多年前就故世了。按規矩,將軍一死,將軍的妻子兒女就不再享有將軍的特權,如樓房、汽車等。將軍遺孀與兒女必須在一年內挪進平民宅子。程司令當時動了側隱之心,特許寡婦孩子們繼續住那座“將軍院”。後來其他將軍院擴充套件、翻修了若干次,程司令家從最初的兩個衛生間擴充套件到現在的四個,浴盆的樣式、質料換了十多回。惟有與程司令家相鄰的故將軍樓漸漸暗了色,斑駁了牆壁。它不像其他將軍樓夏天撐出白色遮陽傘,冬天暖氣鍋爐的煙囪沒斷過氣。故將軍的孩子們在樓裡成家立業,嫁娶的多半是平常人家的子女,樓裡的抽水馬桶鏽住了,廚房裝置也破舊得不堪使用,以致每個兒女都在自己門前圈出一塊地支架爐灶,堆放蔬菜、糧食,整個樓因此變成一座貧民窟。甚至連院牆上的磚都被漸漸抽出去支爐灶、墊傢俱。程司令曾與故將軍的兒女們商量,要將這兒棵夾竹桃移走,他們馬上同意。似乎在溫飽上有問題的人雅興也小得多。移栽的事究竟沒成功。老園丁說,既然這花歪打正著地得姿色於病害,若移栽了它,要麼它死,要麼它變回到一般顏色。

這次恰逢將軍重修院牆,也恰逢隔壁院牆倒塌乾淨,花很順便地就進了這個院子。

“霜降!”老將軍叫道。她端了洗淨的衣服出來,在門廳僅站了不到十秒,他便覺出她。他的脊背有種特殊的感應,只要他對一個人稍加熟識,它就會辨識那人的靠攏或遠去。他的孩子們也得到這功能的部分遺傳:四星在他的車尚有一兩裡距離時,就拉攏窗簾。只要他的車剛進大門崗,尚有半里才到此院,他的所有兒女便立刻進入警戒狀態:擰輕音樂,停止打罵,清理酒後狼藉。這時所有人都會迅速放棄屆時的敵對立場,變得默契和閉結。

“小女子你來看這花!”

“我常看的!”下面的話她想講卻沒講:看長了,它們紅得你怕。

“奇花異草,它們就算是了。對吧,小女子?”

“對呀,首長。”她說,同時往繩了上飛快地搭衣服。

這繩一直牽到樓拐角,到了那裡,躲開他既容易也自然。

“你別走,”將軍說。他不僅識察她在他背後的動作也識察她的企圖似的。多年前,那位與他妻子暖昧一段的秘書、顯然就這樣被他的背瞄準的。

霜降朝這張寬闊的揹走過去。這張背上中過六顆子彈,那些彈孔疤痕的分佈像一局殘棋。怎麼會在背上捱槍呢?一說是他早年被俘,逃跑時敵人從背後開的槍;一說是他對下屬過分嚴厲,動不動軍法從事(或喊叫“軍法從事”)被某下屬報復了。也許正由於這些槍傷,他的這張背變成了他的一套額外的感應器官,別說打手勢,就是在這張背後誰向誰丟眼色,都不會瞞過他。有次他在飯桌上對他兒女們說,現在黨裡和社會上都有入在企圖否定社會主義,名義上叫“改革”實際上是想拿私有制代替社會主義分配製度,不過他們長不了,紅旗是不會倒的。說到“紅旗”,淮海在他背後朝東旗做了個對眼,東旗裝沒看見,父親卻拍拍桌子:“淮海,你不要在那裡搗鬼!有話你給我擱到桌面上說!”

“我沒話呀!您的話百分之二百正確……”

“你當面叫我爸,背地叫我僵化頑固老爺子,你當我全不知道?”

“您問問他們,我什麼時候……”他指著眾兄弟姊妹。

“他們不比你好多少;他們跟你串通一氣地陽奉陰違,沒有一個好東西!”

川南這時半帶賴半帶笑地抗議:“爸,您怎麼啦——腰裡揣副牌,跟誰都來呀?”她啃著個魚頭,嘴唇熟悉地分泌出透明的碎骨。“我可是擁護社會主義的!”

“你擁護?”將軍的話稍細慢下來:“最新中央檔案是第幾號?哪號檔案講到文藝界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

“咳,我這腦子從不記數字!

