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1 / 3)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現實或噩夢

“那不過是戲劇”,這話刺痛了丁一。

此後的很多天就像曾經的那個早春,丁一的心情忽又似塵沙蔽日,四野茫茫。“不過是”,“不過是”,“不過是”……這三個字尤其令人心碎神傷。

應該說,我理解他。

或者說我愛莫能助。

然而秋光卻好,分外地雲輕天淨。秋風一旦鋪開便不再像剛起程時那般緊迫,唯以萬物之悄然的演變來展示它的影響。太陽變換著角度,走過荒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一草一木……處處留下拖長的影子;走下地平線去的剎那,尤顯其步履沉靜。秋水撫平了波濤,水天之間散佈著候鳥的歡叫——成群結隊去履行它們一年一度的承諾。悠悠鹿鳴,聲聲鶴唳,落木蕭蕭……大地上的生命都在翹首諦聽季節的召喚。

但用不了多久它們就都要離去。

原野,將是一片枯疏,與空曠。

是呀“沒有不散的筵席”,“那不過是戲劇”。

只有我倍著丁一,或閉門呆坐,或四處浪走。我是說——我!陪著——你!只有我是你牢靠的哥們兒。是嗎?謝謝啦。不過咱還有酒……是呀,酒,此時此刻這東西自是不可或缺。那廝把頭縮排衣領,於陣陣嚴厲的秋風裡踽踽獨行,甚或是把心溶化進酒精,踉踉蹌蹌如步虛無。

我試圖飛出他,變這廝的沖天酒氣為我的自在遨遊。但是不行,這廝揪住我不放,灌一口酒向我發一句問。哥們兒你說,那不過是戲劇嗎?那隻能是個夢嗎?我他媽一直都在做夢,春秋大夢,是嗎?/丁兄你又醉啦!/我醉了?除非你能證明我說的這些不……不算是個問……問題。/是,是問題,是問題你也別喝啦。/好,是問題就好,說明你也沒醉。那我就再問你:這世界上可……可有什麼東西從頭到尾都是真的嗎?有,還是沒……沒有?/有。/好,你夠哥們兒。那再請問:什……什麼是真的呢?/比如說娥,她想要過她想過的生活,你承不承認這是真的?/照你這……這麼說,一個人,說變就變也算是真的啦?/當然是真的,她又沒假變。/那麼說一個人對自己說過的話不認賬,也……也算是真的啦?/娥嗎?/咱不說她,咱說比如,比如說一個人。/娥並沒對她說過的話不認賬呀?但人是可以變,娥是自由的。你也說過大家都是自由的,那麼你現在算不算不認賬呢?/我……我KAO,你丫說得還挺他媽有……有理是不?/哥們兒你得正視現實,否則還說什麼真與不真?/嘿,倒好像是他媽我錯了?告訴你們這……這不行!/不行你能怎麼著?/一個人要對他說過的話負責!/那你對自由負責嗎?/滾,滾他媽的自由!都這麼自由還……還有什麼能是真的呢?/哦對了,你認為娥說變就變,可娥她並沒變呀,我看倒是你變了。/我變了?笑話!/當初的戲劇,是娥的自由選擇,現在要過正常生活,仍然是娥的自由選擇。娥變了嗎?變了的是你呀丁一,你變得不許她自由了!那廝不吭聲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開始哭泣。酒灌進肚裡,淚流在臉上,風吹得滿臉生疼。

我再次試圖飛離他。那種飛翔的感覺多麼誘人,多麼美妙哇,不受這廝的拖累,不受這個那個的限制,乘風馭夢,想哪兒是哪兒——原野,阡陌,村莊……林莽,幽谷,山巔……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但是不行。也許是因為這幾年不大喝酒的緣故吧,飛離的技法也已生疏;試了幾下都不成功,卻聽得那丁又在叫我了。

哥們兒,喂哥們兒!/又咋啦你?/你不覺得這事有……有點兒毛病嗎?/什麼事?/不……不給人自由,固……固然是有點兒那個。/哪個?說清楚,什麼?/有點兒容……容易弄出姑……姑父來。可要是都他媽自由了呢,哎……哎你說,咱可還往哪兒走呢?

