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1 / 4)

小說:草鞋權貴 作者:嚴歌苓

出了院的四星不再失眠,胃口大,頭髮差不多掉完了。當人們發現一個白胖子在傍晚的花壇邊溜達,不敢信那是三個月前瘦空了的四星。據說他的神經系統又向另一邊偏差,現在每天要睡十六七個小時的覺。

誰也沒問出他吃安眠藥的原因。當然,誰也沒敢認真去問。有次川南在晚飯時咋唬:“四星,那麼多藥粒兒夠你吞半天的吧?”她的男朋友立刻朝她使個眼色。

四星慢吞吞答:“我又沒事,慢慢吞唄。”他現在說話幹事都慢許多,因為胖才慢,還因為慢才胖,很難說。

六嫂那婊子,你住院時她還非要進病房看你,我擋了婊子的駕!……”

“川南!”大江皺皺眉:“你怎麼這麼多辭兒啊?”

川南笑個鬼臉出來。以往她一定不饒,非把話頂回去不可。好比打乒乓球,球打到她這邊落了地,讓她去撿,那是辦不到的。四星出事的第三天,大江回來廠。他叫警衛員去報告“他馬上要和程司令談活。很快,父子倆的嗓音從書房隔壁的小會客廳傳出來。這是一種訊號:父親已開始把這位兒子看成了同僚,必須給予重視和平起平坐的地位。小會客廳已荒廢幾年,來找程司令的人沒一個值得往小會客廳請。有人猜,或許大江的學位使父親敬畏,程司令自己是二十歲掃的文盲,曾經他為此驕傲,動動就對不愛讀書的兒孫們說:“你要有老子二十歲掃盲的本事,我也不操你閒心了!”自大江開始讀高等軍校的博士學位,他再不提他二十歲之前目不識丁的歷史了。夏天大江回來過暑假,父子倆吵了好幾場。為四星的事吵,為修建游泳池的事吵(兒子反對攆走幼兒園修游泳池,說父親為搞壞自己聲譽做大宣傳)。雖然父親總是吵贏的,但人們聽出將軍的“你懂個屁!”“你給我滾!”裡面氣焰盛實質衰,兇得空洞。

有回程司令問廚子:“飯廳裡有什麼必要開四個電風扇?兩個不夠?”廚子回道:大江叫開的,說有四個電扇大家照樣出汗才是真正的浪費。程司令堅持伸兩根手指:

“開兩個!程大江有自己的房子開四百個電扇我也不管。”

又一次淮海要去山西出差,川南說山西窮山惡水頂沒看頭。淮海說:“古時的晉國,怎麼會沒看頭!”

東旗問他說的是哪一“晉”,是“三國歸晉”的“晉”,還是戰國前期那個“晉”。

淮海說:“不都一回事嘛?”

東旗說絕對兩回事。川南建議找個權威問問,大家都說找大江。這時程司令沉下臉,使碗筷的手也重許多。人才意識到,在這種問題上張口閉口的大江,是太疏略太輕視父親了。父親出了飯廳,淮海說:“嗨,老爺子讓咱們給得罪了,吃那麼點兒就走了!”

川南說:“老爺子準去翻書去了。明天晚飯他準會把話轉回來,把今晚從書上著來的告訴你。讓你看看,他不比大江懂得少。這樣他才找得回老面子。”

“你們別那麼貶老爺子,他再好勝還能嫉妒自己兒子嗎?”東旗說,她的笑恰恰告訴人:老爺子就是嫉妒自己兒子。

父子倆在小會客廳沒有吵。被程司令請進那裡,就意味著他給了你極大抬舉,而他抬舉你就不打算和你吵。隨後兩人前後走出來,以一模一樣的架式披著軍大衣。到飯廳門口,大江沒等警衛員跑過來,就替父親摘下大衣,掛上衣架。人們交換眼色:在生死未卜躺在醫院特護床的四星身上,父子達到了統一。“等四星出院後——假如他能出院的話,”大江說,頓在這兒,等所有人都停止了咀嚼。

他接著宣佈由他和父親共同為四星制定的“獄規”。由於健康原因,大江強調,四星的禁閉範圍不得不擴大;他可以參加家庭晚餐,晚餐後可以在院子裡散步,也可以和家庭成員交談。說到這裡程司令插了個“但是”進來。大家等他的“但是”,他卻“磕”的一聲磕碎一隻蠶蛹。