“你的腦子什麼都不記!”老將軍打斷她:“不讀書不看報不學檔案,加上不學無術!”他指指全體兒女們:“你們統統一樣,是些蟲!”說罷他站起身走了。飯剩在桌上。

淮海做了個戲劇性苦臉表示痛心,又被老將軍捉住。

他在飯廳門口突然回身:“淮海你個雜種再給我裝神弄鬼,明天你不要進飯廳,我不開你的飯!”

他走後許久,眾兒女們都沒敢再不規矩。確信他真的離開了,東旗深奧地說,一個人從背後受過致命傷害,他的一部分知覺、敏感、警覺。甚至意識都會移到背上。這就是為什麼老爺子有個洞察一切的“遙感背”。

“遙感背”?霜降覺得這名稱有趣。那麼四星該是有副遙感神經了。他不僅能判斷父親地理上的,與直接的逼近和離遠,並能判斷心理上、非直接的逼近。一天晚上他突然問霜降:“老爺子怎麼你了?”她問什麼叫“怎麼你了?”

他盯著她好一會,又問:“他碰過你了”她否認。她沒有把握她是否讓他信服了。

那算不算“碰”呢?那“碰”當中有沒有邪惡?霜降弄不太清。一個月前,霜降照管的孩子中有兩個被程司令的大兒子和兒媳婦接到國外去了,川南跑來跟她談判,說是她拿同樣工資而工作量卻減掉一半太說不過去,在所有小阿姨中間也難擺平。川南派給霜降的活是:每天幫她收拾屋子,洗幾件衣服,再變花樣每晚燒個風味菜給她吃吃,比如油炸臭豆腐、韭菜炒螺絲。程家是不用洗衣機的,既然已開銷在人力上自然要在電力上省,省回多少是多少。再說程司令不信任洗衣機,認為機器不會洗衣服只會咬衣服,好衣服兩年就給它咬爛。而川南的打算在父親那兒觸了壁。父親說:“自己想請傭人自己花錢吧。”於是霜降從孫管理那兒得到指令,讓她每天幫程司令刷浴盆。

程司令自己的衛生間與他的書房連著,這樣霜降必須花更多時間出入將軍的書房。雖是遵命刷浴盆,卻不斷被差了去研墨、徹茶。有時將軍會督她讀書甚至也寫幾筆字。她寫字時,將軍便從她身後伸過臂,摸住她握筆的手,示範她如何如何動作。每當示範,將軍不得不將全部體重依在她身上。似乎還是不得已地,他抒開全幅襟懷,環住她,團小小的她於其中。她不敢說那身體別無用心。她甚至隱約感到那衰老身軀中的激情,雖緩慢卻洶湧地衝著他。她多次試圖脫身,而他卻以更沉重的壓迫抑制了她。他喘氣得比平時重許多,對她說最要緊的是給筆頭以分量;筆頭伸向哪裡,就要像刀尖捅到哪裡,捅破戳穿一樣狠。還像什麼呢?將軍又深深喘息著比喻:像犁頭豁進處女地;運起筆來,你若感到筆有千鈞,並鐵硬起來,那就到了功夫。她感到那顆衰老的心跳得很響,響得震人。

霜降放慢了晾衣速度。將軍的背在瞅她,她是暫時脫不開身的。將軍品茶的同時品花,那闊大的背顯得很愜意。他每早靠飲茶和痛罵各類不順心的事來清理喉嚨。比如罵他的兒女,罵當前社會上的不正之風,罵上級某項不明智的決議。罵過,他痛痛快快地吐一陣痰。這時他已朝花叢下的草地吐盡了胸中淤物,闊大的背舒張得更加闊大。當霜降第一次將手擱在這背上時,他就說它們實實在在是一雙小女子的小手。那時他的浴室再一次被翻新,換了只極大的長方形浴缸,淺灰色;所有牆壁和地面的瓷磚都被換掉,換成淺灰帶淺紅絮狀紋樣的人造大理石片。如同將軍的書房,這浴室的裝潢也是請專家設計的,全部裝潢竣工後,將軍又自行設計了些裝置,比如搬進一面橢圓形,四周有雍容而繁瑣雕花的中式穿衣鏡,還添了幾折“松鶴牡丹”的屏風,色彩喧賓奪主地豔,使整個淡雅的浴室頓時全跟著躁動起來。將軍頭回喚霜降進浴室時,說是要對她進行一回紅軍革命傳統的教育。她一腳踏進浴室,看見將軍的裸背出現在浴盆中,嚇得一動也動不了。

