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食(1 / 5)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太行山的早霜,灑在崗巒上,灑在山林裡,也灑在那剛收淨莊稼的層層梯田中間。伊汝從車窗路望出去,這種很象鹽池邊泛鹼的、白花花的肅殺秋色,使人感覺怪不舒服。要不是沿途柿樹上掛著紅燈似的柿子,和山坳裡雖看不見人家,卻裊裊上升的炊煙,簡直沒有一點生氣。連在公路旁齧著草根,已經啃不出什麼名堂的山羊,也呆呆地、毫無半點表情地注視著開過去的長途汽車。

伊汝有點後悔他這次魯莽的旅行了,應該事先寫封信或者拍封電報。可是,給誰呢?郭大娘也許不在人世了。

現在,當他乘坐的這輛長途汽車,愈來愈接近他要去的目的地,他的後悔也越來越強烈。不該來的,胡鬧、任性、冒失,即使是什麼實實在在的東西丟了,能夠找回來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的,何況伊汝回到這塊老根據地,來尋找那種純屬精神世界的東西呢?甚至當長途汽車到達S縣城的時候,他也說不好,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除了那失去的愛情猶可捉摸之外,其它還有些渾沌的東西,他能感覺到,但說不出來。

他站在汽車站門前的廣場上,峭厲的山風,帶著一股寒意,朝他脖領和袖口裡鑽進來,山區就是要冷一點,車把式都把老羊皮背心反穿上了。他朝他們走去,想問一問,有沒有順路去蓮花池的,把他捎上。然而,伊汝沒曾想得到的是一陣鬨堂大笑。這裡的山民(他總是這樣稱呼這些可愛可敬的根據地鄉親)有他們獨特的幽默感,和一種對於苦日子的柔韌的耐力:“掙不上你的錢了,老哥,去打上一張八角錢的票,坐那四個軲轆的鐵牲口去吧,不誤你吃晌午飯。”

伊汝也笑了,最後一次離開S縣城的時候,連這汽車站還沒有,敢情公路都通到蓮花池了,沒準還通到羊角堖吧?那個小小的山村,才是他旅行的終點。

不過,當他在售票視窗付那八角錢的時候,心裡還是在鬥爭著的,去呢?還是不去?最後,終於接過車票,打定主意,不再改悔了。儘管他說不清回羊角堖的具體目的是什麼?會有個什麼樣的局面等待著他?能不能尋找到那未免玄虛的東西?但這是一樁宿願,要不作這一次旅行,大概心裡永遠要感到欠缺似的。他把汽車票掖好,看看時間尚早,就沿著原來叫作西關,現在叫作四新路的一條狹窄的街道,朝城裡走去。不要小瞧這條高低不平的石板路,現在的那些將軍們、部長們,當年他們的坐騎蹄鐵,或者那老布灑鞋,都曾經在這條路上急匆匆地走過的。S縣城的小米撈飯--說實在的,並不十分容易吞嚥;當年,他們也是香噴噴地嚼過的。伊汝現在也想吃點東西,雖然肚皮並不餓,但考慮到還要坐幾個鐘頭汽車,到蓮花池萬一趕不上飯,翻那座主峰到羊角堖,可是得費點力氣的。

他驀地裡生出一個念頭,西關這一帶,有個回回館,羊湯是挺出名的。一九四七年,他跟弼馬溫部長(想到這裡笑了)頭回來到S縣城時,畢竟同志拍拍他的肩膀:“伊汝,我作東,請你喝西關的羊湯!”他記得這位部長把一卷羊毛紙印的邊區票,拍在飯桌上,震得醬醋瓶子叮噹直響:“來,大碗的,多加佐料!”那恐怕是伊汝在記憶裡,吃的一頓最味美的佳餐了。羊湯是那樣的鮮美滋潤,那樣噴香開胃,那些煮得酥爛的羊雜碎,簡直來不及品味,自己搶著爬進喉嚨裡去。

畢部長有胃病,不敢多吃,而他,吃完了還在舔嘴唇。“小鬼,再給你來一碗!”那對眼睛樂得眯成一條縫,笑得伊汝不好意思。跑堂的一陣風似地端來了,還喊了一聲:“小八路同志,請--”他低著頭,象風捲殘雲一樣,吃得滿腦門子冒熱汗。

