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2 / 5)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誰曉得,老啦老啦,弼馬溫的勁頭倒上來了。”

伊汝理解這位老領導:“人民的聲音在吸引著他。”

“誰知道,許是找尋什麼東西吧?也不知丟了什麼?老頭子現在恨不能一腔子血都倒出來。看,忙得連胃病藥都忘帶,一去沒個影子。”隨後她問:“去報社了嗎?”

伊汝嗯了一聲,望著這間除了書、除了幾張字畫外的空空如也的屋子,還和多少年前一樣,這是畢部長的老作風。

“看到她了嗎?”何茹關切地注視著這個不亞於一個家庭成員的伊汝,這種友誼來自戰火紛飛的年代,所以她以老大姐的口吻說:“凌凇和你一樣,也走了一段彎路。生活,有時就象環行路似的,繞了一個圈子,又碰上了頭。怎麼樣,你?”

“我撳撳喇叭,這是司機的禮貌,然後錯車開過去。”

“混賬--”何茹半點也不客氣地訓著,儘管剛見面不超過五分鐘。

伊汝笑了,大概每個人對他人的關注方式,是全不會相同的。他想,要是那位弼馬溫部長迎接他時,準是一身烽火,滿臉硝煙地招呼:“回來了嗎?好,給你這枝槍,再給你兩個手榴彈,上!”倘若郭大娘接待他,一定是親切地捉住他的手:“受傷了嗎?孩子,疼不疼?別怕,大娘這就給你換藥,放心吧,回到你的家來了。”可是何茹,使他想起那為旺堆的妻子,一位經常給他背牛糞來的,世界上再沒有比她更心好的藏族老阿媽了。她問:“伊汝,你打算終身做一個喇嘛嗎?”看來,何茹首先關心的,是不讓他當喇嘛。

她就是那樣一個人,象所有妻子似的,總要對丈夫施加一定影響,所以使得畢部長通常一個跟頭,頂多翻十萬七千裡。唉,月亮還有被雲彩遮住的時候,對了,何況還有月食呢?他不禁想起郭大娘講的天狗吃月亮的故事,也許在那個時候,萌出了回羊角堖的主意吧?

但是,微笑著的凌凇輕盈地走來了,穿著白色的緊身羊絨衫,越發顯出她那窈窕的體態優美動人,高領裹住她那纖細的脖子,脖子上是一張沾著朝露的花朵般的臉龐,這張臉朝他逼近著,躲也躲不開,冰涼地貼過來了。他連忙晃了晃頭,驚醒了,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在哼唧的車聲裡開啟瞌睡,把臉貼在車窗玻璃上了。

一個可笑的夢,然而也不完全是夢,夢在一定程度上是現實的反映。他問自己:難道不是這樣嗎?

老爺車大約早就在這個前不把村、後不把店的路上拋錨了,有的乘客爬到路旁梯田的高坎上吧嗒著煙鍋,瞧著遠天,似乎在說:“姑娘,你慢慢鼓搗著吧,我們不性急的。一頭騾子有時還尥蹶子呢,何況車!”也有的乘客圍著那位女司機看熱鬧。她正蹲在車頭上,開啟蓋板在尋找故障發生在什麼地方。那應該說是秀麗的臉上,又是油汙,又是汗水。她又抬起臉朝車內喊著:“媽,你再踩一下!”

伊汝發現,原來在車廂裡,除了他,就只有一位坐在駕駛座上的婦女,短髮、寬肩膀,和她女兒一樣。可能一腳踩錯在剎車上了,那司機象豹子似地蹦起,吼著她媽:“轟油門--”但是老道奇象一頭疲懶的牲口,哼了兩聲,又沒有動靜了,急得那年青姑娘恨不能鑽進車頭裡去。伊汝有點同情她,這臺應該報廢的車,象病入膏肓的患者,再高明的醫生也束手無策。教過他修車的師傅曾經教導過他:有本事別往老爺車上使。那意思是說弄不好會丟臉的。伊汝趕路要緊,也就無所謂面子,決定下車去幫幫忙;再說,在柴達木二十年圍著鈷轆轉,有天天躺在地溝裡臉朝上修車的經驗,也未必會丟醜的。他剛下車,那一串送煤進城,然後拉化肥回來的大車隊,正從他面前經過,車把式還記得他這個打聽路的外鄉人,笑著:“老哥,俺們沒說錯吧,不會誤了你晌午飯的,哈哈……”一掛響亮的鞭梢,揚起一路塵土,蹄聲得得地走了。

難道不是這樣麼?太陽都當頂了。

“心心,你還有個完沒有完?”那位婦女沉不住氣了。

女司機抬起頭:“媽,人家不急,就你急!”

那個婦女從司機座側門爬下去:“他們不急,他們等著,我還要翻山趕路呢!”看來,她是說什麼也不耐煩等車修好了。伊汝一驚,這聲音怎麼聽來這樣耳熟呢?

“媽--”女兒責備地叫了一聲存心拆臺的媽媽。

“心心,你慢慢修吧!我走了!”她急匆匆地說著走開。

伊汝多麼希望她把臉掉過來,然而她彷彿故意地把背衝著他,而且半刻也不肯多停留地離開了。等到他走到車頭前面,那個婦女已經邁著碎碎的步子,走出好遠,留給他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

這時候,可憐的老道奇象胸部有積水的病人,哮喘著響動起來。心心勝利地挺直腰板,舉起梅花扳手向她走遠了的母親示威地揮舞,然後賠不是地招呼鄉親們上車。山民們的耐性與容忍也著實讓伊汝驚奇,誰都不曾埋怨,反倒安慰著:“俺們不象你媽那樣沉不住氣,這回該保險了吧?”但伊汝明白,行家似地提醒道:“走不多遠的,還得熄火!”

