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之惑(3 / 5)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但誰也不表示憤怒,這就是中國人的偉大了。

看起來,最懂得戒的,還是老百姓。他們至多腹誹而已,可又管個屁用?

這一次,熊本良是真誠的。

無論如何,郎林的死,觸動了他。

到戒臺寺來,如果不是懺悔,恐怕也是有些反思。他在想,戒也好,不戒也好,難道不可以換一種生存方式活下來麼?該戒的不戒,不該戒的倒戒了,人變成不是自己本來的樣子。要是不那麼緊張激烈,非得像掰腕子一樣,把誰扳倒不可地,平和地,相安無事地生活,又有什麼不行呢?一定要劍拔弩張,把弦繃得那樣緊,永備不懈麼?

郎林在彌留之際,提到了戒臺寺那次春遊,決不是無緣無故的死前譫妄,他顯然是在期望,要是允許重新再生活一次,一切從頭開始,那麼,保持那次春遊時的並不一定誰要吃掉誰的關係,誰要忍氣吞聲懾服於誰的關係,該多好?

蔣曼對他說過不止一回,你沒有必要如此戒備郎林,這個人即使有野心,也不大。除非借給他膽子,不過,那女人搖頭,即使如此,那位總工程師也造不了你熊本良的反。

造反是勇氣,順民是天賦的。她說:“他只知道學問。”

他能不相信這個女人的話麼?他愛她,而且尊敬她,如此不是她,早二十年,他就會把郎林踢走了。貼上八分郵票,把反叛他的人,郵到天崖海角。這事他沒少幹過,絕對做得乾淨利落,不露痕跡。這多年來,他對於不馴服的部下,這是比較客氣的手段,道不同不相與謀,禮送出境這一招不靈,才會使更厲害的殺手鐧。獨有郎總,好好賴賴共事了一輩子,真是令人不解的例外。誰說熊老闆無容人之量,郎總沒少給他搗亂,不穩如泰山地坐在總工的位置上麼?後幾年,郎總不願當作樣板,索性跟他鬧,甚至意氣用事,乾脆請調。這時候,熊本良寧可調整關係,也不鬆口讓他離開公司,此刻,倒半點不是蔣曼的緣故了。

熊老闆只好對他的情人解釋,許多情況下做出許多哪怕是傷天害理的事,都是身不由己的。這一點,你得理解,整人的人,未必存心要把人整死的,但若不這樣做的話,他倒有可能被人置之死地。

“包括你丈夫,他有時也不能例外,一樣要收拾他手下那些小知識分子!”

“不,他沒有你這樣心毒手辣!”

他笑了,這種健壯強悍的男子漢所特有的爽朗的,肆無忌憚的,甚至毫無害羞的笑,對女人是很有感染力的。“蔣曼,即使你不替他辯護,我也會作出我對他的判斷,他未必肯安份,未必肯久居人下。他自負,有才華,智商高。可他缺乏一種魄力,男人的雄心勃勃的敢作敢為的勇氣。”

“你有?”

“不但有,而且多得差一點要把你從他身邊奪過來。但我沒有這樣做,說明我的理智,也說明我的感情。”

她相信他不是最壞的壞人,這些年來,提供過多少次可以整垮對手的合理合法,而且良心不致於太不安的機會,他放過了郎林。同樣,她也提醒熊本良:她丈夫在能夠把他幹掉的時候,並且不止一次,因為他也不永遠走運,總抓到好牌,不也在關鍵時刻,放他一馬嗎!

“謝謝你,蔣曼,我知道,虧了你愛我!”

“不,還是要感謝郎林這個人天性良善的一面。”

“難道我不是?”

“實質上你是很卑鄙的。我知道。但是我愛你。”

他又笑了,笑得她心亂如麻。

她說,女人最強大的力量是愛,但女人的致命傷也是愛。愛的代價,就是痛苦。愛的愈深,那麼,痛苦也愈甚。

十一

三十年前的戒臺寺,幾乎沒有什麼遊客。

斷壁殘垣,草長樹深,荒涼的幾乎到了白晝見鬼的程度。誰發起這次腳踏車遠足的呢?自然是郎林無疑的了。因為他的記憶裡,除了這個學識豐富的傢伙,告訴他有關戒臺寺的歷史和一切以外,他對它的認識只知道是一座古老的廟宇而已。

