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1 / 2)

小說:草鞋權貴 作者:嚴歌苓

早晨霜降仍採了柏樹葉回來,她知道它們第二天一定會被扔進垃圾桶。程司令早飯後總是大聲問:“今天有沒有弄些柏樹葉回來啊?”人答有,他才沒話。幾年前他得了治孩兒媽病的偏方,從此督促人採柏樹葉。好在他從不去張望垃圾筒。

孩兒媽拒絕被治癒。似乎生病使她空洞的生活添了一大內容。

又到了竹躺椅出沒的季節。中午前頂靜,等於別家的午夜。霜降送了孩子,洗好晾畢衣服,就有一會消閒看看書。程司令一般早上不叫她,早上他要讀報、剪報,(凡是他認為重要的文章他都剪下貼到一冊巨大的簿子裡,所以報紙經了他的手剩不下什麼整塊文章供其他人讀了。)他也在早上乘車出門,都說他去辦公,卻不知還有什麼公需要他衣冠楚楚、身後跟著小跑的警衛員去辦。

霜降見東旗的大貓在盤一隻毛線球,趕緊嚇走它。毛線己在花壇上纏成網,費大勁才解開。順毛線走,霜降看見線那端的孩兒媽。她的竹躺倚擱在櫻桃樹下的蔭涼中。櫻桃摘過了,葉子碩大起夾,綠得油膩。樹中有風,綠色漫了孩兒媽一身一臉。

霜降見她兩手把著毛衣針,並沒有一絲動作。毛衣織出有一尺了,她停下似乎忘了她在織給誰;她有眾多的兒女,誰更需要它?據說孩兒媽向來對疼愛孩子是極謹慎的。自從程司令向那秘書開了槍,她從不敢讓自己對仟何一個孩子有偏倚,那偏倚會馬上引起程司令的懷疑。發現四星喝的是牛奶,而其他孩子則喝豆漿,他找來孩兒媽問:“他憑什麼特別?”

她答:他比其他孩子弱。

他問:他為什麼比其他孩子弱?一圈的崽子,吃一樣的食,偏偏他弱?

她見他目光越來越暗忙說:他生下來就弱!先天弱,後天也弱。

他慢慢點頭:噢,就那麼不像我。小尖下額,眼老淚汪汪,從小就一副勾引別人老婆的相?

她忽然明白他指什麼。天打五雷轟——他不像你像準?!她哭著賭咒。

我哪裡知道他像誰?他冷笑,你要不知道準會知道?

你不知道你幹啥偏袒他,讓他吃偏食?

從此孩兒媽明白她對哪個小孩個別的疼愛就是給哪個孩子招災禍。她必須對所有孩子都保待一副溫乎乎的表情,吃飯時不督促任何孩子多吃,隨他們偏食刁嘴。對誰的功課都不問津。好的不能賞,被她賞了很可能要遭父親的罰;壞的亦罰不得,父親會賞他,然後他或許會仗勢壞下去。兩個孩子打架,她從不拉,一拉必明白其中準得道誰失道,萬一露出褒貶,她和孩子們又不得安生一陣。

連編織毛衣也不能過一旱露出意向。孩子問:媽你給誰織啊?她若答給誰,誰就得讓父親橫看豎看,誰也經不住那樣看,看久了總看出蹊蹺,疑惑,甚至惡感。她總說:瞎織織,看誰穿了合適吧。她隨後會叫所有人來試毛衣,最後總有人合適它。實際她就是比著他尺碼織的,但尺碼永遠只能在她心裡。

孩兒媽沒意識到立在近處的霜降。也許她在迴避意識。霜降想,她現在心裡有誰的尺碼呢?川南的?川南終於向人宣佈,她要和最後這個男朋友結婚了。她領男朋友回來,頭一個問淮海“你看他像誰?”

淮海說:“我看他挺像個男的!”

川南半天才反應過來,當著牌桌上所有人說:“上床比比,看他比不比你像男的!”接著她說:“你得跟老婆搬出去,我得在你房裡結婚一一你外面有房,打著程司令名義詐到的四十平米房!……”

淮海叼著煙摸著牌:“那是我的工作室!”

“我饒了你不揭發你個臭流氓在外面搞什麼鬼……”川南道。

“哪有什麼鬼?不就搞搞女人嘛了外國的大導演誰不搞女人?”

“大夥聽見了吧?”川南轉向眾牌友:“你要敢不讓房給我,我就告訴你老婆!”

