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春風浩蕩

病算什麼?春風不可阻擋!

再說了,什麼叫樂觀,什麼叫堅強?(以及什麼叫慾望,什麼叫情種,什麼叫魯莽和愚頑?)而且,樂觀和堅強說到底是打哪兒來的?告訴你:春風浩蕩!

春風浩蕩,就好比荷爾蒙稟領了創造的使命。枯疏封凍的季節,那丁就像在老祖母膝前玩耍的孩子,問這問那,唯唯諾諾,或偶爾隨我一同張望夏娃,牽念伊甸,本本分分如同聆聽一個久遠的傳說。然而春風一動,立刻大不相同:天空明媚暢朗,荒原豁然遼闊,綠草茵茵,繁花星布……似只一夜間這丁就變得強悍起來,思緒張狂,浪想蹁躚,哪裡還由得了我?纖巧的萌芽亦晝夜成長,或早已於寂寞中悄然開放,蠢蠢欲動,屢屢昂揚。況且美女如雲,美女如雲哪!——誘人的訊息陣陣襲來,常令此丁夜得歡夢,晝有芳思。這思這夢,弄得我也是若懼若盼,寢食難安。丁一呢,更是兼驚兼喜,欲罷不能。

那隻野牛好像又站起來了!

忍耐些吧,我說他,你的病,你的病啊!

病?那丁笑道:病是好忍的嗎?病是忍好的嗎?況且……

況且啥?

他不說。不說我也知道:況且的是這良辰將至,美景欲來!恰是這良辰美景讓丁一由衷地感到了死的遺憾。他在心裡對我說著:我才來呀哥們兒,怎麼能就走呢?他心裡對我說著:我盼了多久啦呀,兄弟你該知道!他心裡對我說著:就這麼死了你說我冤不冤?我還從沒真正經歷過春天呀!我還不知道她們在哪兒,我還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的在那兒,倘若就這麼死了,我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們是不是真的了,我就會以為她們壓根兒都是幻影啊兄弟!

唉,可憐的丁一!唉唉,你這情種!這丁一的荒原,這荒原的春天,這春天的風啊!我理解你,兄弟!

但我還是勸他:忍耐些吧哥們兒,有些事是需要等待的。

等待,等待,還等待個啥嘛?

忘了嗎,那個隆重的時節?

什麼隆重的時……時節?

夏娃,夏娃她還沒有來呀……

那丁怏怏。那丁鬱郁。那丁自知不便反駁我,惟眼巴巴張望春光四溢,張望那日勝一日的絢爛與妖嬈。(透露個秘密吧:在童貞的丁一,連夢都夢不見確鑿女人——尤其是最為誘人的那一帶,更總是雲遮霧繞,一片神秘。)

此地有句民歌唱道:大青石上臥白雲,難活莫過是人想人。

也許,我就放他一馬?

也許我就隨他去吧。

那樣的話,不管什麼時候離開他,我也都算對得起他了。

別人

但是夏娃呢,夏娃她在哪兒?

我仍自牽念夏娃。夏娃她正途經何處,譬如我已抵達丁一?

夏娃沒有地址。她一向不留地址,唯一的訊息是:夏娃藏於別人。

人山人海的深處。熙熙攘攘的街頭,或悄無聲息的室內。一切可能的路上。山間,曠野,風雨中,驕陽下。顛簸的車廂或夜行的航船。某一處空間,某一種情緒,空間和情緒所牽連鋪陳的歷史裡面,或牽連鋪陳的歷史正在造就的一個點上、一種時刻……夏娃她必定在著。

因為我的思念,夏娃她必定在著。

因為我的尋找,夏娃她必定在著。

因為千千萬萬的別人,所以夏娃她在。

自從伊甸分手,自從那無花果葉飄然而至遮蔽了我們的信物,抑或其實是遮蔽了愛戀者獨具的語言……我們就成了別人。

我們都成了別人,因故我們生生世世地互相尋找。可我們的尋找,又總是被千千萬萬的別人所隔離,所遮蔽,所阻撓。別人?啊,就比如我和丁一曾見的那一盞盞陌生的目光,那些指指點點、嘁嘁低語和嗤嗤竊笑。但不止於此。別人,無處不在。在牆的兩邊。在心的別處。在服裝或表情的外面。在微笑之難以察覺的深處,或語言中另有他圖的方向。在夢中,甚至躲藏在夢之幽暗的角落……

譬如在一個夏日的傍晚,一棵大樹下,幼年的丁一曾跟一個小姐姐玩得快活,玩得滿頭是汗,渾身是土,天上地下灑滿童真無忌的歡笑。但是晚霞慢慢退去,亮起星光。大人們說:“不玩了,該回家啦!”聽話的小姐姐於是投身在大人懷中。可丁一意猶未盡,丁一又跳又喊:“不,不!我還想再玩一會兒!”大人們微笑道:“明天,明天好嗎?現在得回家睡覺了。”睡覺,這算理由?丁一繼續喊叫:“不!就現在,今天我不想睡覺!”難道有什麼事比這個小姐姐還要緊嗎?但小姐姐卻已牽著大人的手離開,笑眯眯地回頭看他。無奈並著焦急,年幼的男孩抓住唯一的希望:“那就明天,明天咱還玩兒,行嗎小姐姐?我還在這兒等你!”小姐姐看看大人的臉色,大人代她回答:“好呀,明天。”但是明天,丁一早早地來到大樹下,等著晚霞升起,等到晚霞淡退,一直等得星光滿天哪裡還有什麼小姐姐?只有漫長、空落的孤單。於是乎我和丁一再次看見了別人。別人,誰也沒把明天放在心上。別人在另外的心情裡。

