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價值與虛榮

自殺之事,為何只發生在人間?割腕,跳樓,臥軌,服毒,自縊,溺水……為什麼畜類就不?為什麼猿魚犬馬等等從不曾有?人,這可是為的什麼?活著,但是想死,啥原因?

直接的原因各式各樣。根本的原因嘛——我得如實相告,我得提醒您:丁一一帶的另一種更隱秘、更強大的危險是什麼,是因為什麼。

依我看是因為能力,能力的比較。或曰價值,價值的優劣,價值優劣的比較所產生的威脅!比如商店裡擺放著很多錄音機,有一個喇叭的,有八個喇叭的,有單聲道的,有環繞立體聲的,於是乎價值以及價格,高低懸殊;便宜的放在不顯眼的地方,昂貴的則擺在張揚的位置——醒目、輝煌,令人讚歎,令人羨慕。此丁一一帶之通例,物遵此律,人循此則。但功能差的就註定不能醒目嗎?價值低的肯定價格就得便宜?也未必。事在人為,有一種變通的方法叫作:宣傳,或曰“炒作”。就是說,把先前的順序顛倒過來——倘不能以價值獲取醒目,那就以醒目去換算價值。此丁一一帶的潛規則。

因故,虛榮蔚為風氣,風氣瀰漫得久遠,即成風俗。愚蠻之如丁一者,自是難免此類俗風的薰染。不過老實說,虛榮一事我也難辭其咎——真可謂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因嘛,大致是這樣:我說我是我,丁一是丁一,可別人未必這麼看,別人把我倆看成一碼事。故而那丁之所為便常被認作我之所願,那丁之丟人現眼的行徑,便好像都是我的指使。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說丁一好虛榮其實我也難免,我也做不到榮辱不驚,我也不願代人受過。正如丁一暗地裡說我的:你還不是想把自己擇擇清楚?是呀是呀,虛榮一旦成風,大家彼此彼此。何況有些事確非我之所願,卻也只好與他分擔,替他遮掩,縮小丑陋,放大光榮——想的是互利雙贏,實在是相互慫恿,助紂為虐。

人有不自私的嗎?舍利取義者有,舍名而利他者無。要是把你做的好事都算在別人名下,你修養高深或還可以處之泰然,但要是把別人的醜事硬安在你頭上,怎樣呢?料你雷鋒也得急。實至名歸,固然可敬可賀,但這光榮的誘惑也便使得虛榮悄然成長。

