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2 / 3)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薩,英勇地走進了月光。

丁一和娥,聽見她步履如舞。

月光和風,把樹影搖盪在薩健美的軀體上,搖盪在薩顫翹的胸和頎長的腿上,搖盪在薩豐腴的臀和她羞赧的面頰上……

於是,娥,忽然間,瘋狂地喊出了那句曾經讓她無比感動的丁一的名言:“薩,你的屁股好美呀!”

這是一聲溫柔的號令,一切期盼著的心魂都要為之昂揚!

薩於是旁若無人,抑或是想象著在一切愛者的面前,無拘無礙地展現——把一切美妙的身形變作無聲的話語,把所有可能的姿態演成非常的期待,讓種種天賦的珍藏洩露天大的秘密,讓一顆狂野的心向黑夜發出詢問:喂喂,我是誰?還有你和他,你們都是誰呀!

於是,沉寂的黑夜便會應答:我就是那個期盼著愛情的呂薩……我就是渴望著軟弱的秦娥……我就是夢念著屈服的丁一……我們就是那萬古不息的行魂,在這不盡的行途中相互尋找著的——亞當與夏娃……

想象

我想把此後的情節都留給讀者去想象,留給所有願意想象並且能夠想象的人們去想象。因為畢竟,戲劇依靠的不是別的,是想象——對生活之無限可能的想象,對愛慾之無限可能的想象。而三個人的戲劇,更是要靠著非凡的想象力,靠著寬展的心懷、純淨的心願以及最為大膽的約定。

丁一、秦娥和呂薩,曾在那紅、藍、白三色之地演出過一幕幕非凡的戲劇。

在那紅、藍、白三色的房間裡,丁一、秦娥和呂薩膽大包天。

我想把他們的膽大包天留給各位去想象。比如說,根據古今中外的種種傳說去想象,根據自古以來生生不絕的夢願去想象。根據“你想說又不敢說,想做又不敢做的”那些心情,去想象。根據你想過卻又沒敢想下去、想說卻又只是在夢裡說過的話,去想象。也可以根據如今比比皆是的“毛片”去想象——因為第一,性愛之事看起來大同小異;又因為第二,性愛之事想起來卻大不相同。

丁一、秦娥和呂薩的夜晚,奇思疊湧,曾令我大為讚歎。

丁一、秦娥和呂薩的夜晚,異想紛呈,至今讓我感動至深。

我想把那些紛呈疊湧的想象留給讀者去想象。惟要知道那是夜的戲劇,是白晝之外的自由,是心與心的約定就好了。惟要知道那不單是肉體的事,也不單是精神的事,那是靈魂的事就好了。就好像曾經“上帝的靈執行在水面上”。就好像,現在,上帝終於寬宥了人類,使他們重返伊甸。就好像亞當和夏娃已然識破了蛇的讒言,已然棄絕“知識樹”的引誘,浪子回頭,重新享用了“生命樹”的果實。

在我的想象裡,丁一、秦娥和呂薩的戲劇豐富無比。

在我的想象裡,那是性的奧秘,更是愛的詩篇。

但我只想把它作為永遠的想象留給各位。因為,這戲劇根本不是要你看,而是要你聽,要你想,要你以想象去參與的。又因為一旦失去想象,人便會淡薄了心魂轉而倚重肉體,便會輕看了話語轉而迷戀上形器,便會把一條不盡的天途壓縮成一處黃色的區域。

如果你不願想象,不能想象,或輕看想象,那就乾脆放棄這本書吧。

另外的地域據說是真實的,只求那形器的動作。

那史問我:淫蕩與骯髒

如果你想象,如果那超乎尋常的想象讓你受到了“淫蕩”或“骯髒”的威脅——譬如那史問我:“你可知什麼是‘淫蕩’,什麼是‘骯髒’?”我說:“那由衷的赤裸,你以為淫蕩嗎?那無所顧忌的袒露,難道你覺得骯髒?”我說:“倘若如此,那你就守住你的‘衣’和‘牆’吧,守住你的秘密同時守住你的孤獨,讓想象力在那兒死去。”

但是,性愛之事看起來大同小異,想起來卻大不相同。你從格倫的錄影帶中可曾聽出絲毫淫蕩?可恰恰,從約翰那兒——即安那個明媒正嫁的夫君那兒,或辛蒂亞那個暗中操作的情人那兒,你看見骯髒。

淫蕩和骯髒並不一定涉及肉體,而真摯感人的言詞卻可能說謊;甚至是,只有真摯感人的言詞可以說謊。黑夜用不著欺瞞。黑夜就是黑夜,不必標榜其他。黑夜所以是訴說的時候。抑或只是為著訴說,黑夜才要降臨。

