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危險與遮蔽

回過頭來還說丁一。這丁一一帶,危險頻仍。新陳代謝之危實不足道,無非是病從口入,無非是五行不調,陰陽失衡。真正的危險可比這嚇人。真正的危險顯露於我與丁一第一次走出家門,走進外部世界的一刻——

“我蹣跚地走出屋門,走進院子。太陽曬熱的花草的氣味,太陽曬熱的磚石的氣味,陽光在風中舞蹈、流動。青磚鋪成的十字甬道連線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塊均等的土地,兩塊上面各有一棵棗樹,另兩塊種滿了西番蓮。西番蓮顧自開著碩大的花朵,蜜蜂在層疊的花瓣中間鑽進鑽出,嗡嗡地開採。蝴蝶悠閒飄逸,飛來飛去,悄無聲息彷彿幻影。棗樹下落滿移動的樹影,落滿細碎的棗花。青黃的棗花像一層粉,覆蓋著地上的青苔……我邁過高高的門檻,艱難地走出院門,眼前是一條安靜的小街,細長、規整,兩三個陌生的身影走過,走向東邊的朝陽,走進西邊的落日……”(史鐵生的《記憶與印象·輕輕地走與輕輕地來》)——這是我在史鐵生與外部世界相遇的情景,不過大同小異,這也可以是我藉助丁一,抑或丁一聽從著我,第一次步入那——在襁褓裡我們就一同眺望過的——誘人世界的情景。

遠山仍不可及,遠山背後的飛霞也並不離得我們更近些。我們依然眺望,以丁一生就的慾念並我一向的祈盼,猜那山前山後的所有,想那飛霞後面的後面。而關鍵的相遇,或真正的危險,就在這一時刻到來。

這時,近處的樹影裡忽然閃動起一盞盞陌生的目光;這目光頗顯異樣,既不像母親的溫柔,也不像父親的直率,更不像奶奶的慈祥與憐愛。這目光漸漸地多起來,並且圍攏,並且逼視過來,有些已貼近我們跟前,指指點點,嗤嗤竊笑,嘁嘁低語。何年何日且不去管它吧,正當年幼的丁一站在自家門前,與我一同打量這個陌生並似深藏奧秘的世界時,深藏的奧秘似已顯露端倪——

有個聲音說:“看他呀,光著屁股站在街上!”

其聲雖柔,其眸似劍,讓那個赤裸的男孩渾身上下發一陣冷。怎麼了?我想:屁股怎麼了?不能光嗎?

“哈,這個小玩意兒不錯嘛,你就讓它這麼翹翹著給人看?”

他們嘻嘻又噓噓,肆無忌憚地撥弄男孩肚皮下那朵小小的萌芽。這奇怪嗎?這是與生俱來的呀,真那麼好笑?我見丁一也是一臉茫然,然而他那朵小小的萌芽卻兀自翹立,並在其蠻荒的領地上盪開一股莫名的快意。那快意似乎尖銳,又似乎兇險,再看那男孩,惟顧自茫然。我也發懵,一時難究其因,忘乎其故。年幼的丁一自然更是混沌無知,只覺那茫然一步步擴大,無奈地走向著恐懼,卻又似不容拒斥地聽命於某種召喚。這小小的萌芽竟有如此的敏覺與警惕嗎?真令人驚訝。年幼的丁一尚不能想象它於未來的妙用。你看它,彷彿迎風沐雨,彷彿標思立欲,天地遙遙勾勒其形,時光漫漫蘊含其中。忽然,我見那男孩羞愧難當,兩手將那萌芽悄然遮住。——啊,這下我想起來了:亞當!亞當和夏娃!赤裸的亞當和赤裸的夏娃,還有那兩片似從虛瞑之中飄來的無花果葉……

噢,是了是了,那是我旅行的開端!那時我在亞當,我從亞當起程。對了,是由於一條蛇,一條惡言惡語的蛇,散佈誘惑。起因是一棵樹,和那樹上的果實。因為偷吃了那果實,所以我離開家園,離開伊甸,所以我從亞當起程,不期然而於某年某日到達了丁一。啊,久違了,那座美麗的園子!無遮無蔽築其樂土,不榮不辱養其美德;園中所有的花草、樹木,所有的心與身,魂與器,無不坦然赤裸,怡然愉樂,沐一派和平的風雨。是蛇的讒言使亞當和夏娃背井離鄉,使我們永久地漂泊,跋涉。我們在那園子的門前分手,以亞當和夏娃之名分頭起程。或不如說,我們是以亞當和夏娃的分手作為起程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從此一個渾然的夢境被分開兩半,從此亞當和夏娃殊顯其別,從此我們天各一方,以相互尋找為我們起程的緣由和承諾。故而,當丁一悄然遮住那朵由亞當遺傳而來的標記時,我猛然記起了我們起程時的儀式:兩片無花果葉飄然而至,遮擋住不同的兩朵花……

但是亞當和夏娃,其不同的標記既然顯明,緣何又要遮蔽?

