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的故事(1 / 8)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丁丁,姓丁名丁,是我的一位忘年交。

據我的閱人經驗來評估,他在知青一代人裡面,是個很不錯的青年。然而,不知為什麼,好多人一談到他,當面也罷,背後也罷,總是搖頭者多。一個人,能夠被人指著眼睛鼻子說他的是或不是,倘非很遜,就是他有任人評頭品足的雅量。衝這一點虛懷若谷,我認為丁丁非同小可。

“你知道你口碑不佳嗎?”我們兩個本不甚見外,加之他的稟性坦直,故而敢這樣問他。

“我又不聾不瞎,不痴不傻。”

他不是不聰明的人,不過,不作出伶俐的樣子罷了。我從學術角度同他探討,“為什麼?”因為,他不至於如此。

“隨人家便羅!”他說:“第一,人家怎麼看,是人家的事,第二,我自己怎麼做,是我自己的事。”然後,邁著他那種特別結實的列兵步伐,走了開去。咚咚咚,像砸夯。我後來觀察到,這小子走路,腳後跟先著地,所以,總弄得樓板不同凡響。

不過,我挺“待見”他。這是北京話,含有一點敬重的意思。一個人,好,不得意忘形;壞,不怨天尤人;富,不張牙舞爪;窮,不垂頭喪氣。他就像一個在佇列裡行進計程車兵,一步一步走著自己成功的或者失敗的路,讓我佩服。老實說,我並不贊同他的某些做法,想法,看法,以及活法,但他說,每個人的角色一半是天定的,沒法改變的,但另一半,是自己決定的,便不可能和別人一樣。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各人自便,最好不過的了。

想想,也是這麼一個道理,這世界上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嘛?他說得更絕,我這片葉子,幹嘛要和人家一模一樣呢?衝這句話,你便懂得丁丁一半。

丁丁有時賞臉到我這兒來坐坐,無什麼特別的目的。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這很好,無需我放下筆來陪著。他在我書房裡像主人一樣地東翻西看,也不管我的臉色,是贊同,還是反對,他就這樣自信。若找到什麼好書或新雜誌,值得看,就自己倒茶,或者自己抽菸,仰臥在沙發上閱讀。看夠了,站起來,咚咚咚地離開。

他走後,老伴就開窗放煙。莫合煙,自己抽得香,別人聞起來就臭,好一會,也放不乾淨。“這個丁丁-”我老伴發表她的觀點:“太自以為是。”

“難道對你一個勁地點頭哈腰,就好嘛?”我不大喜歡一些裝孫子的年青人,因為一旦幫助他到了羽毛豐滿以後,就要把你當他的孫子。丁丁不,始終如一,不鹹不淡,不近不遠。

有一次,我忽發奇想:丁丁,令尊給閣下起名字時,大概只是想到你上小學時容易書寫的一面,卻絕對沒有考慮到名字會對人的性格,所產生的微妙影響。

“至於那麼嚴重吧?”這是他的口頭語,也是他對於整個世界的態度。

我宣告,當然這是不可靠的感覺。不過,對他,說深說淺都無關係,無需顧忌,他不像時下文壇一些想當領袖的年青人那樣過敏,也不像一些神經兮兮的女作家那樣小心眼,總把別人看成很礙他事的絆腳石,甚至假想敵。其實,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地盤大得很的。丁丁不太喜歡把事情嚴重起來看,他認為,凡沒有一拳頭打在我臉上者,不必疑神見鬼,先在心裡築起一道防線。所以,我對他說話放心。“因為,你這個‘丁’字,馬上讓人想起伐木丁丁的‘丁’,敲打鐵釘的‘釘’,叮住不放的‘叮’,很可怕!”

我也說不出很具體的道理,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好象這個“丁”字成了他性格的象徵。後來,他那不是妻子的妻子楊菲爾瑪,認為我的直覺有道理。太棒了,她說,叫他丁甲、丁乙、丁丙都不像他,只有這個丁丁,最合乎他這個認死理的傢伙了。

所以,楊菲爾瑪有時索性叫他“死丁”。在她嘴裡,這可以是愛稱,也可以是蔑稱,視其情緒而定。

楊菲爾瑪,是中國人,不是外國人。他第一次說要帶位女朋友來我家,還以為他從外國拐回一個洋妞呢?一見面,她自我介紹,說我應該有些認識她,是我朋友的朋友的女兒。她是比較早的國旅或者是中旅拿派司的很能幹的導遊,陪同外國人到中國來玩。後來,她自己單挑一個旅遊公司,組織中國人到外國去玩,越做越大發,現在,說她是旅遊界的大亨,或者投資界的巨頭,不算過譽之詞。

“老爺子,這是一個能幹人吃飽飯的時代。活得不好,別怪黨和政府,怪自己無能。”

不用說,她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寵兒。

據我朋友講,她原來的名字叫楊淑珍,後來,到派出所一查,北京市,僅城區裡,至少有一千位同名同姓同音的婦女,太俗了。於是,她要求改成時派一點的楊陽,這位小姐是個路路通的人物,派出所哪在話下,所長善意地提醒她,這名字至少被兩千個男人和女人擁有。於是,當場來了靈感,她用了現在這個楊菲爾瑪。

我估計,全中國也許就只有她一個人叫這樣的怪名。然而,也正因為這樣,誰要第一面見到她,和聽到這個名字,便永遠也不會忘記。衝她設計出這個不中不西的楊菲爾瑪,她和丁丁維持目前這種比妻子自由些,比女友親密些的情人關係,就覺得她是個很有作為的女人。“這樣好,來去自由。”

楊菲爾瑪頭一次踏進我家的門檻,見面禮是一箱XO。

丁丁從車的後背箱裡拿出來,很吃力地放在我的客廳裡。我不是受寵若驚,而是嚇了一跳:“幹嗎?”