說起丁一的虛榮,夠得上罄竹難書。先說一件:一度,此丁熱衷於結交名人。這麼說吧:一見名人——無論是經商的是治政的,是弄墨的是從戎的,也無論中西和左右——其笑勢必可掬,其懷立即若谷。說是阿諛也許有點過,但我看得出,其情其狀與見普通人時根本兩樣,不說是百般恭維吧,至少是懂不懂的一概隨聲附和。尤其是不管跟誰聊天,時不時地總要提些名人,說些你並不認識的名人之私情逸事,話裡話外透著我丁一跟他們是一撥的,一夥的,同一水準,惺惺惜惺惺。這讓我不痛快,堵得慌,不舒坦。過後以及當時,我也悄悄勸他:算了嘿哥們兒,這有勁嗎?甚至夜半更深,藉著夢的自由我挖苦他:這能算是您的一碗飯嗎?他臉也熱,心也跳,但一下子收不住,似有一股強大的貫性,翌日依舊,積重難返。我咋辦?當著好些人你說我能咋辦?只好幫他圓唄,讓人相信這廝絕非牛B絕非虛張聲勢,俺們確實是整天跟名人一塊混著兄弟姐妹的不分你我,一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一塊“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一塊“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因而呢,俺們也非等閒之輩,“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要不咋著?要不丁一他跟我鬧哇,說什麼:“世事艱辛你怎麼就不體諒些個?”——這是一件。再有一件:曾有很長一段時期,那丁對其出身諱莫如深。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我不單是旁觀者清,不單是親歷者明,我還是直覺,我還是潛意識。潛意識無所不知:最讓那丁羞愧的,並非其祖上乃“黑五類”之首——地主,而是其後來的門第之平庸——工人。工人,論階級當屬榮耀,論地位卻處卑微。這又是後話了。先說俺的姓名——丁一,這其實是那丁步入青春、略曉人情世態之後擅自更換的。俺們原名丁二。一字之別,或說一筆之差,雅俗可鑑。這我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個“一”字,其簡潔,其清疏平淡,其不飾雕琢,已顯其孤傲、高雅,再與這“丁”字相配——天底下筆畫最少之名姓,便更見其特立獨行!況乎“天人合一”“萬法歸一”“一馬當先”“一花獨秀”都是好詞彙。“二”則不然,“忠貞不貳”“不二法門”“二流子”“二百五”“店小二”,其“二”無不具貶義。其實呢,憑丁二父母之才學,當初並沒有、也不可能有上述斟酌,丁二之名所以落實進戶口簿,蓋因該丁之上還有個哥,名曰丁大。從小“老大”“老二”地叫順了嘴,父親見那負責登記的老頭筆也舉得久了,心想就這麼著吧:丁二!此後若干年內,俺們一直都以平常心愉快地受用著此一方便之名。但某年某月,春風乍動,忽一股“深閨幽怨”或是“價格攀比”似的風氣吹入丁二,此丁忽兒不滿,繼之鬱悶,常為此名之俗氣而懊惱不迭,立志要換個高雅些抑或獨特些的。用他的話說:別讓人一聽咱這名便看穿咱這出身,以為咱寡見鮮識不近文化。於是這廝便開始了一系列的籌謀策劃,奔走和運作。我勸他拉倒:這名是爹媽給的你不能改,這就是咱的命運啊你改得了嗎?改得了和尚你改得了廟?你一改,別人一瞧你改,得,欲蓋彌彰!他不信,撇嘴,瞪眼,哼哼唧唧地說:你是你,我是我,以後你還是少干涉我的事吧!這倒是讓他給說對了,姓名一事在我看全同狗屁,要改你就改吧,我叫啥都行,叫啥你也不過是我的一段路途,一次坎坷,說不定還是一片泥沼,一口陷阱呢。旅途無極,我的經歷、經過、經受或擔負浩浩湯湯不見首尾,隨人怎麼叫吧我還是我,叫什麼都是姑且之名。

泠泠

丁二更名的直接衝動,如今回想,很可能是由於一個名叫泠泠的女子。

泠泠跟我們同住一條街上,比丁二大著好幾歲。這女子以前並未讓丁二矚目。但某年暑假之某清晨,丁二起得早,覺著好玩吧,便跟著哥哥一起去給人家送牛奶。丁大不比丁二滿肚子歪思邪想,丁大厚道,不單品學兼優,且早早就懂得了為父母分憂。那天哥哥蹬著車,弟弟車前車後地跟著跑,東家兩瓶,西家三瓶,一路清風旭日,薄霧流霞。丁二說:“好玩兒!”丁大說:“好玩明兒你送!”丁二不接話,丁二覺著今兒八成能有什麼好事。送來送去就送到了泠泠家。丁大踮起腳跟把奶瓶塞進奶箱之際,丁二唱唱唧唧地顧自眺望天邊。這時候泠泠出來了。泠泠見丁二的光頭圓圓亮亮煞是有趣,便站住了笑,忍不住在那禿瓢上胡嚕一下,問:“你叫什麼?”那時的丁二尚在純真,自是坦言相告:“丁二!”誰料卻惹得泠泠前仰後合,笑得直不起腰。丁二先還是傻呵呵地跟著笑,漸漸便有了些想法,於是反問:“那你叫什麼?”心想你不就叫個“玲玲”嗎,有啥稀罕?然而泠泠不答,拽過丁二的手,在他手心裡寫下兩個出人意料的字。“什麼什麼,”丁二歪著光頭看她:“你叫冷冷?”“不對,Ling——Ling!”泠泠糾正他,然後飄飄然走遠。丁二望著那漸行漸杳的身影,一臉的愕然忽兒攪動起滿懷春風。在我的印象裡,這丁二不單從此對泠泠刮目相看——尤其是她那忽具魅力的身形、步態與音容,而且懵懵懂懂開始體會了名字的高雅與低俗。

