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不料那丁笑笑,報以漠然一瞥。

那一瞥之不屑,之輕狂,不由得讓我後悔了一向對他的放縱;更不由人不想起此鄉此土最為流行的一句名勸:哥們兒你累不累?潛臺詞之一:這世上可有愛情嗎?潛臺詞之二:有些人是怎麼死的?傻死的!潛臺詞之三:想幹嗎哥們兒你就去幹嗎吧,什麼這個那個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咱犯不上為些莫須有的玩意兒去浪費光陰,虛度年華!

這讓我忽有警惕,記起我悠久旅行中的一條訓誡:人間墮落語言始。

語言?怎樣的語言?什麼語言竟能致人間於墮落?

料其絕非是指“哥們兒你累不累”這(樣的)話。而是指那話!記得嗎,“那話(兒)”——丁一一帶的古典小說裡對那萌芽,那花朵,那天賦凹凸之久有的一種隱晦的稱謂?豈止是隱晦,依我看那稱謂真真是何等智慧!於是我更加相信了:此一帶必有我的先行者早早地來過,所以才會有如此恰切的稱謂誕生,才會有如此意蘊深徹的話語流傳。“那話(兒)”,信手拈來說說玩兒的嗎?絕不會。想想看,若僅僅是指稱某一器官,某一本能,某一項於繁殖所必須的行為,為什麼不說“那物”而偏偏是“那話(兒)”?它,能說怎的?以致先行者刻意要取這一個“話”字來形容它,來表達它,來命名它?那麼,它曾經都說過什麼,必將還要說些什麼,以及終於都能夠說些什麼呢?憑什麼先行者單要撿這一個“話”字來寄予它言說的厚望?啊,光陰漫漫,路途迢迢,我已記不大清了。但毫無疑問它絕不止於一種器官,它更是一種語言!那不同的花朵,那天賦的凹凸,必當是一種訴說,必擔負著某種獨具的表達,所以不是這話,不是我們司空見慣的口舌言說、文字傳達,而是那話,是語音和文字之外的話語,交流或溝通的另一種可能,素常言詞之難於企及的心向或意指,故而“名可名”才有此“非常名”,“道可道”才有此非常之說道。但是,唉,但是自那先行者去後,千百年中這智慧的稱謂已被歪曲,被些自作聰明其實對它毫無理解的人(知識分子?)所褻瀆!那非常之名正被輕薄著,濫用著,猥褻、淫狎,面目全非……

而這正是人間墮落之肇始呀,丁一你可聽清?

然而那丁已調頭他顧,早聽得不耐煩了。

說嘛他倒也還是說著夏娃,似念念不忘,但其實,那盟約的要點已趨淡薄。他一心所迷戀的,惟美女如雲,惟夏娃之可能的居身——窈窕倩影,皓齒娥眉,情眸脈脈……總之那些琳琅美器無不流光溢彩楚楚動人,此丁風華正茂,又已體健身全,怎禁得憑般誘惑?

春風日益強勁,素聞這力量不可阻擋,難以約束,甚至於怠慢不得。我惟盟約獨守,暗自祈禱夏娃快快到來,而它必縱情恣肆,朝向所有的封凍之地擴充套件,朝向一切陌生之域開闢。那非非丁一之想,那浪浪生命之風,必將吹遍荒原草莽的每一處角落,甦醒一切生命或形器,飛揚狂舞,對酒秉燭,從而忽視了牽念久遠的夢願,埋沒掉尚未強健的心魂。

於是乎春光浩蕩,這情種頻頻進取。

於是乎花前月下,這蠻人屢屢出擊。

於是乎終得一日此丁慾念成真:於喧囂世界之一角落,於寂寞光陰之一瞬間,“脫”這個字,千回萬轉終於傳來我的丁一之旅。“脫”這聲音,即將向丁一解開“她們”的秘密。以及“脫”這行動,就要把那迷離千年、猜想終日的幻影凝鑄成實際!

我一時無措,惟扽扽那丁的衣角:喂喂哥們兒,咱口是心非嗎?

他故作鎮靜:咳,這……這有什麼?

可還記得伊甸之約?

他囁囁嚅嚅:當……當然……

可還記得那三點警告?

他支支吾吾:可……可是……

那麼我問你:她們可是夏娃?夏娃此刻在哪兒?

我聞那丁心如跑馬。

我覺那丁體熱如焚。

我見他目中有火,便知某事已在所難辭。

他哀望著我。

我逼視著他。

不料那丁情急生智,居然尋得一條攻守兼備的託詞:那……那你說,不然的話咱怎能知道誰……誰是夏娃?

