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2)

小說:半生緣 作者:張愛玲

翠芝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見翠芝披著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又道:"你在這兒幹什麼?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他都坐麻了,差點站不起來,因將那張信箋一夾夾在書裡,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你曉得現在什麼時候了?都快三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不用起早。"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麼,也不能起得太晚呀。我把鬧鐘開了十點鐘。"世鈞不語。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裡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度這樣奇怪。

他不等鬧鐘鬧醒,天一亮就起來了兩遍,大概是螃蟹吃壞了,鬧肚子。叔惠來吃午飯,他也只下來陪著,喝了兩口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的人,說話好象深了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暗中摸索,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於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裡說話,世鈞又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象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裡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

飯後翠芝去煮咖啡,因為傭人沒用過這種蒸餾壺。叔惠正在說美國的情形,在戰時因為需要用人,機會倒比較多,待遇也比較好。世鈞道:"你這下子真是熬出資格來了。懊悔那時候沒跟你走。是你說的,在這兒混不出什麼來。"叔惠道:"在哪兒還不都是混,只要心裡還痛快就是了。"世鈞道:"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一下,又彷佛還值得。別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麼回事嗎?"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隨即捧著咖啡進來了,打斷了話鋒。

叔惠飯後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個老同事,天南地北談起從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講起曼楨曾經回到他們廠裡找過事,留下一個地址,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結過婚又離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來。那同事剛巧那天有事,約了改天見面,叔惠從那裡出來,一時興起,就去找曼楨。她住的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進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有很大的一個天井。傍晚時分,天井裡正有一個女傭在那裡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裡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個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裡洗衣裳,靠牆搭了一張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兒?"那婦人抬起頭來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傭道:"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叔惠躊躇了一會,便在記事簿上撕下一張紙來,寫了自己的姓名與他妹夫家的電話號碼,遞給那婦人,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交給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個多鐘頭,果然就有人打電話到他妹夫家裡,他們親家太太接的電話,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們的電話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邊去吧。"那邊是翠芝接的電話,回道:"許先生出去了,你貴姓?……噢,你的電話是三─五─一─七─四。……噢,別客氣。"

世鈞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樓上躺著。翠芝掛上電話上樓來,便道:"有個姓顧的女人打電話找叔惠,不知道是誰?會不會是你們從前那個女同事,到南京來過的?"世鈞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裡想昨天剛想起曼楨,今天就有電話來,倒像是冥冥中訊息相通。翠芝道:"她還沒結婚?"世鈞道:"結了婚了吧?"翠芝道:"那還姓顧?"世鈞道:"結了婚的女人用本來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這麼說也比較清楚。"翠芝道:"那時候你媽說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鵬又說是你的朋友──你們的事!"說著笑了。世鈞沒作聲。翠芝默然了一會,又道:"叔惠沒跟你說他離婚的事?"世鈞笑道:"哪兒有機會說這些個?根本沒跟他單獨談幾分鐘。"翠芝道:"好好,嫌我討厭,待會兒他來了我讓開,讓你們說話。"

隔了一會,叔惠回來了,上樓來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世鈞道:"翠芝告訴你沒有,剛才有個姓顧的打電話給你。"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楨,我剛才去找她,沒碰著。"世鈞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叔惠笑道:"你這些年都沒看見她?"世鈞道:"沒有。"叔惠道:"聽說她結了婚又離婚了,倒跟我一樣。"這本來是最好的機會,可以問他離婚的事,但是世鈞正是百感交集,根本沒有想到叔惠身上。她跟豫瑾離婚了?怎麼會──?為什麼?反正絕對不會是為了他。就是為了他又怎麼著?他現在還能怎麼樣?

