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2)

小說:半生緣 作者:張愛玲

世鈞跟家裡說,上海那個事情,他決定辭職了,另外也還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來,在叔惠家裡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廠裡去見廠長,把一封正式辭職信交遞進去,又到他服務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候,他上樓去找曼楨。他這次辭職,事前一點也沒有跟她商量過,因為告訴了她,她一定是要反對的,所以他想來想去,還是先斬後奏吧。

一走進那間辦公室,就看見曼楨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裡抄寫什麼檔案。叔惠從前那隻寫字檯,現在是另一個辦事員坐在那裡,這人也仿效著他們經理先生的美國式作風,把一雙腳高高擱在寫字檯上,悠然地展覽著他的花條紋襪子與皮鞋,鞋底絕對沒有打過掌子。他和世鈞招呼了一聲,依舊蹺著腳看他的報。曼楨回過頭來笑道:"咦,你幾時回來的?"世鈞走到她寫字檯前面,搭訕著就一彎腰,看看她在那裡寫什麼東西。她彷佛很秘密似的,兩邊都用別的紙張蓋上了,只留下中間兩行。他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蓋沒了,但是他已經看出來這是寫給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當著人,也不便怎樣一定要看。他扶著桌子站著,說:"一塊兒出去吃飯去。"曼楨看著鍾,說:"好,走吧。"她站起來穿大衣,臨走,世鈞又說:"你那封信呢,帶出去寄了吧?"他徑自把那張信紙拿起來疊了疊,放到自己的大衣袋裡。曼楨笑著沒說什麼,走到外面方才說道:"拿來還我。你人已經來了,還寫什麼信?"世鈞不理她,把信拿出來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著,臉上便泛出微笑來。曼楨見了,不由得就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麼地方。一看,她便紅著臉把信搶了過來,道:"等一會再看。帶回去看。"世鈞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還我,我收起來。"

曼楨問他關於他父親的病狀,世鈞約略說了一些,然後他就把他辭職的事情緩緩地告訴了她,從頭說起。他告訴她,這次回南京去,在火車上就急得一夜沒睡覺,心想著父親的病萬一要是不好的話,母親和嫂嫂侄兒馬上就成為他的負擔,這擔子可是不輕。幸而有這樣一個機會,父親現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他管,趁此可以把經濟權從姨太太手裡抓過來,母親和寡嫂將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為這個緣故,他不能不辭職了。當然這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將來還是要出來做事的。

他老早預備好了一番話,說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還是無法表達出來。譬如說,他母親近來這樣快樂,就像一個窮苦的小孩揀到個破爛的小玩藝,就拿它當個寶貝。而她這點悽慘可憐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給了她了,他實在不忍心又去從她手裡奪回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但是這一個原因,他不但不能夠告訴曼楨,就連對他自己他也不願意承認──就是他們的結婚問題。事實是,只要他繼承了父親的家業,那就什麼都好辦,結婚之後,接濟接濟丈人家,也算不了什麼。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夠抓住這個機會,那麼將來他母親、嫂嫂和侄兒勢必都要靠他養活,他和曼楨兩個人,他有他的家庭負擔,她有她的家庭負擔,她又不肯帶累了他,結婚的事更不必談了,簡直遙遙無期。他覺得他已經等得夠長久了,他心裡的煩悶是無法使她瞭解的。

還有一層,他對曼楨本來沒有什麼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從有過豫瑾那回事,他始終心裡總不能釋然。人家說夜長夢多,他現在覺得也許倒是有點道理。這些話他都不好告訴她,曼楨當然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和家庭妥協了,而且一點也沒徵求她的同意,就貿然的辭了職。她覺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業看得那樣重,為它怎樣犧牲都可以,他卻把它看得這樣輕。本來要把這番道理跟他說一說,但是看他那神氣,已經是很慚愧的樣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譴責他,所以她始終帶著笑容,只問了聲:"你告訴了叔惠沒有?"世鈞笑道:"告訴他了。"曼楨笑道:"他怎麼說?"世鈞笑道:"他說很可惜。"曼楨笑道:"他也是這樣說?"世鈞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興。"曼楨笑道:"你呢,你很高興,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從此我們也別見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鈞見她只是一味的兒女情長,並沒義正辭嚴地責備他自暴自棄,他頓時心裡一寬,笑道:"我以後一個禮拜到上海來一次,好不好?這不過是暫時的事。暫時只好這樣。我難道不想看見你麼?"