當丁一、秦娥和呂薩赤裸著坐在月光裡,坐在紅、藍、白三色的交界處,腳尖對著腳尖呈一個大寫的“Y”字而任由夜風吹拂之際,我絲毫看不出淫蕩。當他們守望著夜的約定,任由婆娑的樹影在他們赤裸的身體上跳動,任由不躲不藏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另兩個人身上游移之時,我更是看不出有哪怕是一點點骯髒。

尤其是當我看見,娥與薩的交談竟是那樣無拘無束,娥與薩的相處竟是那樣親密無間,那時丁一心中的感動正可謂是無以復加。尤其是當我看見,兩個女人的相互凝望就像丁一對她們的凝望一樣充滿著由衷與坦蕩,流露著傾心甚至是渴望,那時,丁一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與滿足……我問他:怎麼樣,兄弟?/太好了,太好了,謝謝,謝謝。/命運,是不是對你太過慷慨了些?/是呀是呀,謝謝,謝謝啦!/你是不是應該,有所慚愧?/是是,謝啦,謝謝啦……/別傻了似的光知道說謝,說句整話!/天寬地闊,朗朗煌煌,哥們兒我只覺得天寬地闊,朗朗煌煌!是呀是呀,天寬地闊朗朗煌煌,我們平生的夢願——從不知其所始的以往,到不知其所終的未來——似都已得其報償!我於是四顧環望,見那星光、月色、風流與樹動,都是命運對丁一的恩賜!我於是閉目諦聽,聞那遠處的喧囂、近處的靜謐、悠久的風塵和這貼近的平安,都是上天對人的垂憐!我要那丁雙手合十,與我一同祈禱:要麼讓我的丁一之旅就這樣走下去,走下去,永遠就這樣走下去吧,要麼就讓它到此為止。

變態與無恥

設若想象力奔湧馳騁,使你遭受了“變態”之名的襲擾,或“無恥”二字的壓迫——譬如那史也曾就此向我發問,甚至是發難。我說:“那你想過沒有,人因何而‘恥’?又憑什麼,必得千心一‘態’?”

這不免又讓我想起我與丁一初到人間的情景:樹影裡閃動起一盞盞陌生的目光,漸漸地圍攏過來,逼視過來,指指點點,嗤嗤竊笑……有個聲音說:“嚯,瞧他呀,就這麼光著屁股站在街上!”又一個聲音說:“哈,這個小玩意兒不錯嘛,你就讓它這麼翹翹著給人看?”……赤裸的男孩於是羞愧難當,渾身上下發一陣冷,本能似的將那朵小小的萌芽遮住……——這就是“恥”嗎?但這,為什麼是“恥”?

我便又記起伊甸,記起我從亞當起程、告別夏娃的情景:赤裸的亞當和赤裸的夏娃走出那樂園,手牽手一同眺望這吉凶莫測的人間。那時,他們也是忽然間渾身上下發一陣冷,於是羞愧難當,牽手分開,無措地垂落……而也就是在這時,虛瞑中飄來些無花果葉,那葉子也是首先遮住了那兩朵不同的花……為什麼?這是為什麼?人因為懂得了羞恥而被逐出伊甸,但問題是:為什麼,人會感到羞恥?

對此我久思不解。

對此我猜想多年。

不過你注意過動物嗎,所有的動物?當它們——比如說猿、魚、犬、馬——將身體最軟弱的部位展示給或暴露給同類的時候,你認為那是在表示什麼?對對,表示愛慕。還表示什麼?是呀是呀,還表示屈服!這就怪了,何以愛慕與屈服竟是相同的表達方式?莫非愛慕包含了屈服?抑或,屈服與愛慕竟可以互為表達?

如果我說是的,估計你不會信。要是我說恨孕育著征服,你多半會信,但要是我說愛包含著屈服,你就不願意信。要是我說,愛是一種非凡的屈服,你大概會莫名其妙。要是我說,能夠解除征服的正是這非凡的屈服,你也許會覺得邏輯新穎,但對不對呢?可要是換句話,我說能夠解除恨的是愛,能夠解除恨的最初是愛,最終還得是愛,我想你一定能同意,甚至會讚賞。——唉咳,毛病就出在這兒:人是多麼嚮往愛呀,可人又是多麼的不願意屈服!毛病就出在這兒:人是多麼軟弱,而又是多麼的不願意承認軟弱啊!

尤其是在白天。

尤其是在轟鳴、蒸騰的白晝!

因此夜要降臨。夜,是祈禱愛並且寧願屈服的時候,是祭祀愛因而奉獻屈服的時候。因為夜是訴說,是心魂掙脫開白晝的威迫而傾心相許的時候,是寧願屈服也要傾心相許的時候!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