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2)

小說:半生緣 作者:張愛玲

,她已經去睡了,彷佛聽見嚷鬧的聲音,還沒聽真,又聽見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樓來,分明是吵了架。李媽豈肯錯過,因在廚房門口找了點不急之務做著,隨即看見世鈞衣冠齊整的下樓,像要出去似的,更覺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沒好好的穿衣服,這時候換上衣服到哪兒去?再聽見翠芝問他上哪兒去,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媽心裡雪亮,還不是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這兒來說的那些話──李媽全聽見了。李媽雖然做起事來有點老邁龍鍾,聽壁腳的本領卻不輸於任何人。大少奶奶說少奶奶跟許先生好,少爺雖然不相信,還替少奶奶辯護,他也許是愛面子,當時只好這樣,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來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嘔氣,這種事情也是有的。李媽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氣,翠芝果然什麼都不知道,就只曉得大少奶奶今天來過的。李媽便把大少奶奶的話和盤托出,都告訴了她。

世鈞回來了,翠芝已經上床了,坐在床上織珠子皮包,臉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領帶,便緩緩說道:"你不用胡思亂想的,我們中間並沒有什麼第三者。而且已經是這麼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馬上很敵意的問道:"你說什麼?什麼第三者?這話是什麼意思?"世鈞沉默了一會,方道:"我是說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聽她那口吻,彷佛覺得他這人太無聊了,十幾年前的一封情書,還拿它當樁了不起的事,老掛在嘴上說著。世鈞也就光說了一聲,"那頂好了。"

他想明天看見叔惠的時候打聽打聽,還有沒有機會到美國去深造。蹉跎了這些年,當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還回不回美國也要看情形,預備先到北邊去一趟,到了北邊也可以託他代為留心,能在北方找個事,換換環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開一個時期,不過這一層暫時不打算告訴叔惠。偏偏叔惠一連幾天都沒來,也沒打電話來。世鈞漸漸有點疑心起來,難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這兩天鬧彆扭,連這話都不願意問她。結果還是自己打了個電話去,叔惠滿口子嚷忙,特別忙的原因是改變主張,日內就動身北上,有機會還想到東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沒來得及多談,就約了星期五來吃晚飯。

那天下午,世鈞又想著,當著翠芝說話不便,不如早一點到叔惠那裡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來。打電話去又沒打著,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從辦公室到他那兒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馬廳背後的-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當老,小院子上面滿架子碧綠的爬山虎,映著窗前一幅藍綠色的新竹簾子,分外鮮明。細雨後,水門汀溼漉漉的,有個女人蹲在這邊後門口-風爐,看得見火舌頭。世鈞看著門牌數過來,向一家人家的廚房門口問了聲:"許先生在家麼?"灶下的女傭便哇啦一聲喊:"少奶!找舅少爺!"

叔惠的妹妹抱著孩子走來,笑著往裡讓,走在他前面老遠,在一間廂房門口站住了,悄悄的往裡叫了聲:"媽,沈先生來了。"看她那神氣有點鬼頭鬼腦,他這才想起來她剛才的笑容有點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來得不是時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過天再來看伯母。"裡面許太太倒已經站了起來,笑臉相迎。她女兒把世鈞讓到房門口,一眼看見裡面還有個女客,這種廂房特別狹長,光線奇暗,又還沒到上燈時分,先沒看出來是曼楨,就已經聽見轟的一聲,是幾丈外另一個軀殼裡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種音波撲到人身上來,也不知道還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動。不過房間裡的人眼睛習慣於黑暗,不像他剛從外面進來,她大概是先看見了他,而且又聽見說"沈先生來了。"

他們這裡還是中國舊式的門檻,有半尺多高,提起來跨進去,一腳先,一腳後,相當沉重,沒聽見許太太說什麼,倒聽見曼楨笑著說:"咦,世鈞也來了!"聲調輕快得異樣。大家都音調特別高,但是聲音不大,像遠處清脆的笑語,在耳邊營營的,不知道說些什麼,要等說過之後有一會才聽明白了。許太太是在說:"今天都來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楨道:"是我不好,約了四點鐘,剛巧今天忙,擱到這時候才來,他等不及先走了。"