他在上海耽擱了兩三天,這幾天他們天天見面,表面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是他一離開她,就回過味來了,覺得有點不對。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馬上寫了封信來。信上說:"我真想再看見你,但是我剛來過,這幾天內實在找不到一個藉口再到上海來一趟。這樣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來度一個週末。你還沒有到南京來過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說起他們,你一定也覺得他們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這裡不會覺得拘束的。你一定要來的。叔惠我另外寫信給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費躊躇。南京他實在不想去了。他和曼楨通了一個電話,說:"要去還是等春天,現在這時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經去過一趟了。你要是沒去過,不妨去看看。"曼楨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個人去好象顯得有點……突兀。"叔惠本來也有點看出來,世鈞這次邀他們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楨見見面。假如是這樣,叔惠倒也想著他是義不容辭的,應當陪她去一趟。

就在這一個星期尾,叔惠和曼楨結伴來到南京,世鈞到車站上去接他們。他先看見叔惠,曼楨用一條湖綠羊毛圍巾包著頭,他幾乎不認識她了。頭上這樣一紮,顯得下巴尖了許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說不出來,不過他還是喜歡她平常的樣子,不喜歡有一點點改動。

世鈞叫了一輛馬車,叔惠笑道:"這大冷天,你請我們坐馬車兜風?"曼楨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鈞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訴你一聲,好多穿點衣裳。"曼楨笑道:"告訴我也是白告訴,不見得為了上南京來一趟,還特為做上一條大棉褲。"世鈞道:"待會兒問我嫂嫂借一條棉褲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楨笑道:"你父親這兩天怎麼樣?可好些了?"世鈞道:"好多了。"曼楨向他臉上端詳了一下,微笑道:"那你怎麼好象很擔憂的樣子。"叔惠笑道:"去年我來的時候他就是這神氣,好象擔心極了,現在又是這副神氣來了,就像是怕你上他們家去隨地吐痰或是吃飯搶菜,丟他的人。"世鈞笑道:"什麼話!"曼楨也笑了笑,搭訕著把她的包頭緊了一緊,道:"風真大,幸而扎著頭,不然頭髮要吹得像蓬頭鬼了!"然而,沒有一會工夫,她又把那綠色的包頭解開了,笑道:"我看路上沒有什麼人扎著頭,大概此地不興這個,我也不高興紮了,顯著奇怪,像個紅頭阿三。"叔惠笑道:"紅頭阿三?綠頭蒼蠅!"世鈞噗哧一笑,道:"還是扎著好,護著耳朵,暖和一點。"曼楨道:"暖和不暖和,倒沒什麼關係,把頭髮吹得不象樣子!"她拿出一把梳子來,用小粉鏡照著,才梳理整齊了,又吹亂了,結果還是把圍巾紮在頭上,預備等快到的時候再拿掉。世鈞和她認識了這些時,和她同出同進,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也沒看見她像今天這樣怯場。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裡人是這樣說的,說他請叔惠和一位顧小姐來玩兩天,顧小姐是叔惠的一個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並不是有意隱瞞。他一向總覺得,家裡人對於外來的女友總特別苛刻些,總覺得人家配不上他們自己的人。他不願意他們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而希望他們能在較自然的情形下見面。至於見面後,對曼楨一定是一致贊成的,這一點他卻很有把握。

