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想象力

這又讓我想起了我在史鐵生時的一思心路——在其“寫作之夜”②,在他似是而非地與畫家Z一路同行時所經歷過的心情。

畫家Z,曾有過與丁一此時此刻極為相似的處境,但他卻因之而走進了憤恨和征服他人的慾望。這是為什麼?為什麼Z的心裡會充滿憤恨?為什麼他選擇了征服?因為他更高傲,還是更卑怯?因為他的想象力更簡陋,還是更豐盈?在現實中,Z的朋友無一不認為他是強者,可事實上,從我這旁觀者清並親歷者明的雙重角度看,那時,Z已完全被一幕幕屈辱的歷史所控制,由之刺激出來的某種“精神”已然壓垮了他的情智,摧毀了一個人可能達到的更為豐富、更為遼闊的想象。丁一與Z大不一樣。

丁一之旅與Z的路途之不同,很可能,就由他們走出人群那一刻的不同心情所決定:丁一幾乎是一步一回頭地張望著他的好友,張望著那個或那些漂亮的女生。丁一所以是丁一。丁一所以是情種。丁一不能接受往日的情誼忽兒回零,或與生俱來的夢想忽然間背向而馳。Z則不然,Z再也不想看見那些忽略了他和輕蔑著他的人了,除非有一天他可以跟他們換個位置,可以居高臨下地接受他們的仰望。Z所以是Z。所以Z是強者。Z的想象力只限於此。

這樣看,丁一倒是很有點像“寫作之夜”中的那個詩人L③了——“如果那個冬天的下午,融雪時節的那個寒冷的週末,九歲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樓房裡,在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兒的房間裡,並未在意有一個聲音對那女孩兒說——‘怎麼你把他帶進來了,嗯?誰讓你把他們帶進來的?’如果Z並未感到那聲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個可愛的女孩兒身上,那麼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歲的Z而是十歲的L。”(史鐵生的《務虛筆記》)

丁一的想象力從來是以一個“情”字為引導,為取捨,為定奪。就像傳說中的那塊“寶玉”,相信女孩冰肌玉骨,必都是天生潔淨不染塵泥的。或像詩人L,認為真理都在女人手中。所以,在與Z的處境極為相似的一刻,丁一所顧念的全是那些女孩,仍然是那些女孩。哪個女孩?不不,不是哪個,而是所有,是朦朧卻具誘惑的她們。哪個,還沒一定。終於是誰,還不清楚。但肯定,她已經在了。自打我與夏娃在伊甸分手,便註定她已經來到人間!也許她就在那幾個好友中間,甚或就在那些“紅綢”“紅緞”之中也未可知。當然,更可能是在別處,在遠方,在不知所由的某一條路上,正向我們走來。“情種”於是乎不同於“強者”。當Z不可阻擋地走向憤恨之時,丁一走出會場,走回家中,走進黑夜,把久存於心的一份困擾獨對我說:大家本來都是好好的,為什麼就會那樣?

但是但是,史鐵生又在一旁訕笑了:“你肯定,Z的憤恨就不是出於一個‘情’字?”

是呀,我記得,Z在其憤憤然走出人群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母親,是母親備受欺侮的一生——能說這就不是因為一個“情”字?

“不打自招,不打自招!”那史的笑於是近乎幸災樂禍了:“這個‘情’字不也一樣什麼都可以是,什麼都可以幹嗎?”

是呀是呀,這個“情”字如果不能走向愛,就仍然是一種本能。不過,老史你注意到沒有,丁一的情眸卻是眺望得更為寬廣,更為遼闊,更為痴迷或更為深重?也許就因為他從來不是對準著一個,而是嚮往著她們,不是依戀著自己的一部分(譬如母親,或母愛),而是嚮往著他者,所以他才會那樣問。所以當他以其少年的痴馬矣那樣問我時,我聽出丁一正在跨越那一個‘情’字——正在,或者將要,步入愛情了。

但是我沒有恭喜他。我不打算驚擾丁一。當然,我也並非沒有憂慮。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但是我知道:無論曾經還是將來,也無論是在某丁還是在某史,生命之旅都會印證一個近乎預言的詩句:是誰想出這折磨的?是愛。(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

③“寫作之夜”,見史鐵生的長篇小說《務虛筆記》。畫家Z及後文中的詩人L、女教師O,都是該小說中的人物。

夢,終於來了。卻是個奇怪的夢。

還是跳舞。

還是四顧幽暗。

也還是那個舞伴——素白衣裙的女子,眉目不清,又似乎熟悉。

“喂,你到底是誰呀?”

“怎麼,不認識了?”

“認識?什麼時候?”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是呀,很久以前。”

“在哪兒?”

“唉,你真是忘了……你現在是在丁一,對嗎?”

“對。你呢?”

我竭力回想,竭力想看清她的面容。

但這時跳舞的人多起來。成雙結對的舞者,步態輕柔優雅,從晨光熹微的遠處,從昏黑兀立的樓群后面,從四面八方,遊動著,漂移著,甚至是漫卷著,聚攏而來。各色衣裙飛揚招展。

忽然間我以為我認出她了:“你是不是早年戲劇中的那個女孩?那個‘白雪公主’?”

晨曦擴充套件,絲竹之音漸悄漸杳。銅管樂與打擊樂隨即震耳欲聾,眾人的舞步亦隨之激越,歡騰,狂放,飛舞的衣裙似揚波披浪,或如一串串湧動的旋流。

“是你嗎,阿春?”

素白衣裙的女子惟頷首微笑。

“這一向你都在哪兒?”

素白衣裙的女子惟脈脈含情。

“喂,到底是不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你住在哪兒?”

然而狂舞的人流忽兒衝湧起來,把我們裹挾著,推撞著,擠壓著,以至於淹沒著……或許是怕再次失散吧,我見那丁突然把她——把那個女子,阿春抑或“白雪公主”,把那個曾經童真無忌的小小人形——摟住,緊緊地摟住……我心說不好,但未及警告,這魯莽的丁一已然伏身施吻……

於是一切均告停止。

曲忽盡,舞驟停,天覆夜,人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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