甚至熊老闆現在對圍著他的部屬,講戒臺寺的戒,也還是年輕時從郎林嘴裡聽到的那些。

如果那時他是蔣曼,怕也會毫不猶豫地愛上這位高材生的。

郎林除去善良外,還有真誠,熱情。

他那時未能獲得這位漂亮女同學的愛,也並沒有不服氣,甚至為這樣優秀的組合,最佳的匹配,衷心祝福過。他從來不相信自己十惡不赦,雖然他做過許多缺德的事。甚至怎樣趁人之危,把蔣曼弄到手,那樣卑劣,那樣粗暴,等等。當然,還不盡於此。但他覺得他心還不是太壞,甚至有段時期,像大多數人一樣善良、單純、正直。

“身不由己啊!”他只有在她的懷抱裡,才肯吐露真言。他喜歡這樣的譬喻。空空蕩蕩的餐桌上,現在僅剩下一隻可憐巴巴的饅頭。不是一隻手,而是幾隻手,都想把它搶到。蔣曼你說,假如你很飢餓……

她承認,學問是一回事,人品又是一回事。但生活,但競爭,則又是另一回子事。

她那時真是無可挑剔的美。

甚至現在,最好的屬於女性的光輝歲月,已經遠離她而去,但仍然令他沉醉。愛,使女人年輕,他深信。

十二

他記得讀過一篇小說,忘了是誰寫的。

熊老闆三天兩頭出國,總要帶一些旅途的消閒讀物,當然是蔣曼給他準備。有高階翻譯職稱的她,自然是他的陪同,倒談不上利用職權之便。隨著年齡增長的成熟,戀情的牢固,特別是熊本良滴水不漏的縝密,他寧肯在飛行途中聚精會神讀小說。他覺得作家用“永遠的”這個詞彙來形容一個女人,給他感觸太深,引起了強烈共鳴。

蔣曼就是永遠的。誰都不能不承認,她是永遠的不變的漂亮女人。三十年前如此,三十年後仍復如此。那矜持的,落落寡歡的一靜如水的面容,幾乎從未留下歲月流逝的痕跡。何況她那優美的無與倫比的體態,簡直很難令人置信,她雖然到這人生泰半的年紀,仍使人感到青春並未失去。連他的秘書,那個身段不錯的於倩,也難以掩飾純系女人本能的羨慕。難道,時間對她來說,是停頓的嗎?

經歷了三十年的風風雨雨,故地重遊,那種感慨似乎更加強烈了。假如能夠戒所戒,而不戒所不戒,求其自然、自如、自由,和佛所說的自在,摒除一切的障。那麼,他得到她,她也得到了他,或許還可省卻此後一切的孽。

“那麼,錯由我始?”

他知道,歷史是一條不復的河,一個人只能順流而下,誰也無法改變。責備誰,都有欠公允。既可以說,誰都有錯,錯多些,或錯少些。也可以說,誰都沒錯。蔣曼,你信不信?身不由己!我絲毫沒有抵賴的意思,我並不好。

那時候,也在這戒臺寺,他應該當仁不讓地去追求她的愛,而她,也應該撇開表面的聲名,和愛情以外的附加值,認真地選擇一個事實上更強的男人。

所以,過去了許多兩個人都感覺到不大愜意的婚姻生活以後,雖然維持著各自的家,雖然自覺的警惕著不逾越人為的鴻溝。但上帝保佑偏偏趕上了一個波瀾起伏的時代,或許他應該感激整個兒的道德淪喪,才不害怕靈魂墮落。就在郎林關進牛棚以後,他粗魯地,甚至脅迫地得到了她,他不諱言他下作,無賴。那個多少有些鯁直,不肯阿附強權的工程師,本來,也許他能夠幫上點忙,不致受縲紲之苦的。但他為了達到目的,就不擇手段了。“我是畜生!”他承認。他把刀放在了她的手裡,“現在,你願意怎麼懲罰我都可以,殺死了我也決無怨言。我等這一天,等了多少年,不管怎樣我等到了,死而無憾!”他引頸就戮地等待著。

想不到披著掙扎撕裂的衣衫,幾乎裸呈著胴體的蔣曼,卻舉起那把銳利的刀,刺向自己雪白的胸部。他橫擋過去,用胳膊格住刀刃,也不顧鮮血順手流下,抱住了她。最初的不愉快,像冰塊似在這肌膚的接觸中消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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