馬車來到皮貨莊門前,世鈞幫曼楨拿著箱子,三人一同往裡走。店堂里正有兩個顧客在那裡挑選東西,走馬樓上面把一隻皮統子從視窗吊下來,放下繩子,吊下那麼小小的一卷東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紅綢裡子就像襁褓似的,裡面睡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獸。走馬樓上的五彩玻璃窗後面,大概不是他母親就是他嫂嫂,在那裡親手主持一切。是他母親──她想必看見他們了,馬上哇啦一喊:"陳媽,客來了!"聲音尖厲到極點,簡直好象樓上養著一隻大鸚鵡。世鈞不覺皺了皺眉頭。

皮貨店裡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皮毛與樟腦的氣味,一切都好象是從箱子裡才拿出來的,珍惜地用銀皮紙包著的。世鈞小時候總覺得樓下這丬店是一個陰森而華麗的殿堂。現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親切感。他常常想象著曼楨初次來到這裡,是怎樣一個情形。現在她真的來了。

叔惠是熟門熟路,上樓梯的時候,看見牆上掛著兩張猴皮,便指點著告訴曼楨:"這叫金

絲猴,出在峨嵋山的。"曼楨笑道:"哦,是不是這黃毛上有點金光?"世鈞道:"據說是額上有三條金線,所以叫金絲猴。"樓梯上暗沉沉的,曼楨湊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世鈞道:"我小時候走過這裡總覺得很神秘,有點害怕。"

大少奶奶在樓梯口迎了上來,和叔惠點頭招呼著,叔惠便介紹道:"這是大嫂。這是顧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請裡邊坐。"世鈞無論怎樣撇清,說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專誠由上海請來的一個女客,家裡的人豈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鈞平常這樣眼高於頂,看不起本地的姑娘,我看他們這個上海小姐也不見得怎樣時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點不舒服,躺著呢。"小健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認為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給他吃東西作為獎勵,所以吃壞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歸罪於這個人或那個人,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裡面。沈太太這一向為了一個嘯桐,一個世鈞,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著怎麼不眼饞呢?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那快樂的樣子,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著,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這兩天小健又病了,家裡一老一小兩個病人,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裡,世鈞不懂事罷了,連他母親也跟著起鬨

沈太太出來了,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對叔惠也十分親熱。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裡轉了一轉,就走開了。桌上已經擺好了一桌飯菜,叔惠笑道:"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世鈞笑道:"那我上當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就為等著你們。"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顧小姐,許家少爺,你們也再吃一點,陪陪他。"他們坐下來吃飯,沈太太便指揮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裡去。曼楨坐在那裡,忽然覺得有一隻狗尾巴招展著,在她腿上拂來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鈞笑道:"一吃飯-就來了,都是小健慣的-,總拿菜喂。"叔惠便道:"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們的那一隻?"世鈞道:"咦,你怎麼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聽見她說,她家裡的狗生了一窩小狗,要送一隻給小健。"一面說著,便去撫弄那隻狗,默然了一會,因又微笑著問道:"她結了婚沒有?"世鈞道:"還沒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沒有看見一鵬。"曼楨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來的那個方先生。"世鈞笑道:"對了,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不是說要訂婚了──就是這石小姐。他們是表兄妹。"

吃完飯,曼楨說:"我們去看看老伯。"世鈞陪他們到嘯桐房裡去,他們這時候剛吃過飯,嘯桐卻是剛吃過點心,他靠在床上,才說了聲"請坐請坐",就深深地打了兩個嗝兒。世鈞心裡就想:"怎麼平常也不聽見父親打嗝,偏偏今天……也許平時也常常打,我沒注意。"也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今天是他家裡人的操行最壞的一天。就是他母親和嫂嫂,也比她們平常的水準要低得多。