將軍直叫“進來、進來”,直說“沒關係,沒關係”,還告訴她“保健護士都得幹這工作”,透過屏風,她看見那浴缸裡矗著闊得遮天蓋地的脊樑。在他的催促和鼓勵下,她走進屏風。她不敢問:這個脊樑和“紅軍傳統”有什麼相干。他沒回頭看她,用背也看出她的困惑似的,告訴她“革命傳統教育”就在這張背上。他問她是否看見那上有特殊東西。她答是些傷疤。他說那是五十年前,他從被槍殺的、如山的紅軍俘虜屍體中爬出,企圖逃命時,挨的子彈。他當時滾下了河堤,一路血爬回自己的隊伍,一路,他只靠手指摳起的馬蘭頭、芨芨菜填肚子。還靠了替窮人打天下、奪江山的理想信念爬了五天五夜,找到了自己的同志。那一路他差不多把血淌幹了,因此兩隻耳朵變得像蠟紙一樣透明。在霜降替他搓揉脊背時,他感慨,小女子你今天的好生活不容易得來喲;革命不容易喲;那真是把腦殼掖在褲腰上喲。一千個紅軍中,只有一個能像他這樣活到如今;能看到窮棒子泥腿子贏下江山。霜降當時想,假如所有的紅軍都活到如今,每人都要造這樣大個澡堂子,不知還有沒有地給鄉下人去種。她儘量把目光固定在他背上,以他那些英勇故事維持她對這張赤裸脊樑的敬畏。他又說,我身上還有幾處傷在別的部位喲。霜降忙說,我知道我知道革命——勝利是每一塊像這樣的傷疤換來的。她手越來越重,彷彿要捺住他闊大的脊樑;她害怕這個赤裸的老年男性會從汙垢的水中突然站起,轉向她,將英雄主義變成一種蒼老的,近乎泯滅的慾望。她擔心的事沒有發生,至少到目前尚未發生。他僅僅讓她一遍遍揉搓他寬大的背,一遍遍講著他的傷疤的故事。直到她揉搓得他嗓音發鈍,呼吸拖長,他會對她說,他要在浴室裡打個噸,她可以離開了。

老將軍吩咐霜降劈下些花枝插到他書房去,說它們反正要謝了,風一大都刮到了土裡。這時孫管理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在花的另一側。

“好花!”孫管理稍稍倚斜著身子站在那裡。霜降動手劈花枝,劈下來的枝沒剩多少花瓣在上面。程司令直叫:

“莫手重,莫手重!”他也常這樣叫,當她替他擦背時。無淪她的手指怎樣.無關痛癢地觸到他那些傷疤他都會說她手重,彷彿傷口仍鮮著、嫩著、通著他的心痛著。他甚至會喃喃地說:“你狠啊,小女子。都狠著吶;都怨著吶。”她想不懂這個“都”包括了誰。包括那個終於與父親鬧翻,揚言永不同家的大江?大江不止為四星一件事和父親吵,也不止和父親一個人翻臉,他跨上自己的摩托車時對整個院落說:“骯髒!醜惡!”他訣別的彷彿是這院落中的每一個人。那個“都”一定包括了四星,四星是父親身上一塊不被看見卻頂醜的傷;父親為它失卻不少理直氣壯和驕傲,誰若想在政治生活上傷害父親只需照準這塊傷戳。這塊傷是將軍無力護住的、還包括孩兒媽嗎?孩兒媽已如此知趣地躲在自己的角落,難道她仍提醒丈夫她的不忠實曾使她美麗過一段?那真是耀眼的美麗;那是種丈夫呼喚不出的美麗。

“手莫重嘛!”程司令再次說。說得像嘆。不知為什麼,他的書房總插不上花;花若不在被採時凋落就會很快落一層瓣在他桌上或地上。他總怨人手重。

“好花!”孫管理第二遍說。若不理會他還會說三遍四遍,直到程司令對他的阿諛憐憫。即使他的阿諛自始至終被罰在那兒站著,他也從來沒不高興過。

程司令看看他,垂下眼皮:“講吧。”

“三件事跟您彙報。”孫管理頓住不講了。十來秒鐘後他將斷定他當不當講吓去。若程司令調頭就走,他就得再來一趟。

“頭一件”,孫管理續續講了,口舌快起來,似乎趁這段風調雨順的時間多勞多獲。“幼兒園還是不同意搬家。

它不搬,游泳池沒法子動工。”

“按原計劃動工。”程司令輕聲道。

“有您一句話就行。設計圖已製出來了,您的意思是把它單獨圈上柵欄,還是把它圈進您這院子?”

“圈進我的院子。”

“您是不是再考慮一陣?”孫管理稍加猶豫,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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