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 / 3)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鐵生

148.噩夢混淆

沙漠一片昏黃。

天地似歸洪荒。

血色的雲霞和那蒼白的飄動中,裹挾著詩人島近乎哀求的責問——

“丹,難道你也要離開我嗎?”

水,像似被沙吸乾了。詩人島的聲音沙啞——

“青的不辭而別,已經在我心上紮了一刀了。丹,你也要我死嗎?”

魂,像似被風吹散了。詩人島的憤怒也是有氣無力——

“死是一件可怕的事嗎?不哇,那是愛者的宿命。但是,但是你們可以傷我,可以讓我死,卻不能這樣對待我們的‘丹青島’哇!那是我從小的理想,是生命從一開始就有的夢呵!怎麼,你們都給忘了?我們的憧憬,我們的誓言,我們的夢,這麼快就能忘嗎?在我眼裡你們美若天仙,你們威若神明,你們一向就是真理呀!可我不是。只有我不是。我從小就是個醜陋的孩子,醜陋的孩子一生都在夢見你們,一生只求和你們在一起,一生就只有這一件事是他的榮耀。什麼“詩人”吧,那不過是平庸的白晝加給我的一個無聊的頭銜。所有的詩都不能接近我的夢,都不如那些夢更珍貴,都不如我夢中的你們更美好,不如跟你們在一起更能讓我快樂,讓我高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配不上青,我可以去死,為了‘丹青島’的完美我可以去死,但是我求你了丹!你別走,你不僅不要走你還要把青也找回來。然後嘛,我怎樣都行。然後讓我的一片痴心隨風吹散,順水漂流,隨便到哪兒去都好。只要丹你別走,還在這島上,和青在一起,有丹有青有這個小小的海島以及這世界就仍然還是個美麗的地方。讓我走,讓我們苦心經營的這個小小的海島留下來陪伴你們。那樣,即便我形消魄散,即便我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夢也就不會死去,我的靈魂不管漂泊何處我都會因為‘丹青島’的存在而感到欣慰。像以往一樣快樂。你知道嗎,看著你們倆在一起,沒有猜疑也沒有忌妒,沒有中傷所以連一點點防範都沒有,我是多麼快慰,多麼感謝命運的賜福哇!為什麼?為什麼難道你還不知道?就因為那是美麗的女子應該在的地方,是高貴的心靈應該在的地方,是我的丹和青應該在的地方。美麗的地方,並不是指這個有著確定的經緯度的小島,而是指自打我來到人間就有的那個夢——一個不僅僅是夢的夢願,而非那塊平庸的大陸上的慾望,那種等級兮兮的現實中可以實現的玩意兒。我是說你們生來就應該在的地方絕不是那塊僵死的大陸,那種無聊的白晝!丹你千萬不要回到那種地方去。丹你不要走,你和青就在這小島上吧這是你們應該在的地方!讓我的心願圍繞你們,保護你們,讓我飄散的靈魂去為你們探路。丹,去把青也找回來吧,農耕為生,詩畫為樂,我們曾經不是這樣說的嗎?如果最終我不能在天上同你們匯合,那就讓我在這海浪裡永遠地守候吧,守護這小島,等待你們再度馭風而降,順水漂來……也讓那塊平庸的大陸永遠有個可以眺望的方向,為那些平庸的現實儲存住一個永遠的夢吧……”

“但我要過正常的生活!”那一縷蒼白的飄動中,忽然飄動起娥的回答。

“只是為了問問要上學嗎?”丁一問道。

“不,不單是為了問問,也是為了我自己。”

“什麼是正常,娥你告訴我什麼是正常嗎?”

沒有回答。只有飄動。

“娥你這是墮落,這是墮落呀娥!難道真像詩人島說的那樣,我們的誓言就那麼容易忘記嗎?”

“不,我看倒是你忘了。你還記得我們的誓言是什麼嗎?”

“是愛!”

“但,是自由的愛!”

只有沙,嘶嘶地吸乾著水;只有風,噓噓地耗散著魂。丁一頹然坐倒在漫漫無邊的黃沙上。

兄弟,那丁問我,難道我跟娥跟薩,我們不是自由的嗎?/哥們兒,我說,難道娥不能自由地又愛上了商周嗎?難道薩不可以自由地離開你的戲劇,去陪伴她一向傾心的秦漢嗎?/唔,你可真會說,你可真會說呀我的老兄!可照這樣咱就什麼也別談了,不管什麼事,不管什麼事只要前面加上個“自由”豈不就都是正當了?/我只知道這是事實,這就是你想要的真實。/不,我可不想要這樣的真實!

