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2 / 4)

小說:草鞋權貴 作者:嚴歌苓

“上次李副總長佔了一畝農田修了那個網球場,下面哄得挺熱鬧。”

“他去佔田霸地修他自己的網球場,當然給人罵!我第一本來就有游泳池,現在不過是擴建;第二,這個幼兒園離我太近,我嫌吵!它不搬只好我搬;我找個清靜寬敞的地方,蓋房子修游泳池,看看國家得多花多少錢!我要不為國家想,早就搬走了!……”

孫管理一抖腿,身體傾斜成另一個角度。“您說得太正確,我一定去糾正糾正那些人腦筋……”

“說第二件事。”

“第二件是:孩兒媽說她花錢給四星裝一部電話,買一臺錄影機。您看,我直為難遵不遵她的命。四星雖說有刑在身,但他畢竟是您的兒子……”

“慢!誰是四星?我不曉得哪個叫四星。”

孫管理身體斜過來斜過去好幾回,笑笑道:“您這不是難我嘛?孩兒媽催我催得死緊……”

“讓她來催我。說你的第三件事。”

“這事重要。中國美術館要舉辦個退伍軍人畫展,其中有幾幅退休老將們的作品。籌備會請您寫幅匾額、準備把它掛在展廳門口,看您有沒有工夫……”

孫管理見程司令躊躇滿志地沉默了,哈哈腰道別,嘴裡不清楚地說著“您忙吧,您保重,您有事吩咐……”之類,一面匆匆離去。走幾步,忽然又想起什麼,折過身叫道:“唉,程老總!……”

人傳說“程老總”這稱呼要麼引他狂喜,要麼引他暴怒,全在你前面的鋪墊。前面鋪墊壞了,他便聽出譏嘲:

我是誰的老總?總什麼?前面鋪墊得妥當,像孫管理這樣,他便聽出狗一樣的忠實:即便您又腐又瞎,沿街乞討也是我的主子,我的“老總”;不論您真“總”假“總”,對我您是絕對的“總”。

孫管理甚至對局外的霜降也給予了“狗裡狗氣”的一瞥。

“三件事不是都講完了嗎?”將軍顯得不耐煩地說。孫管理馬上聽出他此刻有多耐煩,這種耐煩只有他與孫兒孫女以及漂亮小護士小女傭相處時才會出現。

“第四件事嘛,是件芝麻綠豆大的事。”孫管理說著擰擰頸子。霜降從此知道男人也會撒嬌。“您知道我這腿是因公受的傷……”

程司令:“又叫你退出現役?”

“這回不是。您看,我這腿這樣,給我個三級殘廢待遇也太次了吧?……”孫管理說著給霜降丟了個眼色。要她去還是要她留,她吃不準。“您知道,不論您在職在野,說句話就跟中央檔案似的……”這時他用話攔住要走的霜降:“對吧,小女子?”

程司令也轉向霜降:“說是他給我當差,到頭了我給他當差——我這一輩子就讓你們這些雞零狗碎的事煩死!

去寫張狀子來!”他似乎明白自己在上當,卻上得情願舒服。

下午三點,東旗吃她的早飯時對霜降說:“以後誰來和老爺子說話你馬上走開。他們就是衝你來的。”

霜降嚇一跳:衝我來什麼呀?

東旗臉上沒表情,眼稍微眯細了,出來活活一個孩兒媽。“孫柺子也想拿你哄我們老爺子,王八蛋!你要是再讓誰拿去當糖,填老爺子的嘴,我可是會請你走的。下次有人來和老爺子談事情,你馬上離開。離得開也離,離不開也離。至於老爺子教你什麼書法,差你做這做那,我管不著。只要沒第三個人在,老爺子和你之間的事誰也管不著。懂了嗎?我這也是為你好。”

霜降只得點頭,心想她今天錯過了六嫂,只有另找伴逗嘴了。

“你多大了?”東旗突然間。

霜降說她十九。

東旗不吱聲了。過一會又來一句:“誰教你這樣打扮?”眼神很難猜。

霜降帶點求饒地看看她。其他小保姆常常說:霜降,你也太不打扮了。小保姆們可憐她連雙高跟皮鞋都沒有,天天穿了帆布護士鞋。她們對她說:我借你這副耳墜子吧;你穿上我那件尼龍絲襯衫才好看!……

“長得漂亮又這樣打扮,你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東旗見霜降要走,話攆著:“大江約你出去,你也去,你倒真不怕吃虧呀。”她微微笑了,認為給霜降的折磨大致夠了。

這時淮海闖進來,問東旗:“有美元沒有?急用急用“有啊,你幹什麼?”

“我老婆要報名考‘託福’,借二十塊,我下禮拜還你!”

“不借。”

“媽的二十塊都不肯?”

“你老婆考‘託福’?她那一小腦瓜的香瓜瓤子?還不定拿二十塊美金作什麼死活呢!”東旗掏出手絹擦嘴。

“你他媽的不借別那麼多廢話!”淮海說,臉上沒什麼怒氣。他退後兩步,又轉向東旗:“我早晚扯大耳巴子扇你!”

“你他媽的試試!”東旗把手絹拈在指尖上:“我這臉擱這兒了,要扇趁早,不然你那縱慾過度的身子骨可扇不動誰了!”淮海已小顛著出了飯廳,東旗追著他說:“我差點忘了,你上回從孫柺子那兒買的表,是六嫂賣的,孫柺子上了一趟樓,就從我們家賺走幾十塊!”

淮海高起嗓門:“操……”

“上六嫂當你難受什麼?你又沒跟她少眉來眼去!”東旗笑道。

“孫柺子再往這院子拐,我得打他出去!”淮海罵罵咧咧走了,跨上腳踏車,車醉漢一樣晃出了門。

幼兒園和程司令的游泳池只隔一道柵欄。霜降比一般時間早半小時來到空蕩蕩的遊戲室,等接孩子的鐘點。她越來越怕在這裡出現。自從程司令家要擴建游泳池擠掉幼兒園地盤的訊息一走漏,孩子的家長們常聚在一塊講程家許多難聽話。當著程家人面,他們仍有敬有畏,馬屁哄哄,但只要發現程家小保姆,他們話也有了膽也有了,知道小保姆們不敢把原話傳回去。有回她們當著霜降的面議論程司令,說一個土埋到眉毛的老棺材瓤子修什麼游泳池,水不淹死他也嗆死他。另一個說,老棺材瓤子跟女人玩不動了,就充個排場擺個派頭,他恐泊連水都不會沾一下。第三位參加進來,說,你們把老棺材瓤子瞧癟了,誰說他和女人玩不動,擺個嫩的到他面前,看他玩得怎樣。

人都看著霜降弄笑。初時霜降會以牙還牙地弄笑回去,後來也累了,煩了,慣了,翹翹下巴、茸拉下眼皮:就浪給你們看。這種時候他們會瀉掉些情緒,轉話頭去議論程家別的什麼,比如程司令那本自傳。據說他修游泳池用他自己的錢,他寫的那本自傳得不少稿費—有人這樣說。他會寫自傳——寫恁厚一本書?他蒐羅了幾個文人,憋在香山部隊老營房一年,活活給他憋出一本自傳來——有人那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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