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1 / 2)

小說:草鞋權貴 作者:嚴歌苓

程家院子十一月初就有暖氣了。六嫂不僅來吃飯,飯後她還會到客廳的長沙發上睡個長午覺,睡得晚,她就不費事回去上下午的班了,就著暖氣她打打毛線,埋伏著等孩子們從學校回來——秋後霜降每天走許多路到學校去接送四星的一對雙胞胎了。六嫂總是小偷一樣匆匆將孩子摟兩把,或把正編織的毛衣往他們身上比量比量,再四周望望,沒人她會往孩子衣兜裡塞些外國糖果。為了施這類小恩小惠給孩子,她還必須施恩惠給霜降:長絲襪全是進口的。有人說六嫂在跟外國人吊膀子。話更有惡的:“六嫂跟外國人在做生意?肉生意吧?”

霜降看著六嫂樓住孩子的貪婪樣,心想:母性果真偉大,它使一個女人厚顏到這地步,耐得住這麼多人白眼來、白眼去,只為了摟那麼一摟。

等孩子等晚了,六嫂便乾脆連晚飯也在程家吃了。這天川南闖進飯廳就問六嫂:“昨天我叫你怎麼不理我?”

六嫂皺皺拔成兩根線的眉:“什麼時候?”

“裝什麼蒜吶?”川南轉臉對大家:“昨天我到友誼商店,見她跟個大禿頭老外在樓下酒吧裡坐著,我叫她,她跟瞅生人似的!吃飯時候你又認得程家人啦?”川南又轉向六嫂,併成心臉對臉坐到她對過。“你是怕我跟你借外匯呢,還是怕我向你們保衛處人事處告狀,說你跟老外搞破鞋?說說看,婊子,你幹嗎當我生人?!”

程司令叫了聲:“川南,不吃飯你給我滾!別人還要吃飯!”

“爸,這婊子噁心得我沒法吃飯!……”川南迴道。

“她憑什麼還往這兒來?我們家四星不是跟這裱子沒關係了嗎?”她對六嫂作出乞求的表情:“勞駕您婊子別往這院子顛兒了,怎麼樣?”淮海上來拉走了川南。

六嫂擱下飯碗,大把甩起眼淚來。她控訴程家以勢壓人,在離婚判決時給法院遞話,不准她當母親的帶走孩子一根毫毛;程家欺負她平民百姓;程家沒一個好人,沒公道好講等等:沒人理會她,都用心她吃各自的飯,生怕跟她一計較要麼敗了胃口要麼好菜讓別人吃去了。飯廳很靜,除了六嫂偶爾一兩句哭訴就是程司令堅硬的門齒磕碎蠶蛹的聲音。最後六嫂泣不成聲了,程司令將碗“啪”地往桌上一頓,站起身迅速離開了餐廳。像聽見了號角,所有悶吃的人此時一齊停了,相互看看,都在別人臉上看見了沉默的狂喜。川南站起身。

大家全看著她,似乎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

川南揪了六嫂的衣領就往外拖。六嫂比她高,一推川南便倒了。於是上來個淮海,跟著淮海老婆也上來了。淮海老婆從不分是非的,凡是丈夫乾的她都擁護。

“缺乏教蕎,缺乏教養。”東旗笑著慢慢搖頭。她喚了個小保姆過來,叫她去找警衛。六嫂被拖到院裡時,警衛跑步來了。東旗指著哭得亂七八糟的六嫂對所有人說:請大家好好認清這個女人。這個女人跟這個家已經沒有任何關係,是她主動提出跟四星離婚的,現在成全了她。她做了個陌生人還往這院子跑有沒有道理?沒有道理!所以往後再有任何人看見這個陌生女人;無論警衛、秘書、廚子、小阿姨,統統有權把她往外拖!

快被拖到大門口的六嫂突然大叫:“程四星,你聽著:

有本事自己留種!老實告訴你吧,那倆孩子不是你的;你是天生的絕戶!多大能耐呀——霸佔人家孩子!程四星,你屁、屁、屁!……

四星的窗簾合得死死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川南叉著腰仰臉喊:“四星,你真屁假屁?還不下來抽死她——有大箍箍住你啦?!”

晚上霜降見到的四星仍是浪裡浪蕩,對什麼都累了厭了的四星,根本不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吃著霜降送來的飯,一邊看電視。像往常一樣,他不停地與電視上的人繞舌。一個領導人在接見國外記者,說著中國到世紀末如何如何,四星便對著螢幕擠眉弄眼:您吹大牛不上稅吧?