叔惠見他提起曼楨就有點感觸似的,便岔開來說別的。翠芝又進來問世鈞:"你好了點沒有?"世鈞道:"我今天不行了,還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飯。"叔惠道:"就在家裡吃不是一樣?"世鈞道:"不行,你這些年沒看見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來沒預備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沒菜沒關係,今天我們別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還是在家裡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過他們倆,翠芝還待商議吃哪家館子,要不要訂座位,世鈞催她快換衣裳,叔惠只得到樓下去等著。

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髮,世鈞躺在床上看著她。她這一頭頭髮,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裡卷,有時候又往外卷,這些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今天她把頭髮光溜溜地掠到後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襯托出那豐秀的面龐。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她出發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著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閒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觀,心裡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別亮,彷佛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麼約會似的。她換上一件藏青花綢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綠牡丹。世鈞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聽見這話很感到意外,非常高興,笑道:"還漂亮?老都老了。"

兩個孩子看了電影回來,二貝站在梳妝檯旁邊看她化妝。大貝說下次再也不帶二貝去了,說她忠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帶她去撒溺。他平時在家裡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世鈞想道?quot;一個人九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裡究竟想些什麼?"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過那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彷佛他那時候已經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翠芝走了,孩子們也下去吃飯去了。這時候才讓他一個人靜一會,再想到剛才說曼楨的話。一想起來,突然心頭咕咚一聲撞了一下──翠芝記下的電話號碼一定讓叔惠撕了去了。這一想,他本來披著晨衣靠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馬上下樓去。電話旁邊擱著本小記事冊,一看最上面的一頁,赫然的歪歪斜斜寫著"顧三五一七四"。叔惠一個人在樓下這半天,一定把號碼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經打了電話去。就在今天晚上這一兩個鐘頭內,她的聲音倒在這熟悉的穿堂裡出現了兩次,在燈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間。他為什麼不能也打一個去?老朋友了,這些年不見,本來應當的。她起初未必知道這是他家,等叔惠剛才打了去,總告訴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禮,彷佛怪她不應當打到他家裡來似的。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不能一開口就像對質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輕人了,還不放灑脫點?隨便談兩句,好在跟曼楨總是不愁沒話可說的。難得今天一個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聽。專門聽他跟別人說話,跟她自己說倒又不愛聽。但是正唯其這樣,因為覺得是個好機會,倒彷佛有點可恥。

正躊躇間,聽見李媽叫道:"咦,少爺下來了!在下邊開飯吧?我正要送上樓去。少奶奶叫把湯熱給你吃,還有兩樣吃粥的菜。"兩個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來吃飯!"世鈞把號碼抄了下來,便走進去跟他們一桌吃,聽他們夾七夾八講今天的電影給他聽。飯後他坐在樓下看晚報。這時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剛才沒撐著跟叔惠一塊出去。大概因為沒有打電話給曼楨,所以特別覺得寂寞,很盼望他們早點回來。這回叔惠來了,始終沒有暢談過,今天可以談到夜深。孩子們都去睡了,看看鐘倒已經快十點了,想必他們總是吃了飯又到別處去坐坐。翠芝前兩天曾經提起哪家夜總會的表演聽說精采。

等來等去還不來,李媽倒報說大少奶奶來了。現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來住,但是她因為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往來。自從小健那回在這兒給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氣。

但是世鈞一聽見說他嫂嫂來了,猜想她的來意,或者還是為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在學校裡功課一塌糊塗,成天在外面遊蕩。當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於溺愛不明

,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裡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在也許被她發覺了,她今天晚上來,也許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並沒有猜著。大少奶奶是因為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裡吃飯,剛巧碰見了翠芝。請客是在樓上房間裡,翠芝和叔惠在樓下的火車座裡。大少奶奶就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識叔惠的,叔惠不認識她了,因為隔了這些年,她見老了,而且現在完全換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沒看見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兩人可並沒有說話。大少奶奶就也沒跟他們招呼,徑自上樓赴宴。席散後再下樓來,他們已經不在那裡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連夜趕到世鈞這裡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係重大,不能因為她是翠芝的孃家人便代為隱瞞,所以她自以為是抱著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並不是幸災樂禍。一問翠芝還沒回來,更心裡有數,因笑道:"怎麼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去。

