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寶十歲,鄰居蓓蒂六歲。兩個人從假三層爬上屋頂,瓦片溫熱,眼裡是半個盧灣區,前面香山路,東面復興公園,東面偏北,看見祖父獨幢洋房一角,西面後方,皋蘭路尼古拉斯東正教堂,三十年代俄僑建立,據說是紀念蘇維埃處決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閃電階段,陰森可懼,太陽底下,比較養眼。蓓蒂拉緊阿寶,小身體靠緊,頭髮飛舞。東南風一勁,聽見黃浦江船鳴,圓號寬廣的嗡嗡聲,撫慰少年人胸懷。阿寶對蓓蒂說,乖囡,下去吧,紹興阿婆講了,不許爬屋頂。蓓蒂拉緊阿寶說,讓我再看看呀,紹興阿婆最壞。阿寶說,嗯。蓓蒂說,我乖吧。阿寶摸摸蓓蒂的頭說,下去吧,去彈琴。蓓蒂說,曉得了。這一段對話,是阿寶永遠的記憶。

此地,是阿寶父母解放前就租的房子,蓓蒂住底樓,同樣是三間,大間擺鋼琴。幫傭的紹興阿婆,吃長素,葷菜燒得好,油鑊前面,不試鹹淡。阿婆喜歡蓓蒂。每次蓓蒂不開心。阿婆就說,我來講故事。蓓蒂說,不要聽,不要聽。阿婆說,比如老早底,有一個大老爺。蓓蒂說,又是大老爺。阿婆說,大老爺一不當心,壞人就來了,偷了大老爺的心,大老爺根本不曉得,到市面上蕩馬路,看見一個老女人賣菜。蓓蒂笑笑,介面說,大老爺停下來就問了,有啥小菜呀。老女人講,老爺,此地樣樣式式,全部有。阿婆介面說,大老爺問,這是啥菜呢。老女人講,無心菜。大老爺講,菜無心,哪裡會活,纏七纏八。老女人講,老爺是壽頭,菜無心,可以活,人無心,馬上就死。老爺一聽,胸口忽然痛了,七孔流血,當場翹了辮子。蓓蒂捂耳朵說,曉得了,我聽過了。阿婆說,乖囡,為啥樣樣東西,要摜進抽水馬桶裡。蓓蒂不響。阿婆說,洋娃娃,是媽媽買的,摜進馬桶,“米田共”(糞)就翻出來。蓓蒂不響。阿婆說,鋼琴彈得好,其他事體也要好,要有良心。蓓蒂不響。吃過夜飯,蓓蒂的琴聲傳到樓上。有時,琴聲停了,聽到蓓蒂哭。阿寶娘說,底樓的鄉下老太,脾氣真不好。阿寶爸爸說,不要再講鄉下,城裡,剝削階級思想。阿寶娘說,小姑娘,自小要有好習慣,尤其上海。阿寶爸爸不響。阿寶娘說,紹興阿婆哪裡懂呢,裡外粗細一道做。阿寶爸爸說,舊社會,樓上貼身丫鬟,樓下大腳孃姨。阿寶娘不響。阿寶爸爸說,少講舊社會事體。

蓓蒂的爸爸,某日從研究所帶回一隻兔子。蓓蒂高興,紹興阿婆不高興,因為供應緊張,小菜越來越難買,阿婆不讓兔子進房間,只許小花園裡吃野草。禮拜天,蓓蒂抽了籃裡的菜葉,讓兔子吃。蓓蒂對兔子說,小兔快點吃,快點吃,阿婆要來了。兔子通神,吃得快。每次阿婆趕過來,已經吃光了。後來,兔子在泥裡挖了一個洞,蓓蒂捧了雞毛菜,擺到洞口說,小兔快點吃,阿婆快來了。一天阿婆衝過來說,蓓蒂呀蓓蒂呀,每天小菜多少,阿婆有數的。阿婆搶過菜葉,拖蓓蒂進廚房,蓓蒂就哭了,只吃飯,菜撥到阿婆碗裡。阿婆說,吃了菜,小牙齒就白。蓓蒂說,不要白。阿婆不響,吃了菜梗,菜葉子撳到蓓蒂碗裡,蓓蒂仍舊哭。

阿婆說,等阿婆挺屍了,再哭喪,快吃。蓓蒂一面哭一面吃。阿寶說,蓓蒂,阿婆也是兔子。蓓蒂說,啥。阿寶說,阿婆跟兔子一樣,吃素。蓓蒂說,阿婆壞。阿婆說,我就歡喜蓓蒂。蓓蒂說,昨天,阿婆吃的菜包子,是姆媽買的,後來,阿婆就去挖喉嚨,全部挖出來了。阿婆說,是呀是呀,我年紀大了,鼻頭不靈,吃下去覺得,餡子有葷油,真是難為情。蓓蒂說,我開心得要命。阿婆說,乖囡呀,我已經不派用場了,馬上要死了。蓓蒂說,阿婆為啥吃素呢。阿婆說,當時我養了小囡,算命先生講,命盤相魁,阿婆屬虎,小囡屬龍,要鬥煞的,阿婆從此茹素了,積德,想不到,小囡還是死了。阿寶摸摸蓓蒂的頭。阿婆說,唉,素菜也害人呀,當年,比干大官人,騎一匹高頭白馬,奔進小菜場,兜了幾圈。蓓蒂笑笑。