名考

這一帶的取名頗有講究,從中常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年齡、出身,以及前輩的寄望或本人的志趣,甚至時代的印記、潮流的變遷。

設若某君名“守仁”或“守廉”,你先要猜他是在六十歲上下,其父或其祖父大半是個傳統的讀書人,要不就是個傳統的沒讀上書但一生崇尚讀書的人。再比如這人叫“繼業”,叫“繩祖”,其祖上八成富貴,多屬士紳、官宦、商賈一類,唯恐其子孫不肖,敗壞門風或蕩盡家財。若是“耀祖”呢?雖一字之變,意蘊全非,料其祖輩必常有懷才不遇、生不逢時之感受,便把族門榮耀加倍地寄託在了下一代身上。當然,此類名字的所有者,現在必都不很年輕了。五十歲左右的人,名字就比較多樣;他們落生之際正值朝代更迭,故常有叫“建國”的,叫“愛華”的,叫“建軍”的。但有些人仍在舊時的習俗中徘徊,於是乎“鐵生”呀,“志強”呀,“淑英”呀也是一類。再年輕點兒的,一字之名就多起來,“輝”呀,“立”呀,“威”呀,那時候革命情緒到來,要簡潔、有力,要顯示出與舊時代的繁複與暮氣的背道而馳,勢不兩立。至於疊字,比如“莉莉”,“毛毛”,“平平”,則要懷疑那是新貴之後,這樣的家庭大半都用著僕人,僕人以此類嬌滴滴的乳名討主人歡心,主人果然中計,故而這一類總似長不大的名字也就跟著長大起來。再比如叫“抗美”的,叫“超英”的,甭問,其人必生於“抗美援朝”和“大躍進”時期。再後來,這一帶鬧過一場史無前例的革命,凡不能跟緊形勢、不能聊表忠心的名字,未經討伐先自羞愧,那就改吧!於是就又有了一代叫“繼紅”,叫“立新”,叫“衛革”,叫“學軍”的了。那場革命過後,取名的潮流大致分為兩路:一是要顯示文化品位,比如一個生猛的小夥兒叫“默僧”,一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叫“慕禪”;另一種是要衝出亞洲的,比如叫“大衛”,叫“珍妮”,叫“迪諾”。當然,還有些人對取名頗為輕率,相信有幾個字能上戶口就夠,如“小剛”,“曉明”,“大平”……竟至有姓王名“國”的,姓楊名“偉”的,姓賈名“為民”的,可見其父母對姓名(的諧音)是多麼地不在意。與此相反,有些取名專好冷僻玄深的字眼,這類名字的所有者多半是藝術家和文人,或藝術家和文人之後;比如兩個“呆”字並立,念什麼?又比如三個“又”字一上二下摞在一起,怎麼講?查字典去吧您哪,一般的字典裡還未必有。但也有些取名既立意高遠,又譴字平實,比如著名作家光未燃,陳荒煤,嚴文井。現在的作家不興這一套了,恰恰地不喜歡那麼風雅、豪邁,要的是隨意,不染鉛塵,比如“皮皮”,比如“小渣”——你一聽此人作家,打賭吧:年輕一輩!年輕作家的兒女呢,刪繁就簡去雅還俗,比如叫“丑牛”,叫“末羊”,意思不多,牛年和羊年生人而已。四字的姓名(複姓除外)大半出自九十年代以後,隨著人口增長,重名遂多,鑑於電話號碼的不斷增位,取名也便多選取一字,甚至有的念起來就像是一句話,或者完全不像話的。不過字數要是再多,比如什麼什麼斯基、斯坦,什麼什麼夫、娃、子、郎……此地尚少,還要尋之四夷。

據說很久以前,單憑姓氏即可看出一個人的出身貴賤。不過我來丁一之後,這傳統已然式微,惟India、Germany等地尚有遺風。姓氏既已良莠難辨,這一帶的取名就尤其要論個高低;名,不僅顯示著出身門第,也顯示著一個人的品格、趣味、志向、文化素養……總之,芸芸眾生之中它強調著差別,強調著不同的價值期求,甚至市場價位;不單取名,還有其他,乃至一切。