“這是老姐的一點意思!”

送洋酒是時下的一種風尚,一般都是一瓶,送兩瓶者少。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楊菲爾瑪的手法,和她的名字一樣,一下子,就給你留下一個絕對是刻骨銘心的第一印象。

“厲害--”我服了。

丁丁說:“幸虧你不抽菸,要不,她會送你一件。”

“一件是多少?”

“五十條吧!”

我一聽,差點沒嚇死。

他們不怎麼避諱我目前兩人維持的AA制的同居關係,雖然她很有錢,但二一添作五,絕對公平負擔。小姐告訴我太太說,這樣誰不覺得欠誰的狀態更好些,太累的愛情,和太麻麻煩煩的婚姻,挺耽誤事,還挺浪費精神。更難得的是,她說:這兩年同居下來,我們兩個還算磨合得不錯。

我老伴說:“磨合這個詞,我老在汽車的後窗上看到。”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是一個需要磨合的過程,不行,就得換另件了。”

我們大家都笑了,你不能不服氣楊菲爾瑪的想象力。

我初初認識丁丁的時候,他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在新街口禮堂聽過我的課。我之所以馬上對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他戴了一頂孔乙己的氈帽。現在,北京幾乎沒人戴那頑意,至於孔乙己的家鄉,有沒有人戴,我不敢肯定。反正,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像他這樣年紀輕輕的,戴氈帽頭的,大概就他一位。從那以後,我見他一直戴到今天,大概還帶到日本,帶到美國。我問過他,為什麼要這樣打扮?

他說不為什麼,然後,反問我,為什麼一定要為什麼?他又接著問:犯法嘛?不犯法,我礙著你什麼了嘛?不礙你的事。那麼,你有什麼必要管我頭上戴什麼呢?

我無言以答。

楊菲爾瑪說,別理他,他就是這樣一個認死理的人。他如果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成什麼。反之,他如果不想做什麼,你拿刀逼著,他也不上轎,這氈帽頭就是一例。

她是在日本認識這個丁丁的,而且,一下子把自己交給了他。

不過,丁丁說她其實並不浪漫,她是個做大事的女人,對於愛情,婚姻,家庭,性生活,不會太投入的。她是個事業上具有攻擊型的女人,他承認,他被她的性格所吸引。

那時,她剛開始帶中國的有錢人到外國去度假。在箱根,一個錢多得不知怎麼花的燒包,說是受不了旅館裡溫泉浴池的硫磺味,要求換個地方。這種國外旅遊,日程都是安排死的,而且,她也不可能撇下大家,為他一人單獨服務。那時,丁丁給她打工,說,“你把他交給我吧!”她有些不放心,“行嘛,年青人!”她比丁丁大兩歲,所以,他叫她老姐。他說:“你只有這條道好走。”楊菲爾瑪無奈,由他帶走這位刁鑽的暴發戶。她領著其他人轉了一圈日本列島回來,這位嫌硫磺味的旅遊團成員很高興地歸隊了。她問丁丁,你用什麼法子讓他服貼的?丁丁說,完成任務就行了,何必盤根問底。她又去問那個暴發戶,那傢伙倒也坦率,這個丁丁,把我帶到東京,在新宿的紅燈區吧,我們走散了。甭提那個倒黴了,捱了揍別說,還弄到警察局,丟大人了。後來,丁丁找到我,把我帶到四國島的今治港,住的是沒有那硫磺味的溫泉賓館,整整在海上釣了三天魚,別提那個開心了,這錢花得太值了。他的結論是:日本人真精,可日本魚真傻。

她終於還是從丁丁嘴裡掏出了實話,他說:“是我僱了兩個日本小流氓,新宿街頭,有的是這樣人渣,花上五千日元,把這個暴發戶好好修理一頓。然後,弄他到今治釣魚去。”

“你怎麼知道他有這一好?”

“他每從魚具店門前走過的時候,腳步總要放慢。”

我對楊菲爾瑪說,這就是丁丁想當作家,學會了觀察人的結果。

“得了吧,老爺子,文學不怎麼偉大,只有生活讓人聰明。”她的話,我不愛聽,但卻是事實。

那次講課之前,有個文學界朋友的聚會,隨後飯局,主人殷勤,勸吃勸喝。結果,上了講臺,血液都跑到胃裡去幫助消化了,腦袋裡呈空白狀態。我也不曉得怎麼結束那堂課的,主持者不滿意,臉嘟嚕著,聽課者也失望,掌聲稀落。他是比較個別的一個聽眾,站在禮堂中間,給我拍巴掌。他認為我講得好,而且絕不是為了安慰失落的我。他說他曾經遞上來一個條子,要我回答,一個人當作家好,還是當評論家好?這絕對是個傻問題,我想我不會答覆的。他告訴我,我回答了,就三個字,都不好。“有什麼比講實話還好的呢?”他這麼高度評價。

我不相信我會說得那樣直率,不過從那以後,凡有講演,我一定空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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