叔惠問起嘯桐的病情。俗語說,久病自成醫,嘯桐對於自己的病,知道得比醫生還多。尤其現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世鈞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爺了,便買了一部《本草綱目》,研究之下,遇到家裡有女傭生病,就替她們開兩張方子,至今也沒有吃死人,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雖然請的是西醫,他認為有些病還是中醫來得靈驗。他在家裡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人,世鈞是簡直是個啞巴。倒是今天和叔惠雖然是初見,和他很談得來。叔惠本來是哪一等人都會敷衍的。

嘯桐正談得高興,沈太太進來了。嘯桐便問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還有點熱度。"嘯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藥也不怎麼對勁。叫他們抱來給我看看。我給他開個方子。"沈太太笑道:"噯喲,老太爺,你就歇歇吧,別攬這樁事了!我們少奶奶又膽子小。再說,人家就是名醫,也還不給自己人治病呢。"嘯桐方才不言語了。

他對曼楨,因為她是女性,除了見面的時候和她一點頭之外,一直正眼也沒有朝她看,這時候忽然問道:"顧小姐從前可到南京來過?"曼楨笑道:"沒有。"嘯桐道:"我覺得好象在哪兒見過,可是再也想不起來了。"曼楨聽了,便又仔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可會是在上海碰見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嘯桐沉吟了一會,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沒去過了。"他最後一次去,曾經惹起一場不小的風波。是姨太太親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來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內弟家裡。他和他太太雖然不睦,郎舅二人卻很投機。他到上海來,舅爺常常陪他"出去溜溜"。在他認為是逢場作戲,在姨太太看來,卻是太太的陰謀,特意叫舅老爺帶他出去玩,娶一個舞女回來,好把姨太太壓下去。這樁事情是怎樣分辯也辯不明白的。當時他太太為這件事也很受屈,還跟她弟弟也嘔了一場氣。

嘯桐忽然脫口說道:"哦,想起來了!"──這顧小姐長得像誰?活像一個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著這樣眼熟呢!他冒冒失失說了一聲"想起來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著,等著他的下文,他怎麼能說出來,說人家像他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他頓了一頓,方向世鈞笑道:"想起來了,你舅舅不是就要過生日了麼,我們送的禮正好託他們兩位帶去。"世鈞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給舅舅拜壽去。"嘯桐笑道:"你剛從上海回來,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卻說:"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無意的向曼楨琢艘謊郟笑道:"世鈞現在簡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兩頭跑!"

正說笑間,女傭進來說:"方家二少爺跟石小姐來了,在樓底下試大衣呢。"沈太太笑道:"準是在那兒辦嫁妝。世鈞你下去瞧瞧去,請他們上來坐。"世鈞便向曼楨和叔惠笑道:"走,我們下去。"又低聲笑道:"這不是說著曹操,曹操就到。"叔惠卻皺著眉說:"我們今天還出去不出去呀?"世鈞道:"一會兒就走──我們走我們的,好在有我嫂嫂陪著他們。"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機拿著,省得再跑一趟樓梯。"

他自去開箱子取照相機,世鈞和曼楨先到樓下去和一鵬翠芝這一對未婚夫婦相見。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也跑出來了,-還認識-的舊主人,在店堂裡轉來轉去,直搖尾巴。一鵬一看見曼楨便含笑叫了聲"顧小姐!幾時到南京來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楨銳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們本來認識的?"一鵬笑道:"怎麼不認識,我跟顧小姐老朋友了!"說著,便向世鈞恿睡友劬ΑJ讕覺得他大可不必開這種玩笑,而且翠芝這人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你去逗著她玩,她不要認真起來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顧小姐來了幾天了?"曼楨笑道:"我們才到沒有一會。"翠芝道:"這兩天剛巧碰見天氣這樣冷。"曼楨笑道:"是呀。"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著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自問也並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一鵬笑道:"喂,這兒還有一個人呢。我來介紹。"和他們同來的還有翠芝的一個女同學,站在稍遠的地方,在那裡照鏡子試皮大衣。那一個時期的女學生比較守舊,到哪兒都喜歡拖著個女同學,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個女同學請在一起。翠芝也不脫這種習氣。她這同學是一位竇小姐,名叫竇文嫻,年紀比她略長兩歲,身材卻比她矮小。這竇小姐把她試穿的那件大衣脫了,一鵬這些地方向來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幫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豹皮這樣東西雖然很普通,但是好壞大有分別,壞的就跟貓皮差不多,像翠芝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顏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穿著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世鈞笑道:"要像你們這兩件大衣,我敢保我們店裡就拿不出來。"叔惠在樓梯上介面道:"你這人太不會做生意了!"一鵬笑道:"咦,叔惠也來了!我都不知道。"叔惠走過來笑道:"恭喜,恭喜,幾時請我們吃喜酒?"世鈞笑道:"就快了,已經在這兒辦嫁妝了-!"一鵬只是笑。翠芝也微笑著,她俯身替那隻小狗抓癢癢,在-頷下緩緩地搔著,搔得那隻狗伸長了脖子,不肯走開了。