因此,他決定再去嘗試一下這種美味,儘管如今他也生有胃病了,而胃病是汽車司機和修理工的職業病。

在太行山區裡,S縣作為一個縣城,連它自己作為地圖上的一小點,都有些害羞的。那些妄自菲薄的山民,這樣糟蹋自己的縣府所在地,說東關放個屁,西關就得捂鼻子。確實也是如此,伊汝從四新路走到改成興無路的東關,兩個來回,也沒找到那家回回館。他向一個賣烤白薯的打聽,那位臉上密密皺紋裡,有著永遠洗不掉的煤渣的山民,把伊汝看作瘋魔,在故意調笑耍弄他。

“回回館?俺是國營買賣,是農工商,是隊裡的試什麼點,那名堂俺雖說不上,反正不是單幹,你想買就買,不買拉到,幹嘛瞧不起人?”

伊汝明白他誤會了,以為拿過去的私營飯館來嘲笑他,連忙掏出買票找的兩毛小票,買了兩塊烤白薯,這才使他相信外鄉人的誠意,嘆了一口氣說:“回回館早合併了,跟俺烤爐一樣,十多年前就關板了,這不是剛開張搞農工商給隊裡掙錢麼?”聽來有點情緒,不過作為一個新聞記者的伊汝,他也是和這位山民一樣,時隔若干年後重操舊業。對於“農工商”這個來自亞德里亞海濱的新名詞,竟然能在S縣城一位烤白薯的老鄉嘴裡吐出來,使他感到興奮。新鮮的事物彷彿初秋早晨和煦的陽光,並不因為這個偏僻的、自慚形穢的小縣城而躲到雲層裡去,不,照樣明亮溫暖地投射過來。他思忖著,休要小看這座烤爐,焉知不會是若干年後聯合企業的前身呢?他捧著滾燙的烤白薯離開了。身後,這位山民用沙啞蒼勁的聲音叫賣著:“熱的,糖瓤賽蜜!”也許歇業太久了,嗓子還沒亮開,有點乾澀。伊汝聯想到自己的職業,想到又要提起筆來,沒準也許會如此,大概不能有五十年代那份才思了吧?

他上了汽車,聽那汽車引擎在力竭聲嘶地哼哧著。

這輛老道奇改裝的長途汽車,伊汝一眼就看出來了。這部汽車上年歲了,又是爬坡,伊汝無需目測,就憑自己坐著時的仰角度,坡度不會小於千分之二十,夠這位開車的女司機忙活的。這部老爺車象得了氣管炎似的,時不時乾咳兩聲。他知道,準是缸體有點什麼故障;再說,化油器也不怎麼幹淨了。不過,這個二十多歲的女司機,倒是有股生龍活虎的勁頭,那段撲撲的頭髮,那裹在脖子上的羊肚毛巾,那被太陽和汗水漬的褪色花布褂子,使他想起什麼,又睜開眼定睛看她的背影。她沒有那種職業女司機戴著墨鏡灑脫高傲的神態,更多的象一個農村姑娘;也許剛拿到一張拖拉機的駕駛執照,看她那架勢,也好象開“東方紅”或者“鐵牛55”似的。但是她那密實的,一剪子鉸不透的黑髮,她那寬闊的骨架,那圓潤豐滿的肩膀,使他想起了一個在腦海裡從未淡薄過的影子,那是他記憶裡最美的一頁,也是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是多麼有意義的羊角堖的妞妞啊!

伊汝是為她來的麼?也許是,但不完全是,那確實是他心頭一筆沉重的負擔。現在,他總算明確了這次風塵僕僕的旅行,要尋找的那些失去的東西里面,就有一個羊角堖的妞妞。這時,車窗外,蓮花池的主峰,象記憶裡那個文靜深情的山村少女,拂去了雲翳,投進了眼簾。如同那天正式接到組織的通知,重新回到黨的懷抱裡一樣,看到這座主峰,他覺得到了家似的。但誰知妞妞相隔二十二年以後,她會是一個什麼樣的處境呢?然而,伊汝是那種特別重感情的人--這是他的致命傷呵!要是不去感激這個救過他命、給過他真正愛情的妞妞,那就不是他伊汝了。也許,這會給她帶來難堪、帶來煩惱,妞妞肯定是一位兒女成行的媽媽了;這是一路上他感到後悔的、責備自己冒失唐突的地方。但是那蓮花池的主峰在朝他招手,他認為自己回來對了,不僅僅有妞妞,還有把他當親兒子掩護過的郭大娘,還有羊角堖那些看著他這個小八路長大的鄉親們。是的,愛是多種多樣的,有妞妞的愛,有郭大娘的愛,也有人民群眾對於八路軍、共產黨的愛。他就是為了尋找那些失去的愛才回來的。他又來到跟著那位弼馬溫部長在這兒打游擊、搞土改、建政權的羊角堖來了。