“那你就得要你不想要的——權力!”血色的雲霞中忽又響起了依的聲音。

“權力?”

“對,就是你聲稱要放逐的那種權力。”

“為什麼?”

“你會看到的。或者其實,你已經看到了。”

血色的雲霞急劇變幻形狀,湧動著,聚集著,撕扯著,浮升與沉落……絲絲塊塊,浸染著遍地黃沙,浸染著漫天荒風,和那一縷蒼白的飄動——剎那間令其顯形為一條血染的衣裙……血色點點如花,血流縱橫如樹,緩緩洇淌有如哀歌,向著丁一的腳下蔓延……於是,便聽見了畫家青的哭泣,便聽見了畫家丹的喘息,以及聽見了“丹青島”上那一記沉重的斧聲……斧聲在黃沙飛卷之中傳播,在四野空茫之中漫散,在天地洪荒中間撞起心動般“嗵嗵”的迴響……沙礫與荒風,絲絲與塊塊的雲霞,隨之化作萬千蝴蝶,巨大如鬥或細小如沙,粗獷如鑿或精巧如繡,隨那漫天哀歌盲目飛舞……我與丁一也似化蝶而飛,在那五彩繽紛卻又是荒茫如漠的群流中不知所往……

149.詩人遺句

媒體的報道非常簡單:詩人島用斧頭砍死了畫家丹,而後投海自盡。畫家青則不知去向。有些小報還刊出了詩人島最後的遺作,其中有這樣一句:

一切話語都被白晝之王所廢

惟夜的眼睛,可以區分美麗

150.娥的信

那期刊登了“丹青島悲劇”的報紙下壓著一封信,一看即知是娥的親筆:

“我走了,暫不知落腳何方。問問跟商周去了;她對那些遙遠的地方,就像對童話一樣痴迷。我會永遠記得我們的戲劇,人應該永遠記得心中的夢想——“記得”二字,說出了它們應該在的地方。你要保重,像我們曾經說過的那樣:對這個人間保持信心。順便再說一句:秦漢是不會娶薩的,他連來生來世都已經許給了鷗。”

沒有臺頭,沒有落款,也沒有時間。

什麼意思?她這是什麼意思?/我說:你是指這最後一句?/是呀是呀我倒忘了,那丁冷笑道:她要的是正……正常的結尾!/娥是一片好意。/好意?其兄把秦漢許給了鷗,其妹就可以把丁一交給薩去照看,是嗎?/說什麼哪,什麼亂七八糟的呀你這都是?

那丁搖頭不語,似笑非笑。

我見他神情忽顯怪異,目光漸趨散亂。我覺這廝周身滯脹,雖血流奔突,穴脈震跳,卻是手腳冰涼,似有一股至寒之氣自五體之端“嘶嘶”滲入,及至匯於胸腹又凝成一團灼燙,左衝右突,無路疏引。

喂,丁一!那丁惟頻頻若笑,淚落潸潸,兼以號啕亂走,頓足捶胸……那模樣不由得讓人想起當年不能與“小姐姐”共浴時的悲憤,或見“白雪公主”香消玉殞時的哀絕,但情勢之緊急、危重卻屬空前。我正暗自叫一聲“不好”,那廝已然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怎麼啦你,哥們兒?丁一!丁一你醒醒,你醒醒!喂喂,快來人哪……

但周圍沒有別人。我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他又睜開眼來,翻一個身,一臉自嘲似的眺望窗外。窗外是一派虛虛白白的冬日天光。

哥們兒你要緊不?/要什麼緊?還有什麼緊可……可要?/不行咱上醫院!/那些不見天日的地道嗎?算了吧。/我怕你弄不好會有危險。/你不是不怕死嗎?你不是說,我死了你還是你嗎?/唉唉,可憐的丁兄你又忘啦,是你死了我還是我。/無所謂,無所謂,那廝淡然笑道,依你看,這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世界真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嗎?

這最可怕。“哀莫大於心死”,這是最最可怕的。回首以往,多少夢旅行途不是至此歸於敗廢,多少才人智士不是由此步入迷荒,多少艱苦卓絕不是因此而化為烏有!當白晝之王廢黜了一切話語,便同時斬斷了人的前途——兌現了它對糜菲斯特的許諾,或原本那就是他倆之間預謀的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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