“我搞女人找老婆才高興。不然她怎麼知道程淮海女人一大堆,老婆只討她一個?搞女人越多,我老婆越得意:我是東宮娘娘!”

當時川南礙著牌癮沒認真吵,不久人見她抱了被子褥子進了淮海家。那天淮海不在,他老婆一人堵門。

“你還不讓開,等我拿張紙給你捏一邊去!”川南說。

淮海老婆綿性子,不緊不慢說:“我要是你就不結婚了。老都老了,鏽都鏽住了!”

等人叫了程司令來,兩個女人已在地上了。兩人都悽號:“爸——爸!”

東旗趿著鞋走到氣得一竄一竄都講不出話來的父親身邊,說:“爸,讓兩隻母貓咬去吧,她們咬完晚上接著打牌,您老這兒又血壓高又心率不齊,何苦?”

地下的兩個仍哭著叫“爸!”程司令甩開東旗挽扶他的胳膊:“我不是你們爸!你們不用叫我爸!我怎麼養出你們這些兒女!……”他打跌地走開,一邊喚:“我的洪湖喲!”洪湖是他出國的大兒子。程司令也喚過大江、東旗,甚至四星,以要他們不在他身邊、誰離他遠誰就在他心目中變得完美:誰就會在這種時候被他喚著想念著,與他身邊這些不肖的做對比。

程司令指著孩兒媽說:“看看你生的這些東西!”

孩兒媽聽到這話竟有幾分得意:現在你認出他們是你的種了吧?耍橫動粗時他們個個都是你!沒有你,我哪有本事生出這種東西!

最後的協議是東旗讓出她與川南合住的臥室,她住學校去,父親每月給她一筆錢做補償,東旗是頭一個搬出程家院的兒女,除卻嫁出去和調到外地的那些。

孩兒媽也許是不忍東旗分出去住,這件毛衣是織給這小女兒的。據說孩兒媽曾經把東旗打扮得很怪:齊眉劉海的毫花頭,毛線小外套上一件小旗袍。東旗發現母親透過她再現她自己的童年,而那個幸運童年註定連著不幸的青年、中年和晚年,她忿怒了。她從此要按自己的喜好買衣服,留頭髮,竭力避免去重複母親。她與那美國男朋友決定要私奔那天,她戴了條淡灰的長圍脖。私奔失敗,她無意發現母親房間的牆裡有張照片,上面一個圍長圍脖的少女跟她一模一徉,那是年輕時的母親。東旗對人說過她恨母親。為什麼?她卻沒說。也許因為母親用女兒複製自己時製出許多個一模一樣的失敗,包括失敗的私奔:她們都沒有從同一個男人的控制下逃掉。

並且東旗也從內質中無法逃脫母親的複製;無論她怎樣好鬥、挑釁,最終她總是讓步。婚前她向父親讓步,嫁了父親中意的女婿。婚後她向丈夫讓步,回到孃家,讓丈夫去愛他始終在暗中戀的女人。嫌社會太鬧,她隱居在家;又是家裡煩了,她隱居到學校。雖然她不斷和人鬥嘴,但真有是非她總是披衣趿鞋在局外溜達。她的披衣趿鞋和孩兒媽雖然在風格上有區別,本質卻一模一樣(本質是她們那徹底灰心後的快樂。)霜降將毛線球纏繞整齊,一邊摘掉線上的草葉。這樣也沒驚動孩兒媽。她像是有形無神了。她還有無形有神的時候。那晚上霜降與大江相跟著進院子,輕手輕腳鎖車時,發現孩兒媽從花壇邊走過。見他倆,她嚇一跳似的站住了,意外極了的樣子。而霜降卻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感覺:她一點也不意外,她伺侯和窺測著他們、人們。

“噢!搗蛋貓!……”霜降將毛線球遞還給她,她對霜降笑,神志卻根本沒參與這笑。半年前霜降向孫管理提出辭職,還沒等回答復,四星的事發了。在四星自殺的理由沒弄清之前,院裡勤雜人員不能動,孫管理對霜降這樣說,誰的話。孩兒媽的。孩兒媽一向有神無形地干涉院裡的事。

“聽說你決定不走了?”孩兒媽問霜降,未等答她綴一句:“留下好啊。’她這時笑得神形合一了。

霜降想說:我哪裡講過我想留下。但她知道她已被決定留下了。這院一子的人進或出、走或留都是被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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