一鵬笑道:"你們今天有些什麼節目?我請你們吃六華春。"世鈞道:"幹嗎這樣客氣?"一鵬道:"應當的。等這個月底我到上海,就該你們請我了。"世鈞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鵬把頭轉向翠芝那邊側了側,笑道:"陪她去買點東西。"竇文嫻便道:"要買東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看電影,真方便!"她這樣一個時髦人,卻不住在上海,始終認為是一個缺陷,所以一提起來,她的一種優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戰起來,她的喉嚨馬上變得很尖銳。

大少奶奶也下樓來了,她和文嫻是見過的,老遠就笑著招呼了一聲"竇小姐"。翠芝叫了聲"表姐",大少奶奶便道:"怎麼還叫我表姐?該叫我姊姊啦!"翠芝臉紅紅的,把臉一沉,道:"你不要拿我開心。"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會兒。"翠芝卻向一鵬說道:"該走了吧?你不是說要請文嫻看電影嗎?"一鵬便和世鈞他們說:"一塊兒去看電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剛從上海來,誰要看我們那破電影兒!"大少奶奶便問世鈞:"你們預備上哪兒去玩?"世鈞想了想,臨時和叔惠商量著,道:"你上次來,好象沒到清涼寺去過。"大少奶奶道:"那你們就一塊兒到清涼寺去好了,一鵬有汽車,可以快一點,不然你們只夠來回跑的了!等一會一塊回到這兒來吃飯,媽特為預備了幾樣菜給他們兩位接風。"一鵬本來無所謂,便笑道:"好好,就是這樣辦。"

於是就到清涼山去了。六個人把一輛汽車擠得滿滿的。在汽車上,叔惠先沒大說話,後來忽然振作起來了,嘻嘻哈哈的,興致很好,不過世鈞覺得他今天說的笑話都不怎麼可笑,有點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學始終是隻有她們兩個人唧唧噥噥,咭咭咕咕笑著,那原是一般女學生的常態。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不離,文嫻跟在翠芝後面,把兩隻手插在翠芝的皮領子底下取暖。她們倆只顧自己說話,完全把曼楨撇下了,一鵬倒覺得有些不過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楨多敷衍,當著翠芝,他究竟有些顧忌,怕她誤會了。世鈞見曼楨一個人落了單,他只好去陪著她,兩人並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爛殘缺的石級。不知什麼地方駐著兵,隱隱有喇叭聲順著風吹過來。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陽光下聽到軍營的號聲,分外覺得荒涼。

江南的廟宇都是這種慘紅色的粉牆。走進去,幾座偏殿裡都有人住著,一個襤褸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團上剝大蒜,她身邊擱著只小風爐,豎著一卷席子,還有小孩子坐在門檻上玩。像是一群難民,其實也就是窮苦的人,常年過著難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聽見說這廟裡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著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來,笑道:"哦?我們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們去瞧瞧去。"一鵬笑道:"就有,他們也不會讓你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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