噢,是了是了——在接受懲罰的同時,他們也接受了上帝溫柔的囑託:不同,構築起差別;遮蔽,呼喚著尋找;禁忌,隱喻了敞開;這樣你們才可能成就一條牽魂動夢的道路。——也許我猜到了那儀式的所以不容輕看:蛇的洩密既已無可挽回,唯此嚴厲的懲罰與溫柔的囑託可以補救天地之豪情,續寫生命之奧義。不過,究竟,那奧義是什麼呢?尤其,這永遠的旅途,可否問其究竟與終於?不知道。不知道。自從在亞當與夏娃分手,走南闖北迢迢漫漫,跋山涉水歷盡艱難,一路上我都在猜測。

是呀,遮蔽!我只好對那年幼的丁一說:這是一切起程前所必要的儀式。

但那丁依舊茫然,孤身孑立於浩瀚光陰之中,像當初亞當一樣庇護住他的花朵,一副羞愧並驚恐的神情。這不怪他。連我也猜那奧義不透,當然就更不能怪他。更何況,不正因為屢猜不中,我才一次次來到人間,進入姓名各異的生命嗎?一次次起程,一次次祈盼,一次次心存疑懼。

色慾天成

此前我只看重了情種的聰慧多才,卻忽視了情種的天生好色,只相信了情種斷不會是傻瓜,卻忘記了好色之徒多不識時務,不通世故,難免經常冒些傻氣。

色者何?或指萬物之有形,或指形貌之俊美。不過,嗜一切美物者當謂之貪,丁一不貪,丁一所好之色僅限於窈窕之女子,美貌之異性。我怎會知道?我怎會不知道!對丁一來說我是旁觀者清,於旁觀者看,我又是親處其境。

春花秋月,丁一成長,其目光一旦凝聚我即發現,那已是毫不猶豫地朝向了女人——童稚的雙眸忽忽閃閃竟已在異性群中摸索、搜尋,瞧瞧這個,望望那個,似早有計議。“快來快來,快來親親我!”成年女性們逗他,戲他,喜歡他。這倒讓他犯了難——親親是這麼簡單的嗎?男人固當除外,女人就可以不加比較?眾女紛紛向他展臂抒懷,他呢?或以兇猛之哭嚎一一喝退,似避之唯恐不及,或懶洋洋不卑不亢,勉強於一眉目端正者懷中小憩。但是,倘若人形踴躍,其中忽有麗影閃動呢?啊哈,那你就瞧吧,這小人兒立刻眉目含情,鳧趨雀躍,似急不可待要遊向那一處婷婷美岸。我在心裡說他:喂喂老弟,別太坦率了吧!而他自然是不懂,正如也不懂得坦率的反義,惟怡然偎坐在那美妙懷中,“咿呀呀”唱動心曲,或捉定衣襟上一隻紐扣,彷彿把玩,彷彿研讀,惟不知那些玩意兒還可一一解開。

再長大些,此丁之色慾天成常令我驚詫不已。比如母親給他洗澡,沒一回他不是哭喊兼施,似災難臨頭。但某日,偶然的機會,鄰家一女孩來玩,天熱得兇,母親喊丁一洗澡,丁一一聽肺腑深處便有悲音醞釀。卻不料母親又說:“這個小姐姐也一起來好嗎?”什麼什麼,有這事?丁一立刻心花怒放,悲音頓止,自覺自願地解頻寬衣,欣欣然牽定小姐姐的手一同跳入浴缸。女孩怯怯,呆坐一角。那丁卻是一派好心情,揚波擊水,鱉戲龍騰。母親得了經驗,以後還請這女孩來陪浴。然而一天,女孩一家遠行未歸,母親只好隨手借來一男童,誘那丁入浴。這男童本來木訥,一旦光了身子站在池邊,更不知何德何能受此禮遇,早已是歸心似箭。這時那丁赤條條跳來,一見池旁男童,立即號啕,大呼上當,嚇得那陪浴只做陪哭。男童走後,母親連蒙帶唬要那丁好歹別糟蹋了一池淨水,這廝無奈只有服從,怏怏洗罷,卻一個下午再不見有笑臉——鬱郁如思,悽悽若盼,傻愣愣的好像把往日的機靈勁兒洗掉了一半。那光景不由人不想起傳說中的那塊賈(假)寶玉——講定了是娶林妹妹,怎麼紅帳之中倒端坐了一位焦大似的人物?嗚呼,母親和我這才領悟,這廝哪裡是要的什麼陪浴,他分明是隻要女孩——赤裸裸一個不躲不藏的小姐妹!