許太太態度很自然,不過話比平時多,不等寂靜下來就忙著去填滿那空檔。先解釋叔惠這一向為什麼忙得這樣,又說起叔惠的妹妹,從前世鈞給她補算術的時候才多大,現在都有了孩子了。又問曼楨還是哪年看見她的。算來算去,就不問她跟世鈞多少年沒見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飯的事,許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絕口不提。世鈞的家當然是最忌諱的。因又說起裕舫。談了一會,曼楨說要走了,世鈞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伯母。"到了後門口,叔惠的妹妹又還趕出來相送。她在少女時代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現在又看見他們雙雙的走了。

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裡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堂裡,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麼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輛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麼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於是就這麼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麼。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裡也就一同進去了。裡面地方不大,鬧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時候。世鈞見了,忽然想起來叔惠到他家去吃飯,想必已經來了。找了個火車座坐下,點了菜之後,便道:"我去打個電話就來。"又笑著加上一句,"你可別走,我看得見的。"電話就裝在店堂後首,要不然他還真有點不放心,寧可不打。他撥了號碼,在昏黃的燈下遠遠的望著曼楨,聽見翠芝的聲音,恍如隔世。窗裡望出去只看見一片蒼茫的馬路,沙沙的汽車聲來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裝著霓虹燈青蓮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麼字,甚至於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他口中說道:"叔惠來了沒有?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們先吃,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拆爛汙的事,約了人家來,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聽就要炸了。他不預備跟她爭論,打算就結束通話了,免得萬一讓曼楨聽見。她倒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麼,倒像是有一種預感似的。

世鈞掛上了電話,看見旁邊有板壁隔出來的房間,便走過來向曼楨道,我們進去坐,外邊太亂。茶房在旁邊聽見了,便替他們把茶壺茶杯碗筷都搬進去,放下了白布門簾。曼楨進去一看,裡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隻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裡送她回家去,她家裡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麼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麼。兩人就這麼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麼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裡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於往後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後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麼叫幸福?這要看怎麼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麼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麼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覆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話一出口他立刻覺得說錯了,等於剛才以沉默為答覆。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她也更百般依戀,一隻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吻著,忽然看見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因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麼的?"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臉色冷淡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隻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麼樣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現在真在那兒講給他聽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麼些年前的事了。

這時候因為怕茶房進來,已經坐了下來。世鈞越聽越奇怪,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很蒼白。出了這種事,他竟懵然。最氣人的是自己完全無能為力,現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衝不進去,沒法把她救出來。曼楨始終不朝他看著,彷佛看見了他就說不下去似的。講到從祝家逃出來,結果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跟著就說起離婚,費了無數週折,孩子總算是判給她撫養了。她是借了許多債來打官司的。

世鈞道:"那你現在怎麼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在好了,債也還清了。"世鈞道:"這人現在在哪兒?"曼楨道:"還提他幹什麼?事情已經過去了。後來也是我自己不好,怎麼那麼胡塗,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時候的事就恨。"當然她是指嫁給鴻才的事。世鈞知道她當時一定是聽見他結婚的訊息,所以起了自暴自棄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時間也是……也是因為我實在叫你灰心。"曼楨突然別過頭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

世鈞一時也無話可說,隔了一會方低聲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豫瑾結婚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哦,她這麼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講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病,他去看她,他們說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不見他。回到南京後寫信給她,一直沒有迴音,後來再去找她,已經全家都離開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聽見她結婚的訊息。當時實在是沒有想到她自己姊姊會這樣,而且剛巧從別方面聽見說,豫瑾新近到上海來結婚。曼楨道:"他是那時候結婚的。"世鈞道:"他現在在哪兒?"曼楨道:"在內地。抗戰那時候他在鄉下讓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裡。他後來總算放出來了,就跑到重慶去了。"世鈞慘然了一會,因道:"他還好?有信沒有?"曼楨道:"也是前兩年,有個親戚在貴陽碰見他,才有信來,還幫我想法子還債。"