“但是他要是跟院子外任何人有接觸,或者跨出院門一步,我馬上收回現在給予的讓步。都聽見了吧?”程司令授權予每個家庭成員,包括廚子、警衛、秘書和小保姆們,誰看見四星違犯禁令都必須告發;誰知而不告,誰將與四星一塊受罰。

四星也有不出院的可能性,大江補充。他這次的藥物中毒頗嚴霞。他把自殺說成藥物中毒,顯然想讓院內外的都當它“藥物中毒”去接受和理解。

就在這些宣佈的第二天,四星從“藥物中毒”中醒來。霜降發現同車去醫院的竟是大江。閉目養神了好長一段時間,他轉臉問她:到底是什麼促使了四星服毒?六嫂?失眠?孤獨?心理病態?霜降說她並不知道什麼,“你不是給他領孩子嘛。每天三餐飯也是你負責送,你沒看他反常?”

霜降想說:他天天反常。但她說成:人沒了正常生活,誰看得出他反常呢?

大江乍一下,說:“你這話有哲理的。你很靈。好像還善解人意,”他使勁看她,之後又要求她把手給他,他要看看那上面的智慧紋。他看一會,笑了,說他記錯了:

哪來的智慧紋,該是事業紋。

像是忘了,他沒將霜降的手還回,靠回去閉目時,手把她的手擱在自己膝蓋卜。霜降想抽手。又覺得硬抽不好,似乎說:放規矩點!或者:揩油啊,你?!哪怕就是個提醒:對不起,您握著我的手吶!也會把氣氛弄彆扭。

然而不抽回呢?似乎又顯著太情願,太往上送,太賤。她看他一眼,怎麼看他也不像那類花痴,握了女人的手就醉過去,再不就裝傻裝死。反過來,怎麼看他也不像把她手當成了物件:借了,忘了還。只有一種可能。他存心握著她手;那握是有動於衷的,那麼前面他說他忘了她名字是撒謊的。原來他也需要撒謊才能把一些事實否認掉!比如他得否認他喜歡她這樣個小女傭的事實,惟一必要的謊言就在他倆之間:我沒有想過你;你看,我連你的名字都不記得。接著他也就得否認另一個事實:他在接觸她。只要他不對握她手這舉動做任何解釋,他一也就不必對它負責。

這不就否認掉了嗎?

他多虛偽自私!她看看他佯睡的臉想。這臉有整齊的線條,寬額上深深的橫紋顯出他習慣於用腦過度,而臉頰的健康氣色表明他極有節制的生活。他與父親很相像,在模樣上和性情上把程司令做個適度調節,就成了程大江。

在那個調節中,他沒了父親做好事做壞事的氣魄和恢宏,也沒有父親做得出承得下的膽。他顯然聰明過父親,也懂得迴旋和餘地,但像父親那樣先盡興再收場地去愛和恨,他不能夠。父親只要愛,就去掠奪,去佔有,去毀壞;他也不瞞著隱著,你罰得了他,他任罰,罰不了,他便明明白白罰你。

他決不會像你程大江,一聲不吭地握著一個女人的手,用沉默把一切都賴乾淨:沒有喜歡,沒有動心,連想碰一碰的男女本性都沒有。你程大江還對守在四星病床前的老護士扯謊——老護士跟出門,講完四星的情況後,對霜降說:“這麼水靈個姑娘,我猜,是個空中小姐吧?”

大江哈哈笑起來:“她不是空中小姐,是地上小姐!”

老護士馬上作出反應:“噢,在大賓館工作?我說全北京的漂亮姑娘都哪兒去了,全給招到大賓館去了!賓館工作好啊,遇上的都是人物!……”她說著拿眼使勁朝大江一斜。

大江又哈哈哈。哈哈哈,謊就扯了。回到車上他說:

“馬屁精老太,拍我爸馬屁拍慣了!”霜降想,你爸不會到人後叫人馬屁精,無論馬屁精拍得他開心不開心,他都或怒或笑地指人鼻子:“少給老子馬屁哄哄!”

與這個兒子比,父親誠實和勇敢多了。新年前淮海的電視攝製組來給程司令拍專題,淮海朝父親喊:“爸,您眼往哪兒看?”

“看霜降那個小女子!她在帶小鬼們採柏樹葉吧?”

“您看她幹什麼?”

“她好看,我不能看?!”父親火了。

淮海笑起來,說他倚老賣老。

而兒子呢?人問:“大江,你早晨跟誰在後山坡上說話?一個女孩子?”

他睜眼瞎說:“沒的事!”他早晨明明在後山坡遇上霜降,跟她描繪他剛看的一部美國電影。還問她:“你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她說就這樣工作,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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