這丁是如此地心向異性,志在姐妹,常使我陪盡尷尬。

母親又孕時,眾人問他:“想要個小弟弟呢,還是小妹妹?”

“小姐姐!”回答得斬釘截鐵。

“噢,那可是辦不到嘍!只能是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小妹妹!”回答得堅定不移。

“為啥呢?”

“妹妹是女孩兒!”君子坦蕩蕩。

“咳,瞧這孩子!長大了……”——小人常嘁嘁。

院子裡男孩、女孩各一群,此丁一經動步,便堅定地走進了女孩群中;且從不謀權營私,永遠是追在女孩屁股後頭甘做僕從。女孩們唱呀跳呀,有章有法地玩得快活,此丁東一頭西一頭地盲目冒汗,顧自開心。

而且這丁一,我看他像似生來有著裸露欲(這可是與那起程的儀式格格不入),很小的時候便有徵兆。突出的一例,是在上小學前的一個冬天,大年初一,早晨起來母親要給他裡裡外外都換上新衣。

“幹嗎換新衣呢?”

“過年啦!”

“過年啦就怎麼了?”

“過年啦大家都換新衣。”

母親的解釋近乎於零,但那慈愛的音容永遠讓我感動,埋進記憶,成為喜慶將臨的徵兆。母親的歡欣自然也感染著丁一,從未見他這麼老實這麼心甘情願過:一邊親親母親的臉,一邊任由母親將其剝得一乾二淨。可就在這時,就在舊衣剝盡新衣未著之際,只聽得這廝一聲尖叫,掙脫母親,赤條條風也似的衝出門去。屋外大雪紛飛,這丁似橫空出世,揮舞著雙臂在雪中飛跑,跳動著兩腳在雪地裡大喊大笑,一時間如瘋如癲,若喜若狂,隨後——方向絕無偏差——一頭衝進紅紅綠綠的異性群中。女孩們也都穿了新衣,愛惜地互相摸摸看看,見此丁一絲不掛地跳將出來,都站著看他,笑他,認為他肚皮下那朵萌芽真是俏妙,抑或滑稽。母親追出門好不容易才捉他回來。此情此景令我深憂:這丁一之地莫不是暗藏了什麼兇險,著了什麼鬼魅吧?我就這麼草草地住進來,是否有失輕率?於此久居是否安妥?我隱隱感到,就怕將來的麻煩絕不會少。

可怕的稱號

因此對他我早有警惕,也早有規勸。一些不良行為,一些見不得人的慾念,我都替他藏著掖著不讓別人知道——此丁畢竟年幼,不可以不愛護他的前途。

或許這樣的寬宥已經摻進了縱容吧,無形中助長著他的陋習。某年某月某日,丁一於放學回家的路上遇見一個漂亮阿姨。小巷深深,阿姨走在前面,穿戴之脫俗,步態之優雅,頓使這廝昏眩眩而心嚮往之。於是乎可就由不得我了,這小子著了魔似的追著那阿姨走,阿姨走得快他也走快,阿姨走得慢他也走慢,自己好像也不大由得了自己了,那阿姨往哪兒去他也就只好往哪兒去。我說喂喂,咱這是幹嗎去呀?他不理。我說等等,等等,你這是要上哪兒呀?他還是不理。我急了喊他:孫子!你丫不回家啦?可他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就那麼直眉瞪眼、不吭不哈地一直跟在那阿姨身後。最後走到一座院門前。阿姨開鎖,推門,側身,這才發現屁股後頭站著個愣頭愣腦的孩子。

“你找誰?”

丁一搖頭。

“你認識我?”

丁一還是搖頭。

“你家住哪兒?”

丁一怯然撤步。

阿姨笑笑,關上門不見了。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