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之惑(1 / 5)

小說:人生在世 作者:李國文

北京有座西山,西山有座戒臺寺。

在《帝京景物略》一書中,戒臺又作戒壇。“出阜城門四十里,渡渾河,山肋疊,徑尾岐,辨己。又西三十里,過水慶庵,盤盤一里而寺,唐武德中之慧聚寺也。正統中,易萬壽名,敕如幻律師說戒,壇於此。”

這是相當宏偉、古老的寺廟建築群。

三十年前,或許還要早些,熊老闆那時是大學生,曾經和三五同學,蹬著腳踏車來遊玩過。當他再次來到這座寺廟時,彷彿那是昨天的事。

戒是一種約束。

佛家講戒,是為了清心寡慾,洗卻塵凡,進入修心煉性的超脫境界,爾後有可能成祖成仙。然而,談何容易,戒所以為戒,正因為不戒,若是世人都戒,也就無所謂戒了。唯其不戒,這才有戒。

熊老闆講得他的部屬茫茫然。

很好笑的,是不?他問。

大家出於對領導同志的尊敬,一笑,不置褒貶。

他接著講他的,官做到這身份上,他就比較隨便和自如了。

可是,在這個凡俗的大千世界裡,慾望是芸芸眾生,飲食男女的幾乎無法抑制的本能。因此,不戒或許更接近於人的本性,有無可指責的一面,但也有不可恣肆的一面。所以,他認為,戒更多體現一種人格力量。

接下來,他一笑,笑得瀟灑,也笑得莫測高深。

他跟部下們講,到戒臺寺來的遊客,未必想到戒,未必懂得戒。

言下之意,只有他例外。

言者有意,聽者無心,悉皆一臉茫然。熊老闆想想,也就不奇怪他的部屬的不理解了。

幹嘛要選擇戒臺寺,作為今年春遊的景點呢?

第一,挺遠;第二,基本上很破舊;第三,幾乎沒有什麼可看可玩的。

人們都埋怨姚蘇:“看你相中的這好去處!”

“怪我嗎?怪我嗎?”然後詭秘地說:“是熊老闆定的。”

一提熊本良,大家便啞巴了。

中國人的最可愛之處,就是乖。

公司慣例,每年春秋兩季,郊遊一次。熊老闆出手大方,他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從不苛刻。郎總在世的時候,他批了條子以後,便不再過問。去什麼地方?怎麼個玩法,所有細節,郎總都設想得細緻周到。熊老闆有時有了興致,與大家同樂。但多半他忙他的,由郎總率領全公司的員工家屬去度過歡樂的一天。

但可惜,郎總去世了。

據說,姚蘇要接他的班,或者還有王端,或者還有別的人,都是些年輕的工程師,現在興文憑和年齡。但無論誰,都沒有郎總的魄力,以及在熊老闆面前說話算話的份量,只好託於倩去探詢熊老闆的意見,拖了好久,幾乎春天快過去了,才有了回話。

“小於,老闆說去哪兒?”

“戒臺寺!”

大家都挺敗興,那個破地方,有什麼玩頭?

姚蘇挺高興,因為熊本良要去,他有機緣表現一番,特別是決定人選的關鍵時刻。

並不因為熊老闆三十多年前去過戒臺寺,他才有舊地重遊的雅興。

他知道,他作為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單位的頭,突然有這些異端的想法,萌發出來,是很可笑的。那天,他回答於倩,說是最好去戒臺寺以後,信口講到像我們這樣六根未淨,俗眼凡胎,與佛法無緣的人,也許能在那裡參悟到一些什麼時,他的這位身段挺不錯的秘書,面露聞所未聞的駭異表情。

不過,他相信自己確實悟到了什麼叫做戒。

他悟到了,戒不容易,不戒也不容易。

他的朋友,同學,同事,也無妨說是一輩子的勁敵,纏綿在病榻上的郎林也悟到了。

可許多事,總是這樣,明白了,也晚了。

在郎總生命的最後一刻,兩人握手言和。

“原諒我!”熊本良說,差點屈下一條腿。

郎總並非迴光返照,一直到斷氣,始終像平素一樣清醒:“細想想,本良,咱倆這多年爭的太狠太苦,有這個必要麼?馬上我兩眼一閉,還不是什麼都等於零。”

他同意這個垂危的副手所表達的看法。早先,在大學裡同窗共讀的時候,他們倆簡直象暹邏雙胞胎似地親密無間,後來,誰曉得他倆成了較量甚至廝殺了數十年的對手。真沒意思,彼此後退一步,本可以活的從容些,輕鬆些。“這是命運!”他只能這樣歸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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