啊,我早料到這一招了!不過,這可真是一道曠古難題:遮蔽之中,就怕“縱使相逢應不識”。敞開之下,又可能“過盡千帆皆不是”。不是倒也罷了,可誰又能知道“何處是歸程”呢?倘就這麼“長亭連短亭”“襄陽向洛陽”,一而再、再而三地敞開,一而再、再而三地脫,脫,脫……那獨具的語言豈不濫用?濫用而至平庸,平庸終至失效,就怕“千年等一回”的團圓難免要淪為策劃與操作了,或不過是些琳琅美器的排布,豔身浪體的調遣。

那丁見我為難,轉而一臉的商榷:哥們兒,也許咱不妨一試?

那丁見我動搖,轉而一臉的鼓勵:兄弟,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生命啊!

那丁見我沮喪,轉而一臉的譏嘲:何必何必,何必呀你,傻死咱能算烈士?

“脫”字於是傳來,輕輕地,帶著顫抖,就好像這世界終於要展露其真,一個悠久的秘密即將真相大白……“脫”字於是傳來,抑或無聲,卻似震響,心動如鼓,盼望兼著恐懼……“脫”字於是傳來,似寂靜在暴發,無聲在吶喊,溫柔的強制,粗暴的依從,以至於暈眩,有尖嘯之音掠過腦際,有暴漲的潮水溢滿荒原……又似在空無所依之間飄蕩,若虛若幻,似夢似醒,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真是假了……於是乎那丁兀自竊問:真的嗎,這一切?那一向的遮蔽真會袒露?那一向的不可思議,真的就要變成現實……

啊,是的是的——衣如水波般墜落,輕柔並著沉重,沿一面堅實又似虛擬的人形墜落,沿一片光潔或者雪白,墜落,墜落,墜落下去……光芒輝耀,幽暗微明,神魂出殼,於是我看見:赤裸的丁一與一個赤裸的女子,同處四壁之間……

赤裸地面對,一時竟似不知所措。

竟彷彿忘記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呢?

僅僅是為了這樣?

是不是一切都太,都太簡單了?

是不是哪兒,出了什麼……什麼毛病?

唔,也許是一切都太過迅速,太過匆忙,遠非期盼中的那般隆重?

我原想這敞開應當漫長。我原想,這個“脫”字應當迴旋,繁複,應當猶豫,像那無花果葉飄來時一樣地驚懼,遲疑,躊躇,緩慢……那樣才對。那樣的話也許我就能聽出其中有沒有夏娃了。

然而丁一之花已然昂揚,迫得我也不可抗拒地去看那女子——看其美妙的隆起與陷落,看那流暢的身形,滾動的肌膚,潔白與微褐色所描畫的衣痕……纖細和豐滿,平坦至彎曲,彎曲所隱沒的地方如暗谷幽隙,牽魂攝魄……寂靜的腳趾和髮梢,寂靜的臍邊褶皺,寂靜所圍繞的那一片成熟,那一片呼喊與埋藏,以及那一片禁地上蓬勃動盪的毛叢……我正自心醉神馳,我正自賞心悅目,卻聽得忽然間似風暴起於毫末,似巨浪席捲荒原,咆哮、衝湧,以至猝不及防——哈,我沒說錯,那人形身器原就是一頭野獸!那丁立刻置我於不顧,惟傾身應和著禁地上的呼號……似水到渠成不可違逆,似由來已久不容分說——是呀我沒說錯,那頭野牛畢竟年輕,不僅復活,不僅康健,且已是銳不可當!霎時間我便感受了生命的蠻橫與狂浪,感受了丁一之花的敏覺與犀利,驚心動魄,駭人聽聞……我只好聽憑他,陪伴他,雖然我仍念念不忘遙遠的夏娃,但就像對待自家的牲口你得放牧它,滿足它,說實在的我也喜歡它……只覺得空間凝成一點,時間壓縮為零,風起雲湧浪潮浪落……但猛不丁“忽悠”一下,我又好像飛出了丁一,那丁似只留一具空殼而我飛散得比比皆是,飛散得無依無著,飛散得天深地遠卻又似空空落落,飛散得欣喜欲狂卻又似恍恍惶惶,飛飛飛,茫茫而不知將飛去何處……回頭看時,只見那丁似驚恐萬狀,昏昏欲絕;側耳聽時他好像疾喘吁吁地喊著什麼,到處都是迴響,到處都有應和……哦,他是在喊我回去嗎?是的是的,他好像在喊我回來。就當我這麼稍一猶豫,稍一愣神,那空茫浩渺便有了邊緣,有了形狀,有了人間的氣息……好一似雲收雨斂我慢慢降落,好一似風息樹靜我復歸丁一。

那頭狂暴的野獸已是癱癱軟軟。

四周死寂,惟兩具虛白的人形並陳床榻。

還有什麼?風,一如既往,掀動市井喧囂。太陽,恆久執行,分開晝夜。時間“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從不停歇。還有什麼?還有什麼呢?好像還應該有些什麼的呀!但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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