包裝

故而“包裝”一詞日趨顯赫。

其實取名也是包裝,出身呀、成分呀、職稱呀等等都是包裝,不過是較為原始,較為粗暴、簡陋、愚昧,較為乖張。惟當歷史走到一步坦率的時代,一切含蓄、隱喻、羞赧才被視為多餘,凡及形象、身份和地位的明標暗示這才被一語道破:包裝。——多麼直接多麼徹底,免去多少煞費苦心的遮掩和粉飾!但,何至於耽擱恁久才有瞭如是之恰切的總結?料必與商業的終於翻身做主有關。不過“包裝”既已名正言順,又可堂而皇之,假冒的品牌也就難免野火春風了。個子矮的可以讓鞋底長高,眼睛小的可以把眼皮做雙,胸癟的可以豐乳,肚肥的可以去脂,臉黑的可以增白,慕西人之黃髮者則一染而償夙願……包裝的手段之多不勝列舉,但就“包裝”的本意而言,都算不得什麼新發明,古已有之。比如有過“留髮不留頭”的殘酷歷史。比如“三寸金蓮”如今想來是多麼醜陋,而當初竟是美女名媛之必備。近些的,比如我初到丁一的那些年,有人在新衣上身之前先就打兩塊補丁,以示革命。我曾在一座廢棄的古園裡見過一位年輕的小提琴手,樂譜攤開在灌木叢上,衣褲為層層補丁覆蓋以至本色難辨——在那年代你不會懷疑這是藝丐,而要想到“君子固窮”,你不會在他腳下灑幾枚硬幣,而要讚歎其“貧賤不移”的錚錚硬骨。惟當時隔久遠,心平氣順之後,方才看出那其實也是包裝。都是包裝,只不過包裝的規格、式樣隨時代而有變遷。再比如丁一這廝,我記得他曾於某一革命風潮洶湧之年,揮錘三刻,便把家中全套的古舊傢俱砍出一派時尚風範,兼為自己贏得一腔革命豪情。但這仍是包裝,毫無新意。

包裝,乃此一帶於生存之下的第二等大事。這風俗,上可追溯到亞當、夏娃失樂園的年代——比如那兩片無花果葉的遮擋。下嘛,大約就要到永遠。

目前怎樣?較之以往惟有過之而無不及。你若來丁一一帶旅行,切記切記,這裡早由工業、商業、科技還有傳媒領導了一切,莫說服飾、髮型、裝修和陳設,就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也都是包裝了。(於是又有“操作”、“運作”、“炒作”、“策劃”等詞彙應運而生。)總之,內裡是什麼已無關緊要,要緊的是包裝。溫飽諸事多已(或暫且)無憂,現代之憂莫過包裝。近觀遠望,熙熙攘攘、甚囂塵上——微服出訪的帝王若問何事?乖巧的幕僚當答:莫非包裝!文化也是,比如你可以不讀書,但家中不可以不擺上幾架子書。你可以不知那些書裡都說的什麼,但萬萬不可不知其中一些時髦的主義,和種種著名的人與事,否則一旦party或者salon,名人們一會兒“海德格爾”一會兒“福科”,一會兒“話語霸權”一會兒“政治正確”,哥們兒你要是暈頭轉向總是插不上嘴那就尷尬。我教你一招:設若別人說得天花亂墜,而你聽得雲裡霧裡,莫急莫怕,倘若影影綽綽你還能記起一句半句的時髦話語(比如“多元文化”呀,“精神訴求”呀,什麼什麼“主義”或“流派”啦),麻煩你就把話題往那兒引。這就叫揚長避短。訣竅是撿犄角旮旯別人不大留神的地方說。然後正襟危問:“可知?”倘答:“不曉。”或疑:“什麼?”事情就有點好辦——名人尚且不知,你豈非操作(運作或策劃)成功了一次精彩的包裝?我咋知道?廢話!再說一遍:我不單是永遠的行魂,也不僅僅是潛意識,我還是丁一的隱秘!不過呢,說真的,每當這時我也發虛,我一發虛那丁就冒汗,一身一身的冷汗。是呀是呀,這事我有責任,“揚長避短”可是我教他的。不過眼瞧著他丟人現眼,我總不能不給他指條道兒吧?事過之後我就後悔,覺得齷齪,我跟他說:哥們兒你腦子也不笨,咱這到底是幹嗎呀!他愣半天,又在雲裡霧裡。我說:咱是啥就是啥,幹啥弄得亂七八糟的啥也不是啥了呢?我說:有一天鬧得當眾出醜,你非把我也搭上不可!那丁聽得羞慚滿面。