叔嫂二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彷佛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並不知情,他覺得他應當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麼背地裡借錢給小健。但是跟她說這話倒很不容易措辭,一個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想著他是有什麼難以出口的隱情。她是翠芝孃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孃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說?你儘管告訴我不要緊。"世鈞笑道:"不是,也沒什麼──"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麼呢?"世鈞倒一時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世鈞道:"他剛回國,昨天剛到。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剛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著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緊哪,衝著人家淌眼淚,算那一出?"世鈞道:"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脾氣倔一點,要說有什麼別的,那她也還不至於!"說著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於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現在當然不便啟齒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閒談。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後,世鈞倒嘆了一番,心裡想象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說起來也是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

過了十一點,翠芝一個人回來了。世鈞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世鈞很是失望,問知他們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幾處去坐了坐。翠芝聽見說他一直在樓下等著他們,也覺得不過意,便道:"你還是去躺下吧。"世鈞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該多休息休息了。"世鈞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著也悶得慌。"她聽見說大少奶奶來過,問"有什麼事?"世鈞沒有告訴她,她們的嫌隙已經夠深的。說她哭是個笑話,但是她聽見了只會生氣。她非但沒有淚容,並沒有不愉快的神氣。

她催他上樓去躺著,而且特別體貼入微,因為他說悶得慌,就從亭子間拿了本書來給他看。她端著杯茶走進房來,便把那本書向他床上一。這一-,書裡夾著的一張信箋便飄落在地下。世鈞一眼看見了,就連忙踏著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週到,已經彎腰替他撿了起來,拿在手裡不經意地看了看。世鈞道:"你拿來給我──沒什麼可看的。"說著便伸手來奪。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著,臉上漸漸露出詫異的神氣,笑道:"呦!還是封情書哪!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寫給你的?"世鈞道:"這還是好些年前的事。拿來給我!"

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道:"-你這次走得這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老是惦記著這些──-"她讀到這裡,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來。世鈞道:"你還我。"她又捏著喉嚨,尖聲尖氣學著流行的話劇腔往下念:"-隨便看見什麼,或是聽見人家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她向世鈞笑道:"噯喲,看不出你倒還有這麼大的本事,叫人家這樣著迷,啊!"說著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她"哦"了一聲,向世鈞道:"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顧小姐,穿著個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還說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

世鈞道:"為什麼?不夠漂亮?不夠時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氣得這樣!"她又打著話劇腔嬌聲嬌氣念道:"-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不管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麼個人-──噯呀,她還在那兒等著你嗎?"

世鈞實在忍不住了,動手來跟她搶,粗聲道:"你給我!"翠芝偏不給他,兩人掙扎起來,世鈞差點沒打她。翠芝突然叫了聲噯喲,便掣回手去,氣烘烘地紅著臉道:"好,你拿去拿去!誰要看你這種肉麻的信!"一面說一面挺著胸脯子往外走。

世鈞把那縐成一團的信紙一把抓在手裡,團得更緊些,一塞塞在口袋裡。他到現在還氣得打戰。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樓來。翠芝在樓下,坐在沙發上用一種大白珠子編織皮包,見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這時候還出去?上哪兒去?"聽那聲口是不預備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鈞還是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出了大門,門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過兩條馬路,電燈霓虹燈方才漸漸繁多起來。世鈞走進一丬藥房去打電話,他不知道曼楨的住址,只有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人來聽電話,聽見說找顧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鈞猜想著一定是曼楨家裡沒有電話,借用隔壁的電話,這地方鬧哄哄的,或者也是一丬店家,又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忽然想起自己家裡那兩個小孩,剛才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就又起了動搖。明知道不會有什麼結果的,那又何必呢?這時候平白的又把她牽涉到他的家庭糾紛裡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電話裡面可以聽見那邊的汽車喇叭聲,朦朧的遠遠的兩聲"波波,聽上去有一種如夢之感。

他懊悔打這個電話,想要結束通話了,但是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說起話來。所說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們不要喊去,當然也來不及了。他悄然把電話掛上了,只好叫曼楨白跑一趟吧。

他從藥房裡出來,在街上走著。將近午夜,人行道上沒什麼人。他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飄飄的,走多了路就覺得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在他來賠還她吧。新秋的風吹到臉上,特別感到那股子涼意,久違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臉上摸著,想知道他是不是變了,老了多少。他從來不想到她也會變的。

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裡那個李媽留了個神,本來李媽先給翠芝等門,等到翠芝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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