心心瞪圓了眼睛:“咦,你這個人,吉利話都不會說,不上車我可開走啦!”她跳上駕駛座,向他齜齜鼻子。

他笑笑:“請吧!”揚起手。

果然,沒走幾步,老道奇又耷拉腦袋了。心心跳下車,笑著跑過來:“你這個人哪,真藏奸,存心看我的笑話,你大概是汽車公司派來監視我們這個農工商的吧?”

哦?又是這個來自亞德里亞海濱的新名詞,伊汝樂了。後來他才知道確實是拖拉機站經營的短途運輸,為的是把鄉親們從肩挑背馱的沉重負擔下解放出來。抗日戰爭時期,伊汝背過公糧,知道那步步登高的山路是個什麼滋味?真是一顆汗珠摔八瓣,每一步都得付出巨大的毅力啊!這個女孩子的赤誠坦率的態度,以及對待他那親切的笑聲裡,存在著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於是只好被她拉著拽著,來到車頭跟前。不過,他倒底是個二十年工齡的修理工了,有點老師傅派頭了,坐在前車槓上,並不著急馬上動手。而是掏出了那兩塊烤白薯,一塊留給自己,一塊遞給了心心:“來,先吃一點,幹起來有勁!”

她一點也不客氣,接到手裡就啃了一大口,還沒嚥下就嚷嚷著:“糖瓤賽蜜,俺們羊角堖的--”

通常她說“我”、“我們”,這回冒出個“俺們”,伊汝驚訝地望著她:“你是那個小山村的人?”

她吃得太猛,噎住了,說不出話,只好點了點頭。

“那麼你媽也是羊角堖的了?”

她哈哈大笑,覺得實在是個相當可樂的問題。然後,她告訴這位外鄉人:“就連這糖瓤賽蜜,也是我媽培育出來的新品種。你知道,在羊角堖,管這種蜜甜蜜甜的白薯叫什麼?‘妞妞’,我媽的名字!”

天哪!伊汝怔住了,他連忙朝那個走遠了的妞妞望去,她已經走到半山腰了,只能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可是看得出來,她還在一步一步地吃力艱難地攀著。伊汝猛地轉回頭來,呆呆地凝望著心心,不由地想:“她都有這樣大的女兒了,怪不得她總背衝著我,怪不得她急急忙忙離開我……”

他咬了一口白薯,確實非常非常的甜,然後,再甜的滋味,也壓不住他後悔的心情。不該來的,是的,何苦再去擾亂她的平靜呢?

窗外,月色溶溶,樹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裡,怎麼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妞和她那招人喜愛的女兒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悵;還是終於得知象他母親似的郭大娘離開人世的訊息,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心頭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間裡那位客人的鼾聲,使他想起了畢部長,一個真正的布林什維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無一絲睡意。要是過去年代裡,那還用得著說嗎?這樣朗朗的月色,肯定會爬起來穿上衣服翻過主峰迴羊角堖的。把子彈頂上膛,跟著畢部長大步流星,一口氣不歇地直上峰頂。在那蓮花瓣似的泉水池裡,喝上幾口清甜的涼水,消消汗,接著直奔羊角堖而去。一路上,敞開衣襟,任習習涼風吹拂著,畢竟的話就多了起來,什麼保爾和冬妮婭的愛情啊,什麼克里空是哪出戏的人物啊,為什麼說阿Q是中國農民的靈魂啊……這種輕鬆情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等著,妞妞在等著,何況還有那棗兒酒呢!啊,那簡直是誘人的佳釀香醪,往心眼裡甜,往骨頭裡醉。然後,聽吧,畢部長那如雷的鼾聲,就會在炕頭上響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聲更擾得他無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馬溫部長的呼嚕,要略遜一籌了。最早他跟畢竟來羊角堖開闢工作,那時,他實實在在不比兒童團長大多少。記得只要雷鳴似的鼾聲一起,那屋裡的紡車就會嗡嗡地響起來。妞妞,那陣子還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妞扭,她笑著說:“畢部長,你的呼嚕真好,俺娘見天多紡幾兩線呢!”

“多嘴丫頭!”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畢竟樂了,眼睛眯起來:“大娘,你就包涵著點聽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國醫生看過,不行,胎裡帶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敗日本鬼子吧!”

“怎麼?”妞妞問:“那時就不打呼嚕啦!”

他戳著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棗兒酒,離開羊角堖啦!”

郭大娘說了一句伊汝在以後才覺得大有深意的話:“只怕到了那一天,想聽也聽不到了。”

“確實也是這樣的……”伊汝記得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會上,就從這呼嚕開頭講起來的:“現在,甭說郭大娘再聽不到畢部長的雷鳴鼾聲,就連我,給他當了那麼多年秘書的人,那鼾聲對我來講,也象河外星系發出的脈衝訊號一樣,要用射電天文望遠鏡才能接收到了。他太忙了,會議會議會議,運動運動運動,剩下一點點時間,何茹同志還要他幹這幹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學跳華爾茲,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論怎麼寫?四版上那篇捅了馬蜂窩的小品文怎麼收拾?所以這回郭大娘從羊角堖來看看他,連坐穩下來和大娘談五分鐘的時間都擠不出來,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帶來的四瓶棗酒、柿餅、核桃,連同大娘一塊交給了我,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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