平均每人兩千元收入?那時候豆腐多少錢一斤了?兩百了吧?吃肉不排隊?沒肉了吧?打擊貪汙受賄?您這號的貪完了受完了撈飽了就把咱這號的關了殺了,看咱們老爺子沒大戲了,是吧?咱們老爺子照樣修游泳池!不滿意?您改革把老爺子改了革了呀!……螢幕換成一幫學生幫著掃大街,廣播員介紹他們如何樂意為社會做好事,四星又對著學生們說:掃著了錢千萬別繳給老師!也別繳給警察!

千萬別學雷鋒叔叔;雷鋒叔叔沒大腦,不然怎麼那麼早就死了”掃、掃、掃!你爸花錢送你上學,讓你學掃大街的?還不快回家。好好學英語,趕明兒到美國,掃大街也掃得出美元來!……螢幕上現出幾個醫生,介紹他們怎樣到山區推行新避孕法,他也馬上跟著換詞兒:別扯你媽的淡了!山區人沒燈,上了床幹什麼呀?也太不人道了吧?

人窮夜歡;你連夜裡都不讓人歡人還活不活了?你們閹了自個兒又去騙人家,都做絕戶呀?說到“絕戶”,他手指一捺電視搖控器。

屋裡一下子靜得可怖。

霜降看看他。他問,你看我幹什麼?看我像不像個絕戶?她說,我哪裡有工夫看你呀,我在擺設這麼重的傢俱。她真的在將一具單人沙發搬到朝院子的窗下,去壓住那些落髮。屋裡各處可見落髮,那窗前地面上的落髮卻成了層。她從來不問:你每天在窗前站多久?她想象得出他怎樣眼巴巴站著,看院子就像一縷魂看人間。他站在那兒,生了根似的,落髮像歸根落葉,兩年,一條性命就凋零成這樣了。

她直起腰,手扶在沙發靠背上喘氣,感覺他那不妙的“看”。他對她下流過,動過手腳、卻從未這樣重地看過,他看著她,走過去把門的兩道栓都插上了。

“你過來,”他對她說,跟他父親一徉,不說“好不好”、“願不願”,或者“請”。霜降疑惑地笑笑。他又說:

“你過來”。這回帶了笑。只要他這樣笑就好:又煩又懶、萬事不認真的樣兒是正常的他。

霜降過去了。他說:“你坐下。”與他父親一樣,在你完成他頭一道指令後,他才給你下一道。你無法反對他的意圖,因為在你明自他意圖之前你已執行了他的意圖。就像人對於動物——“跑——跳——接住它——回來——坐下——好了,把嘴裡那東西給我。”人從不讓動物明白他最終是想要它嘴裡的東西,否則它可能做自己的決定:

是否跑或跳;是否有必要做那一連串傻動作。這院裡所有的小保姆都被訓練得很高興不必自作主張,不必動腦筋,你告訴她“跑”,她跑完了,高高興興腦子空空等你下一道指令。問題是霜降太樂於動腦筋,當你叫她“過來、坐下”,她明白你絕不僅僅是要她“過來坐下”;她之所以動作遲疑,是因為她企圖在“過來坐下”之前就搞清“過來坐下”之後將發生的。她過去了,沒有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你要我做什麼?”

四星仰臉看著她,還是那樣重地看。越來越重。是他的目光的分量壓得她坐下了,坐在他身邊。他拉起她的手,翻成掌心朝上,看了看。她知道自己的手是粗相的。

人的臉可以瞞住許多事,如生活的艱辛,家境的貧寒,手卻總是誠實的。他將她手拉到他胸口;她看見自己的手很被動地撫著他那副人殼子。她還看到在這雙手和那副人殼子之間的差異,前者健壯、豐滿、離罪惡尚遠;後者病態、乾癟,為罪惡作出過巨大犧牲。

他想啟口說什麼,但似乎他明白任何話都將與他如此重的目光完全不協調;他明白自己只要一張嘴,準出來些輕佻流氣的話。他已忘了怎樣說正經話;即便他做得出那份正經,也會把自己嚇著:我怎麼會這麼肉麻?尤其對女人,即便他認真,他和她們都不會相信。他多次對霜降說過:“我喜歡你,”緊接著他會加下句:“別他媽逗了!”或者斜著嘴笑,像是被他脫口而出的一剎那的正經弄糊塗了、嘲諷了或噁心了。霜降知道,當他沉默——沉默地輕摟著她或拉住她的手,那是他最嚴肅的對於她的表白。

