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之惑(2 / 5)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人要死時,鏡頭便倒映過去。

“你還記得戒臺寺,那年春天--”

“咱們騎腳踏車去的。”

“就那一回,你輸了我。”病人還能記得起來那些往事。

人,就是這樣,記不住的,怎麼也記不住的,但忘不掉的,也是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

熊本良承認,不但輸掉了那場競賽,還輸掉了愛情。

郎林笑了,不過笑得很費力;熊本良想笑,笑不出來,一臉苦相。病房裡的第三個人,便是郎林的妻子。望著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情人的這兩個男人,一言不發。

“蔣曼,你還記得?”他問他的妻子。

她說:“我記不起來了!”

他嘆惜:“那座廟大概很破舊了!”

“聽說在修繕。”

“本良,現在回味起來,戒臺寺的這個戒字,挺有學問。”

他回答:“也許一切煩惱,都由戒與不戒而生!”

郎林感嘆:“咱倆從來沒這樣心對心地交談過!”

也許面對著死亡,老熊悟了:“其實,到此時,相對無言,也能溝通的。”

“我去不了戒臺寺了!”

熊老闆要到戒臺寺來,當然不是完成老朋友的囑託,郎總並未提出過要求。如果說是一種歉意的表示,那也十分牽強。他們倆,拿未亡人蔣曼的話說,沒有一個人稱得上是完全的借方和貸方,誰都有一筆欠對方的賬,只不過該多該少的問題。再說,事情過去,也就算過去了。

她認為,夾在兩堵牆中間的她,才是真正的悲劇。既不敢大膽地愛,也不敢放開手不愛。一輩子稀裡糊塗,不是幫著情人反對丈夫,就是支援丈夫收拾情人。她也說不好這是她的幸福,還是不幸?她告訴熊本良,我愛你,是真的,但也愛他,自然決不是假的。同樣,有時我恨他勝過恨你。不過,有時我真想殺死你然後自殺,大家心淨。“你去吧,我不去!”她謝絕了他的邀請。

她這種恨到絕情的說法,讓他一驚。

幸而她臉色平靜,那張和她年齡顯然不相稱的皎潔嬌好的面龐上,毫無嫉恨的表情。於是他把話扯遠。“郎林提到了戒臺寺,恐怕還是緬懷我們三個人那毫無芥蒂的年代。”

“我現在只想把一切都忘了!”

“到美國去?”他知道她在辦離境手續,他親手批給外事處辦的。

“簽證下來就走,跟女兒生活在一起!”

“郎林知道他並不是她的血統上的父親麼?”

“他是我的合法丈夫,我有義務告訴他所有一切!”

“哦!天!”熊本良一屁股跌在沙發裡。“他全都知情?”

蔣曼點點頭。

“不去戒臺寺?”

“我怕回憶!”

但他一定要去,郎林說得有道理,戒是一門很深的學問,過去,我們都太膚淺。

雖然公司裡的員工,一聽說去戒臺寺春遊,就皺眉頭。要是郎總健在,是他拿的主意,大家準會嘰嘰聒聒,七嘴八舌。這固然可以說是他的民主作風,但也可以看出他的性格柔弱的一面。不像熊老闆那種大手筆的一言九鼎的派頭,說了就算,不算不說。大夥兒乖乖地分乘若干輛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誰也不敢抗命,真怪。

這倒不一定表明他像貓對耗子那樣,對全公司員工具有威懾力。但他的統治(或者稱之為絕對領導)近乎專橫也許並非過分的指責。甚至郎林幾次要跳出去,幾次要搞顛覆,終其生也在熊老闆的掌握之中,俯首聽命。

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個鐵腕人物。

但是,天地良心,他一點也不聲嚴色厲,面露凶神惡煞的樣子,相反,和藹可親;但老百姓的想法他是不聞不問的,我行我素,他永遠是他,不變。

所以,公司裡的員工寧願親近郎總,而疏遠他。甚至背地裡議論,或者在肚子裡嘀咕。其實,他的位置應該是郎總的,論真才實學,熊老闆百分之百的花架子。所以出類拔萃的美人兒,至今風姿不減,決定嫁給了郎總,完全合乎當時的價值觀念。大家心裡明白,只不過熊老闆手段高明,予取予奪,斬伐無情,才壓在郎總頭上,舒舒服服地當他的第一把手。

這不是命運,而是熊本良縱橫捭闔的本領。搞學問的,永遠敵不過搞政治的,這是真理。

大家覺得挺莫名其妙地,幹嗎屁顛屁顛地從城裡坐大客車,來到他要來的戒臺寺,就為了吃一頓不甚豐盛的野餐?因為這座廟宇經不起多逛,別無可玩的去處。只好去領食品和飲料,只好找個地方坐下來,只好努力把這些乾的稀的統統裝進胃裡。

過去,郎總在,這個面色十分嚴峻,工作十分認真的人,總是想方設法讓春遊游出點樂趣來。他也敢作主,因為非權力之爭方面,熊老闆絕對退後半步。吃好玩好,人們總是很開心。如今,臨時執政的姚蘇,也許名不正言不順,放不開手腳;也許討熊老闆的好,摳摳吮吮。啃乾麵包,咽茶葉蛋,怎能比得上郎總的肯德基炸雞和美尼姆斯的點心呢?當然,民以食為天,但吃之外,還有個心情好壞的問題。

大家首先覺得沒有必要來戒臺寺春遊。其次,既然春遊,就沒有必要洗耳恭聽熊老闆講什麼戒臺寺的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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