“妞妞,你還記得那個背馬槍的小八路嗎?”

他在心裡問著,長途汽車哼哼唧唧地、催人慾睡地朝蓮花池公社爬上去。

伊汝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從柴達木回到這座城市裡來。

他站在那座久違了的灰色建築物前面,望了一眼由於城市大氣汙染顏色變得更灰的大樓,快步走上臺階,隔了二十二年,又一次推開那扇玻璃門。他還是當年走出這扇門時的老樣子,頭髮亂蓬蓬的,衣衫不那麼整潔,但玻璃門映出一對親切善良的眼睛、那討人喜歡的光芒,在柴達木,甚至語言不通的藏胞也都肯在火塘旁邊給他騰個座。他微笑著,打量著樓裡的每一個人,顯然想找幾張熟悉的面孔。他推開幾扇門,遺憾,除了那種彷彿冰鎮過的聲音“你找誰”之外,就是一對對白多黑少的眼睛。

他上樓,到他原來的編輯室,沒有叫他撲空,果然發現幾張熟滿面孔。伊汝也納悶,難道身上帶有隱身草?一個大活人站在門口,竟誰都不理會。只有他早先坐過的辦公桌上,現在坐著的女同志,在驚愕地瞧著。那進口金架眼鏡,幾乎遮住她臉部的三分之一,他辨別不出來是誰。但那打量人的神氣,叫他惶惑不安,不禁要喊出聲來:不對!同志們。五十年代畢部長大聲疾呼過:“報社弄成衙門,就聽不到人民的聲音啦!對待群眾,應該象在老區那樣,一個炕頭滾著,親密無間……”伊汝望著這位張著嘴唇象英語字母“O”似的女性,心裡想:“幹嘛那樣使勁瞪著,同志,我不會吃你的,也不會偷你的錢包!”

人們總是存在著一種世俗的偏見,認為既然是個落魄的人嘛,必然是狼狽的,但想不到卻是一個幾乎原封不動的伊汝站在眼前。連第四紀冰川都在黃山留下擦痕,好象漫長的二十年,卻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似的。所以大家一時怔住了,尤其那位女同志。

“伊汝,是你!”終於有人激動地叫出聲來。

“不錯,是我,‘冰凍三尺’!”

許多人笑了,對於‘冰凍三尺’這個外號,不僅老同事,甚至沒見過他的人也聽說過。據說--幹嘛據說,實際也是如此,伊汝十六七歲,個子還不及馬槍高的時候,就在邊區的《晉察冀日報》上發表戰地通訊。五十年代,他是報社的臺柱。那些年,他的足跡遍及全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重點專案,國家工業建設頭一批新興企業,都被他那支流瀉出熱情的金星鋼筆,鼓動人心地描寫過。甚至還去過朝鮮,和世界著名的戰地記者貝卻敵一起,採訪過板門店的和平談判。所以那些年輕的同行,不由得懷著些好感、惋惜和同情,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帶有一點敬意瞅著他。

這個在藏族、蒙古族、哈薩克族的氈房或帳篷裡,都能討得一碗馬奶和油茶的伊汝,是個能很快和陌生人熟悉和親切起來的“職業記者”,一個挨一個和那些雖不認識,卻是充滿友情的新朋友緊緊地握手。他也走到那張靠窗的桌子前面,還未伸出手去,那個女同志站了起來,把苗條娟秀的身子迎著他,她摘掉鉻黃色眼鏡,露出了一張熟悉的漂亮面孔。

“凌凇--”