再譬如一個安靜的中午,家門前那條小街上,少年丁一獨自玩著彈球。小小的玻璃球五彩繽紛,晶瑩剔透,是奶奶剛給他買的。他還不太會玩。以前總是站在一旁看別人玩,心存嚮往。現在他獨自玩得快樂,一個碰擊一個,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壞了哪個。這時來了個大孩子。大孩子驚訝於丁一怎會有恁多嶄新又漂亮的彈球,便提議跟他玩一回。“真贏的!”大孩子說。“別別,還……還是假贏吧,”丁一對自己沒什麼信心。大孩子說:“那有啥意思?你找傻瓜玩去吧!”丁一抱緊那袋彈球,猶猶豫豫;我說過此丁生性怯懦,卻又要臉面。“想個屁呀你,到底玩不玩?”“那好吧……”接下來的事就非常簡單了:安靜的中午依然安靜著的時候,丁一已經輸光了全部“財產”。小街空蕩,細長,大孩子快樂地回家去了,少年丁一睖睜著站了一會兒,而後做出一個自以為順理成章、實際卻荒唐透頂的決定:讓奶奶去找那個大孩子把自己的“財產”要回來。奶奶說這不合適,奶奶說:“我再給你買行不?”“不行,我就要我的那些,我不要別的!”丁一跳著腳喊,心裡全是自家那些彈球各不相同的好模樣,一個個都似與他血肉相連。奶奶只好去,並且真的把那些彈球要了回來。卻不料這竟是一次永遠的恥辱——“看呀就是他,他就是丁一!”“就是他,輸給人家的東西又跟人家要回來!”“沒錯兒,就是他。”“哦!哦!給他一大哄哦……”這樣的嘲笑和鄙視,在丁一的少年時代轟鳴,震盪,傳揚,揮之不去,並將在我們以後的歷史中深深地刻下兩個字:別人。

還有什麼?還有,譬如在史鐵生的“寫作之夜”,當我與一個似真似幻的男孩一路同行時,我們心裡也曾像少年丁一那樣永久地刻下過那兩個字:別人。

那是個融雪時節,冬日晴朗的早晨,那男孩抱著他平生最初的畫作,冒了嚴寒但是滿懷熱情地走向一座美如幻夢的房子,去找他心儀已久的女孩,要把這最初的得意之作拿給她看……“嗨,你怎麼來了?”那女孩說:“你本來是想去哪兒呢?”女孩的意思是:你真是特意來找我的嗎?“當然是呀!”男孩心說這還有什麼疑問嗎?但那房子裡面的佈置令他目不暇接,竟致忘記了懷中的畫作,忘記了此行的本意。女孩快樂地領著他在迷宮似的房間裡走,在宮殿般的廳廊中穿行。走過一排排肅穆的書櫃,走過一盆盆安逸的鮮花,推開一扇扇房門,推開一扇扇房門裡面的又一扇扇房門,走過鬆軟的地毯,走過冰凌燦爛的高窗,走過地板上一方方曚曨的日光,以及那日光中隱約的琴聲……在那個冬天的早晨,我,或者那書中的男孩,走進了一座我們夢所不及的別人的家。可不知怎麼,卻似有走進了一種虛擬的離奇並懼怕:富麗但是空冷,優雅但是壓抑,寬闊卻又彷彿壅塞……或許是因為,那美麗空曠的房子深處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別人的聲音,抑或執意要分化出別人的聲音:“喂,你怎麼把他給帶進來了?……誰讓你把他給帶進來的?……好了好了,以後再也別把他們帶進來了……”於是乎在那個晴朗的早晨,抑或竟是千年不絕的心之暗夜,註定要有一顆童真的心撞見別人,註定會有一個純情的夢,驚醒於別人。因故,當我或那書中的男孩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便還是孤單地抱著那幅稚拙的畫作——也許是他忘了,忘了原本是要去幹什麼了,但也許我們並沒有忘,只是忽然覺得那幅畫作太過平庸,在別人的心情裡不會有什麼位置……

不過呢,最讓我們感受到“別人”二字之豐富與神秘的,是我至今也沒弄清楚丁一為什麼要管他叫姑父的那個老頭。

姑父

這老頭,自打我來到丁一我們就叫他姑父,以至於少年丁一以為,凡與之相仿的老頭我們均當稱之為:姑父。

那就還叫他姑父吧。

姑父曾經並不很老,孤身一人住在丁家對門,即我和丁一最初與世界相遇的那條小街的另一邊。姑父所以讓我們感受了“別人”的豐富與神秘,頭一個原因是,母親總不大願意丁一到他家去:“你倒是瞧瞧,別人誰去?”第二個原因是,倘若姑父家偶爾來個客人,鄰居們總要滿腹狐疑地互相打聽:“來的誰呀?什麼人?”姑父碰巧聽見了,便一律搪塞道:“咳,都是為了些別人的事。”再一個原因,姑父屋裡總掛著一幅陌生女人的照片,有回丁一問:“這阿姨是誰?”我以為姑父一定又會敷衍說是別人,但是沒有,姑父沉吟良久,莊重地把那照片撣一撣、扶一扶說:“這是位烈士。”

烈士!丁一回家把這訊息說給父母,父母聽了甚是納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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