唔嗬,您甭說,這丁還真有點玩意兒。——我之所以從虛無縹緲之中來到丁一,或那一絲浪浪無形的慾望之所以凝聚進此一軀身器,是為了什麼?就因為那無限的自由實在也是寂寞,也是無聊;就像我們曾經說過的沙漠,每一步都是重複,無論你往哪兒走也似原地未動。博爾赫斯老漢真是高瞻遠矚:由牆壁所儘量縮小的空間是監獄,由沙漠所任意擴大的空間還是監獄。是呀是呀,無邊的自由形同無邊的沙漠,咱可往哪兒走呢?——這廝的最後一問真是把我給問倒了。

幸好他不再問了。丁一睡著了。這廝睡著了也不耽誤喝酒——鼾聲高奏,酒令喃喃……

他夢見了一起兇殺。

一起發生在沙漠上的兇殺:鮮血淋淋,染紅了一條蒼白的衣裙……但是看不見死者,甚至處處都未必有人,唯見那血之鮮紅在裙之蒼白中絲絲縷縷地洇開,並隨那蒼白在藍天裡獵獵招展……不見死者也不見兇犯。一望無際的黃沙與藍天的相接處,那團鮮紅像一棵樹在長大,那片蒼白像一朵花在綻放……然後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看見了自己的腳——腳尖,腳腕,兩隻腳一前一後地移動著,或邁動著,向那棵鮮紅的樹和蒼白的花走去……他想的是去看看,到跟前去看看那是什麼,或者是誰,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忽兒狂風大作,塵沙迷目,先是些沙礫打在他臉上就像鞭抽,接著,那強勁的寒風又吹得他站立不穩,他不得不瑟縮著伏下身來……這一伏身可不好了,看見了血——那片蒼白已經鋪展到他跟前,那團鮮紅已然蔓延到他腳下……他驚恐萬狀地後退,但背後卻似有人在把他往前推……隨之,那蒼白與鮮紅一齊飛揚起來,像一隻只巨大的蝴蝶,飛得遮天蔽日,飛得地轉天旋,夾雜著“咔嚓咔嚓”的震耳噪音——就好像姑父當年的剪枝聲……他掙扎著後退,後退,但背後還是像有人推他,“咔嚓咔嚓”的剪枝聲便越來越近,越來越緊,蝶群隨之轉了個方向朝他飛來,“撲嚕,撲嚕”地撞著他的頭,撞著他的臉……

“丁兄,喂,丁兄!”確實有人在推他。

那廝躺在地上滿頭滿臉地拍打,轟著那些蝴蝶。

“喂喂,丁一,丁一你醒醒呵!”

這他才一骨碌爬起來,睖睜著倆眼坐著。

是薩。“丁兄,你這是怎麼啦?”薩正掏出手帕,給他捂住鼻子。

那廝老不樂意地推開薩的手,雪白的手帕上是鮮紅的血。

“咋弄得你,摔了?”

“哦,多……多喝了點兒。”這廝才算是醒了。

“上醫院不?”

“咳,沒事兒。你幹嗎去?”

“找你唄。都找你呢!”

“都?”

“娥,秦漢,還有商周。”

得,這下丟人現眼了吧?

不料那丁惱羞成怒,衝著薩喊:“我僱你們找我了嗎?”

145.薩的追問

還是在當初那片草地上,丁一一臉的鬱悶,把娥那句令人痛心的話來問薩,問她是不是也認為“那不過是戲劇”。

“既然叫戲劇,”薩試探著說:“當然就是戲劇呀?”

“不過是,或者只能是——你最好在這兩個修飾詞中任選一個。”丁一冷腔冷調。

草地依然一片綠色。野花卻都不見了蹤影,惟一隻只乾裂的子房抖抖瑟瑟,把紛飛的草籽付之秋風。

“完整的說法是這樣,”丁一說:“既然稱之為夢想,當然就只能是夢想。”

“難道不是嗎?”薩強使自己笑笑。

“是是是,誰說不是!”丁一仰嘆一聲,頹然躺倒。

翩翩然一朵飄搖的草籽落在丁一的鼻尖。他兜起下唇,一吹,那草籽便悠悠盪盪隨一股上升的氣流又飛起來。丁一不眨眼地盯著它——就像曾經在人山人海中追蹤某一陌生的女子那樣,一直盯著它,盯著它飄向樹梢,飄向遠山,在落日的襯照中看它的每一根纖毫都閃耀著光芒……但忽一陣疾風,那細巧的身影便告消失——在,一定是還在,惟不知其宿命何方。

“那倒不如坦率些,”丁一說:“乾脆就叫胡說,就叫扯淡,就叫放屁——真真正正是演了一出狗屁戲劇。”

“那倒不一定。”薩說:“如果是‘追尋夢想’,也就不只是夢想了。”

“狡辯!”

“怎麼是狡辯?如果是‘強迫夢想’,那就又是一種夢想。”

“那麼‘放棄夢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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