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6)

小說:赤地之戀 作者:張愛玲

這裡已經潰退下來了,後面的人還是蜂擁著往上爬。上面的火海氾濫蔓延著,像是要追下來,槍聲也更密了。在那大混亂中,劉荃已經跑到山腳下了,忽然接連兩聲「噓!噓!」鬼嘯似的,兩顆炮彈落在他幾尺外的地方,忽然炸了開來。劉荃只覺得腦後和背上腿上都捱了沉重灼熱的一拳。他倒下地去。

許多人在他身邊跑過。

「擔架!擔架!」他叫喊著。

有兩個兵認識他,停下來把他拖到壕溝裡去。他曾經教他們打霸王鞭,他們對他感情不壞。「劉同志,你在這兒等著吧,我們回去就叫擔架來。」-

聲由稀少變為沉寂,顯然這邊的軍隊已經完全退去。劉荃面朝下躺在壕溝裡,在那寂靜中,他的創口的劇痛更加猖獗起來,痛得他一陣陣眼前發黑。那血腥氣也使他作嘔。

那凸凹不平的土牆上停留著一抹陽光。他抬起眼睛來向前面望過去,突然震了一震。有一個笑的臉,離他沒有兩尺遠,左頰貼在地下,眼睛似乎向他望著,又像是沒有看見他。

劉荃第一就聯想到小時候聽到的那些人首蛇身的蛇妖的故事。這張臉是完好的,而且是一個俊秀的年輕人,但是耳朵背後就什麼也沒有了。躺在地下的身體也只剩下了骨胳,骨頭上血漬模糊。沒有肩臂,沒有左脅,腿骨卻是完整的。大概是炸死的。爆炸的時候的一陣狂風把他捲到這壕溝裡來。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微微仰著,機警地,唇上帶著一絲笑意,彷彿正要發言的神氣。

那甜甜的血腥氣更加濃厚了。劉荃一陣眩暈,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一片漆黑與死寂,連犬吠聲都沒有。在那接近零度的寒冷中,他的創口痛得像刀割一樣。

擔架竟沒有來。

壕溝上的天空像一條墨黑的小河,微微閃著兩點星光,在雲中明滅不定,也像燈光的倒影一樣。

他想到兩尺外的那張微笑的臉,似乎向他噓著冷氣。他也想到野狗會被戰場上的死屍吸引了來。朝鮮想必也有狼。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野獸。

也許應當感謝他那幾處創口,那痛苦永遠嘮嘮叨叨嘀咕著他,一刻也不停,使他沒有多少機會想到別的事。

天終於亮了。戰場上聲息毫無,抬擔架的到這裡絕對沒有危險的,但是仍舊沒有來。他們忘記了他了。

忘是不會忘記的。他相信那兩個兵一定會把話帶到。乾脆就是他們丟棄了他。

在這荒原上,因為毫無廕庇,到了日中的時候,太陽竟是很熱。他口乾得難受,像是嘴裡可以噴出火來。

那微笑的臉開始腐臭起來。

由天亮到天黑,由天黑又到天亮,倒已經好幾次了。這世界完全遺忘了他,唯一沒有忘記他的東西就是他的傷口,永遠無休無歇地虐待他,給他受酷刑。現在又加上了口渴的苦刑。

捱到第五天上午,他彷彿整個的人只剩下一隻腫得多麼大的舌頭,像一隻極大的軟木塞,含在嘴裡。

天氣非常晴朗,壕溝上露出一條碧藍的天,正像一道深深的溪澗,水流得很急,水面上漂浮著一層層浪花似的白雲。他仰著臉望著,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冰涼的白沫濺到他臉上來。

他忽然像是聽見齊整的步伐。在地底下聽腳步聲的確是比較清楚。漸漸地,他可以辨別那腳步聲的方向了。是從後方來的。是他們自己的人。人數很多,想必總是再一次要攻佔這座山頭。

他緊張得又進入半昏迷狀態。

已經有許多人亂烘烘的跳到這壕溝裡來。他很願意閉著眼,僅只讓這溫暖的人潮在身上衝洗著,但是他不得不勉強使自己開口說話。他心底裡有一種恐怖,怕他們把他連那微笑的死屍一同扔出去。

「同志,你是哪一連?」他微弱地說。

「一百三十三營七連,」一個青年說,一面俯身望著他。這人眼睛深而黑,長長的臉,穿著黃布棉大衣。

「我是八連的。有水沒有,給我一點。五天沒喝水了。」

「我們路上喝完了,一滴也沒有了。」

他們都很驚異,他一個人留在壕溝裡五天之久。那青年是一個班長,名叫葉景奎。他看了看劉荃身上的傷,沒說什麼,拿出一卷不甚乾淨的紗布來,替他包紮了一下。

「癢得很,出了蛆了吧?」劉荃說。

「還好,可是不能再耽擱了。」

一定潰爛得很厲害,葉景奎很快地摸出香菸來,在土牆上划著一根洋火,點上了抽著,驅除那腐爛的氣息。

「你渴,自己溺泡尿喝吧──沒辦法,」他說:「有床沒有?」

他嘴裡銜著香菸,幫著劉荃把腰帶上繫著的飯碗解了下來,又扶他起來,小心地將尿溺在那隻碗裡。

劉荃喝了一碗,稍稍解除了舌頭與喉嚨的燒痛。過了一會,他又喝了一碗。

士兵們還在那裡打掃壕溝,陰鬱地,清除那一堆堆的糞便和屍骨。

「都是新兵。」葉景奎向他們看著,眼睛裡帶著落寞的神氣。「這回是百分之百的補充,七連整個的犧牲了,」他低聲說。

「我們八連大概也沒剩下多少,」劉荃說。

「人家的火力真厲害。我們這完全拿血肉去拚。」葉景奎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紙包,裡面包著幾塊軍用餅乾。他估量了它一下,拿出了三塊遞給劉荃。「你這些天都沒吃東西吧?這比炒麵強,有營養。」他所說的炒麵是一種焙熱的麵粉,他們常帶著作為乾糧。

「你留著自己吃。」

「唉,吃吧。」葉景奎嘆了口氣。「大家都是一樣。」他的嘆息像老年人在冬晨的咳嗽一樣,只有一種寒冷之感,並沒有感情的成分。

「你多留兩塊。」

「吃吧。」葉景奎硬把那餅乾塞在劉荃的手裡。

劉荃緩緩咀嚼那鐵硬的棕黃色的餅乾也辨不出滋味來,但是到了肚子裡,像燒酒一樣地暖肚。「有什麼訊息嗎?葉同志?」他問:「打得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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