憑豫瑾對她的情分,幫助她還債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世鈞頓了頓,結果還是忍不住,彷佛順口問了聲:"他有沒有再結婚?"曼楨道:"沒有吧?"因向他笑了笑,道:"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世鈞頓時慚愧起來,彷佛有豫瑾在那裡,他就可以卸責似的。他其實是恨不得破壞一切,來補償曼楨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著她的手,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現在見著你了,別的什麼都好辦。我下了決心了,沒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讓我去想辦法。"曼楨不等他說完,已經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聲叫道:"你別說這話行不行?今天能見這一面,已經是……心裡不知多痛快!"說著已是兩行眼淚直流下來,低下頭去抬起手背揩拭。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說的,他們回不去了。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今天老是那麼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扎。從前最後一次見面,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天從這裡走出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樣。

他們這壁廂生離死別,那頭他家裡也正難捨難分,自從翠芝掛上了電話,去告訴叔惠說世鈞不回來吃飯,房間裡的空氣就透著幾分不自然。翠芝見沒甚話說,便出去吩咐開飯。兩個孩子已經吃過了。偏那李媽一留神,也不進來伺候添飯,連陶媽也影橙無,老媽子們再笨些,有些事是不消囑咐的。叔惠是在別處吃得半醉了來的,也許是出於自衛,怕跟他們夫婦倆吃這頓飯。現在就只剩下一個翠芝,也只有更僵。

在飯桌上,兩人都找了些閒話來講,但是老感到沒話說。翠芝在一度沉默之後,便淡淡的說道:"我知道,你怕我又跟你說那些話。"他本來是跟她生氣,那天出去吃飯,她那樣盡情發洩。她當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們之間唯一的可能是發生關係。以他跟世鈞的交情,這又是辦不到的,所以她彷佛有恃無恐似的。女人向來是這樣,就光喜歡說。男人是不大要"談"戀愛的,除了年紀實在輕的時候。

他生氣,也是因為那誘惑太強了。幾天不見,又想回來了,覺得對她不起。他微醺地望著她,忽然站起來走過來,憐惜地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髮。翠芝坐著一動也不動,臉上沒有表情,眼睛向前望著,也不朝他看,但是仍舊悽然,而又很柔馴的神氣。叔惠只管順著她頭髮撫摸著,含笑望著她半晌,忽道:"其實儀娃跟你的脾氣有點像,不過她差遠了,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年紀關係,心境不同了。"便講起他的結婚經過。其實他當時的心理說來可笑──當然他也不會說──多少有點賭氣。翠芝的母親從前對他那樣,雖然不過匆匆一面,而且事隔多年,又遠隔重洋,明知石太太也不會聽見,畢竟出了口氣。他不說,翠芝也可以想象──比她闊,比她出風頭的小姐。

儀娃怕生孩子,老是怕會有,就為這個不知道鬧過多少回。他雖然收入不錯,在美國生活程度高,當然不夠她用的。她自己的錢不讓她花,是逼著她吃苦。用她的錢,日子久了又不免叫她看不起,至少下意識地。吵架是都為了節育,她在這件事上太神經質,結果他煩不勝煩,賭氣不理她了,又被她抓住了錯處,鬧著要離婚。離就離──他不答應,難道是要她出贍養費?

所謂抓住了錯處,當然是有別的女人。他沒提。本來在戰時美國,這太普遍了。他結婚很晚,以前當然也有過豔遇,不過生平也還是對翠芝最有知己之感,也憧憬得最久。這時候燈下相對,晚風吹著米黃色厚呢窗簾,像個女人的裙子在風中鼓盪著,亭亭地,姍姍地,像要進來又沒進來。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長裙老在半空中徘徊著,彷佛隨時就要走了,而過門不入,兩人看著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虛度之感。

翠芝忽然微笑道:"我想你不久就會再結婚的。"叔惠笑道:"哦?"翠芝笑道:"你將來的太太一定年輕、漂亮──"叔惠聽她語氣未盡,便替她續下去道:"有錢。"兩人都笑了。叔惠笑道:"你覺得這是個惡性迴圈,是不是?"因又解釋道:"我是說,我給你害的,彷佛這輩子只好吃這碗飯了,除非真是老得沒人要。"在一片笑聲中,翠芝卻感到一絲淒涼的勝利與滿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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