她沒有開口,只是嫣然一笑,這種親切的笑容,表明了他們是相當稔熟的,無須用語言來表達見面時的熱情。他記得,二十多年前,正是詩人常說的青春放光的年代,每當替她潤飾完文稿以後;什麼潤飾啊,簡直是大段大段另起爐灶地改寫,而終於發稿、終於見報,她總是這樣笑的。然後,她還會毫無顧忌地俯在他耳邊告訴報社的內部新聞,她那秀髮撩弄著他,她那銀鈴似的聲音驚擾著他,她那濃馥的香水氣息刺激著他。曾經使他困惑,可又躲不開,因為她是他最要好朋友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卻那樣信賴他。然後她象所有愛出風頭的女性一樣,喜歡做一個知名的女記者,所以伊汝連自己也奇怪:“怎麼我身上也有她那麼一股素馨花的香味?”

看來凌凇在編輯部眾多女性中間,她是穿戴得最高階、最闊綽的。但是摘掉眼鏡以後,逝去的年華在她臉上留下了掩飾不住的魚尾紋。不過,她很懂得修飾,合身的衣衫又增添幾分神采,比她年齡要顯得年輕多了,尤其是莞爾一笑的時候。

整個辦公室裡的同事,包括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誰不知道凌凇一九五七年丈夫死後和伊汝的那段往事呢?這類事情是不脛而走的,而且象報紙合訂本似的,不論隔多久,只要一翻,哪年哪月哪樁事,歷歷在目。但伊汝才不去想那些;有些值得永遠記憶,有些應該徹底忘卻。他沒有必要陷入這樣的困境。握了握她的手,客氣地:“你好--”

她還是喜吟吟地一笑,在這種時候,她那表情真是無言勝似有言。不過伊汝卻回過頭問大夥:“畢竟同志在哪屋辦公呢?”

對於這位齊天大聖的去向,眾說紛紜,因為好幾天沒見這位眼睛高興得眯成一條縫的領導了。近來報紙在群眾中信譽日見高漲,零售數量增多和非公費訂戶擴大是一種“蓋洛普”反應,很說明問題,也許又去組織幾篇有份量的文章去了?最後,還是凌凇知道內情:“我聽何大姐講,畢部長好象去什麼地方了!”然後,她抬起胳膊,用手攏攏那式樣做得相當考究的髮型,問道:“你認識他們家嗎?新搬了,可不好找!正巧,我這篇稿子完工--”她把一篇補白性的有關月食的科學知識稿件交給了組長。伊汝想,大概最近會有一次月食。不過,隔了這麼多年,凌凇還只是搞這種應景文章,看來長進不大,大概把力氣全花在卷頭髮上面了。她那明亮的眸子盯著伊汝,鼻翅微微顫動,那微張的嘴唇裡,明燦燦的皓齒帶著笑意,顯然有一句沒有明說的話:“你應該請我陪你去!”聰明、漂亮的女性,喜歡用眼睛說話。

“謝謝,告訴我地址吧!別看我是柴達木人,在這裡,方向絕不會弄錯,路也一定能找到。”伊汝出報社以後覺得這樣說完全必要,因為有些是屬於應該徹底忘卻的東西。

城市大致倒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街上的人沒命的多了,對生活在柴達木二十多年的伊汝來說,在那個寥闊的荒原裡,甚至走上幾十裡,也難得碰上一個人,哪怕是遠遠的一聲狗叫,也會覺得親切異常的。現在一下子落在密密麻麻的人堆裡,他有一種彷彿跌進了鹽湖似地沉不下去,又浮不上來的憋悶。

一直到何大姐給他開啟門,他才如釋重負地透了口氣,這位性格潑辣的老大姐頭髮都白花花的了。

她問:“你沒接到老畢電報,叫你買飛機票快些來?”

“買了,後來又退了。一位叫旺堆的藏族老大爺說,犛牛沒有馬快,一步一步也能走到拉薩。可小夥子,好多騎手都是從馬背上滾下來的。我想想倒是有些哲理--”說著說著伊汝自己也樂了。

“出息,我記得你當年最不怕死,哪兒槍響往哪鑽。”

“我已經欠了二十多年的賬,剩下的日子就得一個錢當兩個花。怕死和珍惜生命的價值,是不同的事。部長呢?”

“他等你幾天,看你不來,一個人走了。”

“去哪?”他發覺畢竟同志還是那副不肯安靜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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