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2 / 13)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她沒有看到這張報,老實講,誰也沒有看到過這張報。甚至辦這份宗教宣傳品的神父們,也不會再看一眼的。無非,給碎紙機增加些麻煩而已。

俄勒岡州有句諺語,有什麼人會把驢子踢過的石頭,當一回事呢?

每個週末,在遠郊區的這個研究所,便洋溢著一種捉摸不著的特殊氣氛。說是輕鬆的情緒也好,說是雀躍的心態也好,甚至象你說的,這一天整個大院內,流行著一種近似躁狂型的輕度精神病也好,反正,有點與性有關的激情或是興奮,大概是真的。

連大院裡養的狗,也屁顛屁顛地跟著瞎激動。

這一天的下午四點鐘,非常準時,所裡的兩輛交通車把家住城裡的人,送回到城裡去過禮拜天。然後,禮拜一的早晨九點,基本上也是非常準時地,再把回家大洩元氣,而昏昏欲睡的人拉來遠郊的這個研究所上班。

一年共有五十二次,外加國家規定的節假日。於是,每年,對!這個研究所的人和狗,總共約計有五十九次或六十次,捲進這樣的激動漩渦裡。

老兄也曾很盼望過每週一次的亢奮,說真的,人,活著,不容易。能抓住一點快樂,你就不要放過。那時,妻子是妻子,現在,又是,又不是了。

所以,週末回家對你來說,已不是那麼急不可耐了。

但你說,人的滿足是建築在不滿足的基礎上的,五天半以後才有這一天,當然是不滿足的。不過,假如連這一天也沒有呢?想到這裡,人是很賤骨頭的,因此也就心滿意足了。

“林工!”

“來了來了!”

“林森中,你磨磨蹭蹭什麼?”

“這不來了麼!”

滿院子的狗,公家養的,住戶養的,院外老鄉養的,恐怕還有一些是野狗,壓根沒人養的流浪狗,躥來躥去,走路都嫌拌腿礙事。大院裡的工程師是有數的,狗可就沒數了,而且有愈來愈多之勢,真可怕。這一天,也就是這一天,大家都變得不是自己了,走起路來,兩腿打飄,狗也有“人來瘋”的毛病,跟著湊熱鬧。

這一天,至少是今天,獨你例外,她差點跟你永別,太玄了,幸虧搶救及時。

“你怎麼啦?老林!”

“我怎麼也沒有怎麼呀!”你打了個馬虎眼,大家也明白,就這麼一回事。

日子不就這樣一天天地過的嗎?總的來說,又能怎麼樣呢?你回想起你剛分配到這個研究所的五十年代,那時京西還有拉煤的駱駝,如今已經絕跡了。那些沉默的牲口,在長途跋涉中,只管往前走就是了。這一步和那一步,對它來說,有些什麼區別呢?人也同樣,在這樣一條平平常常的路上,又會產生什麼驚奇呢?連“啊呀”一聲也不會叫出來的。

應該說,是這麼個意思。不過,這一回,你不是。林森中,你那張毫無特色的臉上,頭一回,好難得難得,流露出一種若有所失的表情。

誰讓你是一頭雙峰駱駝啊!你背上馱著兩個她,哪一位你也休想卸下來。

於是那張最適宜當間諜的臉上,流露出內心感情的蛛絲馬跡。

當然不是秋天的傷感。這裡的秋天壯麗非常,在透明的藍天底下,每一座山,每一棵樹,每一條小溪流,都努力表現出與眾不同的性格,非常鮮明,非常美麗。

只有人例外,甚至這週末的興奮,也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真有趣,然而,也真沒勁。每一張臉上,都一樣的笑容,都朝你一樣地呲著牙,倒有些令人生畏了。

你把東嗅嗅,西聞聞的狗,用腿將它們撥拉開,你今天心緒不佳,面無笑意。

一個女人,百分之七十或八十為你而差點死了,你想不煩惱也不行了。

因為她,你承認,確確實實因為她。

你也並不打算遮遮掩掩,你的助手羅玉玉病了,你的上司找過你了。而且你可以想象,此刻站在你身邊的同事們,完全知道你的上司跟你談了些什麼?

每週五天半,你和大家,換句話說,也是大家和你,在這遠郊區的用圍牆圍起來的大院裡朝夕共處。每張面孔,乃至每張狗的面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有時候,你產生一種脫光了衣服,在公共浴池裡洗澡的感覺,簡直每個零部件,包括最見不得人的東西,也裸裎著進入公開展覽的行列。

他們於是知道羅玉玉為你而尋短見,可你並不瞭解她何以要走這一步?。

“女人是個複雜的方程式,林工!”羅玉玉自己說的。她認為也許只有死了,這道難題自然也就解了。不死,活下去,許多事情中的荒謬,不但你理解不了,連我自己也解釋不清。

……

從斯內克河到肖肖尼瀑布,到鹽湖城,這一路上,經常會在加油站碰到一個人人都管他“快樂的吉米”這位推銷員。

他向那些小農莊的家庭主婦們,出售除蟲劑,包金首飾,鬱金香種子,兼為一家保險公司招攬主顧。

那輛老爺車就是他的家,他很高興每天早晨開啟他的車門時,所見到的不是昨天的鄰居。他喜歡這種生活,除了上帝和父母外,一切都象旋轉木馬那樣在不停地變換著。

假如永遠是那幾張道早安的鄰居面孔,吉米想:“那還不如自殺呢!”

你自然不會傻到這種程度,把你們倆私底下的交談,和盤托出的。

羅玉玉說過,那是個沒有效能力,卻有強烈性慾望的畜生。她,恨不能宰了他。

這位上司,你也不認為他是個好種。那張木乃伊的臉板著,他先宣告,他坐在這個位置上,他領導的這個研究所裡的一名工作人員服用了過量的速可眠,而被送到醫院裡去洗胃,打強心針,他要不聞不問的話,在西方可以,在中國則不行。

“林森中同志--”

你懂,嚴肅的談話總是這樣開頭的。

她為什麼服安眠藥?為什麼服了超量的然而又不至於死人的安眠藥?為什麼想結束生命可又不下決心?為什麼在快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又突然後悔得不行呢?

你一言不發。通常在壓力面前,保持沉默的人,一種是強者;另一種是弱者,你當然屬於後者。雖然你在你的夢裡,曾經端起過卡賓槍向包圍著你的敵人掃射過,儘管你這輩子從來沒摸過卡賓槍,但並不影響你在夢裡英勇過,而且非常英勇。

你想你有理由不回答--

因為你不是羅玉玉,上司所提的關於她因何自殺,因何又不自殺,或究竟是不是自殺,或只不過把自殺作為手段,達到什麼目的的等等問題,應該由她來回答。

可你本該駁回去,我管得著麼?問她本人,或者問她丈夫好了,幹我屁事?不知為什麼,是出於禮貌呢?是你的教養決定了你的節制,而未發難?或者,說得不好聽一點,是那種軟弱性和原罪感的劣根性,在起作用?

你從你的上司的潛臺詞裡聽出來,林工,我們不必講得太過於明明白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更好麼?通常,這類婚外戀情,官不追,民不究,也就稀里胡塗算了。

羅玉玉是你的助手,在你的實驗室裡工作。而且在那樣一間密封的,恆溫的,閉光的屋子裡,只有你和她。

日久天長,水滴石穿呀!那是一個有滋有味的女人,不是嗎?

他看著你,他認為你不吭聲,這就表明你不是無懈可擊的。但他想從你嘴裡掏出什麼?也難,這就是弱者的保護本能,你只要把自己封閉得緊緊的,不讓他看透,木乃伊也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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