她手感覺他的心也起搏得很懶。那裡而裝著什麼?那些話——他啟口卻終究未傾吐的話?那些話是否感嘆她變了?她初次與他相遇時的活潑和潑辣、俏皮和頑皮、無知和無畏漸漸稀薄得近乎消逝了。他啟口是想再叫她一聲“小鄉下妞”嗎?他已不再那樣叫她,因為她不再是個不諳世故、一心向往城裡生活的小鄉下妞了。他詫異她不再是簡單樸素的,她有了許多心事。他或許還想問“你的孩子氣哪兒去了?在你那鄉村以外,世界的複雜與邪惡,這院落的糾紛與恩怨使你在半年內失盡天真?你笑中的敷衍與灰心從哪兒來?……是失望?像我一樣失望地活著,你也失望了——鄉村生活是苦的,但這院裡的生活中,你卻發現一種被稱為苦難的東西;這院裡的每個人都揹著它,他們不得不背它、這就是為什麼這座院落在極樂的享受中顯出它瘋人院的本質。

他這時將她的手捺在他羊毛外套的鈕釦上,示意她解開它。她照辦了。忽然發現他的手伸到她的鈕釦上,他臉上還有種無賴式委屈:你解了我的,我也得解你的。她用手去護鈕釦,他卻改了方向,將手擱在她胸上。他的表情更無賴:你不讓我摸嗎?你剛摸了我呀。

霜降感到一半的自己在掙脫,另一半卻迎合上去。在她的兩個自己爭執不下時,她發現四星的手已進入她左一層右一層衣服。他眼晴仍重重地看著她,另一隻手將她一點點攏進他瘦骨嶙峋的懷抱。她的臉離他的僅一寸距離,近得她無法看清他,近得他不再像他。一個人的目光怎麼可能這樣重?她突然看見另一個人透過這雙眼在看她。

大江那天晚上將手擱在她脖子上,說她怎麼可能是個小保姆時,就有這樣重的眼神。

大江,既然你透過另一個人的眼來看我,那麼我透過另一個人來感受你吧。她不再抵抗,讓那手探路、尋訪。

那手告訴了她,她身體發育得多完美,每一個曲度都清晰柔和得令她自己也吃驚。手開始用力,她感到另一隻手的力量和熱量參加了進來。

大江拽住她小臂時,就有這股“跟我走”的蠻橫力量。

觸控她身體的手不是冷的、懶的,它溫暖得像另一隻手。她順從地躺下,緊緊抱住他,抱近他,以免她看清他。當她聽見他脫衣的寒翠聲,她調開臉。雖然兩副軀體內是同樣的父精母血的支流,但那畢竟是兩副軀體。二怎麼也不等於一。她怕自己看清這不能合而為一的二,看清這個瘦長灰白的男人與自已心目中那個寬肩膀、個不高的軍官完全徹底的不同;完全徹底是兩個生命個體。一旦她承認二永遠是二,她便不能透過這一個將自己給予那一個,儘管他們有相似的眼神、微笑、動作、嗓音,甚至有完全相同的一瞬。你不可能把那徉的一瞬固定下來。

他的頭觸到她的腮。她意識到它是半禿的,而那一個卻長著一頭麥樁子一樣又硬又密的烏髮。他的唇觸到了她的唇,她嗅到一股煙味;那一個呢,總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那祥的牙是不會發出任何氣味的。他的手捧住她的頰,手指上帶著撲克牌的香味。她想起它們整日整夜、抽筋似的翻著一張張牌,慌慌張張地收攏一盤、再開一盤,好像任何不運氣不順心都能攪掉、重來。那一個絕不會有這樣十根既忙亂又無聊的手指頭。她沒有機會留心大江的手,但她想象得出它們的樣子——它們翻書,提筆,縫軍制服的肩章時的巧與拙。她這時觸到最不該觸的東西,那雙腳。那雙腳擱在了她的腳上,帶著發黏的冷汗;它們就這樣毫無道理地神經質、出冷汗,看上去像他整個人一樣精瘦慘淡卻又不安分。對了,他的腳似乎是他人格的象徵,你能在上面看到他的浪蕩和羸弱以及侵略性攻擊性;你會嫌惡和憐惜它們,同時又恐俱著它們。

她永遠不會忘掉那個赤著腳,頭次出現在她眼前的大江,他的陽剛並不體現在他輪廓分明的肌肉上,卻體現在那雙腳上。她曾坐在那上面,它們使一個女性馬上聯想到他強勁的全身。與那雙腳比,這一雙好比腐掉朽掉的身軀末端,不然它們怎麼會這樣陰溼和冷?……

霜降推開四星。推開他到一定距離,她便看他個清清楚楚了了她身體裡有什麼飛快地在退;一股熱像潮一樣退盡。

四星仍那樣重地看她。他的身體也是灰白的;他所剩頭髮不多,所以那灰白幾乎徹頭徹尾。“我要走了。”霜降說;他扯住她,沉默透出一點歹毒,她掙扎,他制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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