這樣的時候他通常會睏倦,哈欠連天,然後昏昏睡去。此其自救方式之一種。不說,睡覺,忘記,只當啥也沒發生,此乃“包裝”一徑化險為夷的普遍對策。不過也好,這樣我的自由時光就來了。夢啊,多麼令人神往!——在丁一以及丁一一帶旅行,務需有這樣一處大本營,以利休養生息。好比是躲避戰亂的桃花源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又好比此地一句極為粗俗的歇後語:挨操打呼嚕——假裝不知道。

可我萬沒料到,欲夢之時也是最易遭受攻擊之際,丁一那廝竟利用這自由時光反唇相譏:這光是我的錯嗎?你幹嗎不當眾揭穿我呢?面子都是我掙的,你跟著沾光,事後別人還沒說什麼呢你倒先來指責我!你說什麼,有一天我會把你也搭上?你這不也是怕丟人嗎?你這算不算是虛榮?哥們兒,先都想想自個兒得啦!是呀是呀,這一回輪到我理屈詞窮。

我們昏昏然默坐無語。

月上中天。

旋即星光燦爛。

最後我說:睡吧睡吧,可憐的人。

我期待萬籟俱寂。我期待夢中平安。夢,或可把我帶回到生命的起點。

此夜無夢

偏偏此夜無夢。

此夜睡得警警醒醒,睡得亂七八糟。前半夜起風了我也知道,後半夜下雨了我也記得。隔壁的小兩口唇槍舌劍吵鬧了一宿,一字一句我都聽得明白,單不知是為了什麼——為什麼吵?為什麼結婚?以及為什麼還不離?天快亮時來了個勸架的,一個老太婆。老太婆一進門就嚷:“幹嗎幹嗎呀這是?說了歸齊你們到底這是想怎麼著呀?什麼愛不愛、情不情的!你叔我們壓根兒就沒說過這倆字兒,我還不是給他生了三男二女?搭夥過日子唄,吵什麼吵!”老太婆的話有如催眠曲,此後我睡得安穩安穩,昏天黑地一絲夢也不來。

人間真相一

取“一”廢“二”更名之後,丁一曾一度心平氣定,自覺已是棄凡脫俗,躋身高雅。尤其無論什麼名單名錄,但具斯名,必赫然榜首——雖說是佔著姓氏筆畫的便宜,但畢竟鮮明奪目,令此丁沾沾自喜。然而這份舒心與愜意並不持久,很快他就發現了名不掩實,其卑微之出身仍難免被人牢記,心中鬱悶遂漸漸依舊。

如今回想,最是有幾件事讓他耿耿於懷。第一件是在“文革”之初,我記得,那時的空氣中和陽光裡,忽然飛揚起一句口號:“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照理說,這口號非但不能對丁一構成威脅,反當助其光榮殊顯——丁家祖上雖是地主,但隨時代鉅變,家道中衰,眼見著衣食無計,丁父自知“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便去速成了一套做飯的手藝,正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吧,廚師也算工人!那丁因而有了一份響噹噹、大可以去做革命中堅的資本。故而一天,當一個最為傲慢的革命組織宣告成立時,他便以十倍的自信跑去加入。然而現實總是要複雜得多。

丁一到時,只見某教室門前人群踴躍,幾位天然領袖端坐於講臺中央,正一一審查加入者的資格:

張三?——到!出身?——革幹!——透過,透過,透過……授袖標!

李四?——到!出身?——革軍!——透過,透過,透過……授袖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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