阿婆說,見一個老媽媽賣菜,大官人講,老媽媽,有啥菜呢。老媽媽講,天下兩樣小菜,無心菜,有心菜。大官人笑笑。老媽媽講,我做小菜生意,捲心菜叫“閉葉”,白菜叫“裹心”,叫“常青”,芹菜嘛,俗稱“水浸花”。大官人拉緊韁繩,悶聲不響。老媽媽講,豆苗,草頭,紫角葉,算無心菜。大官人講,從來沒聽到過。老媽媽講,有一種菜,叫空心菜,就是蕹菜,曉得吧。大官人不響。老媽媽講,這匹高頭大白馬,蹄子比飯碗大,問馬馬要吃啥菜呢。大官人拍拍白馬說,對呀,想吃啥呢。蓓蒂此刻介面說,馬馬吃胡蘿蔔,吃雞毛菜。阿婆笑笑,手裡揀菜,廚房煤氣灶旁,黑白馬賽克地上,有半籃子彌陀芥菜,阿婆預備做紅燒烤菜。阿寶說,彌陀芥菜,算不算無心菜。阿婆笑笑說,比干大官人,一聽“彌陀芥菜”四個字,捂緊心口,口吐鮮血,血滴到白馬背上,人忽然跌了下來,斷氣哉。蓓蒂說,小兔也要斷氣了。阿婆說,是呀是呀。蓓蒂說,花園裡,野草已經吃光了。阿婆抱緊蓓蒂說,乖囡,顧不到兔子了,人只能顧自家了,要自家吃。蓓蒂哭了起來。阿婆不響。附近,聽不到一部汽車來往。阿婆拍拍蓓蒂說,菜秧一樣的小人呀,眼看一點點長大了,乖囡,乖,眼睛閉緊。蓓蒂不響,眼睛閉緊。阿婆說,老早底,有一個大老爺,真名叫公冶長,是懶惰人,一點事體不會做,只懂鳥叫,有一天,一隻仙鶴跳到綠松樹上,對大老爺講,公冶長,公冶長。大老爺走到門口問,啥事體。仙鶴講,南山頂上有隻羊,儂吃肉,我吃腸。大老爺高興了,爬到南山上面,吃了幾碗羊肉,一點不讓仙鶴吃。有天,一隻叫天子跳到蘆葦上講,公冶長,公冶長。大老爺走到門口問,嘰嘰喳喳,有啥事體。

叫天子講,北山頂上有隻羊,依吃肉,我吃腸。大老爺蠻高興,跑到北山上面,拎回半爿羊肉,一點不讓叫天子吃。有一天,有一天,紹興阿婆一面講,一面拍,蓓蒂不動了,小手滑落下來。思南路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阿婆講第五個回合,一隻鳳凰跳到梧桐樹上面,蓓蒂已經嚥了。阿婆講故事,習慣輪番講吓去,講得阿寶不知不覺,身體變輕,時間變慢。

滬生家的地點,是茂名路洋房,父母是空軍幹部,積極響應社會新生事物——民辦小學,為滬生報了名,因此滬生小學六年上課地點,分佈於復興中路的統間,瑞金路石庫門客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廳,長樂路廂房,長樂郵居委會倉庫,南昌路某弄洋房汽車間,中國乒乓搖籃,鉅鹿路第一小學對面老式弄堂的後間。這個範圍,接近阿寶的活動地盤,但兩人並不認得。每個學期,滬生轉幾個課堂地點,換幾個老師上語文算術課,習慣進出大小弄堂,做體操,跑步。五十年代就學高峰,上海婦女粗通文墨,會寫粉筆字,喜歡唱唱跳跳,彈風琴,即可擔任民辦教師,少奶奶,老阿姨,張太太,李太太,大阿嫂,小姆媽,積極支援教育,包括讓出私房辦教育。有一位張老師,一直是花旗袍打扮,前襟掖一條花色手絹,渾身香,這是瑞金路女房東,讓出自家客堂間上課,每到陰天,捨不得開電燈,房間暗極,天井內外,有人生煤爐,蒲扇啪嗒啪嗒,樓板滴水,有三個座位,允許撐傘,像張樂平的三毛讀書圖。滬生不奇怪,以為小學應該如此。通常上到第三節課,灶間飄來飯菜的油鑊氣,張老師放了粉筆,扭出課堂,跟隔壁的孃姨聊天,經常拈一塊油煎帶魚,或是重油五香素雞,轉進來,邊吃邊教。表現不好的同學,留下來跟張老師回去,也就是轉進後廂房,寫字。一次滬生寫到天暗,張老師已忘記,等到發覺,進來一拎滬生耳朵說,喂,先轉去吃飯吧,以後上課要乖,聽見吧。一次是黃梅天,滬生跟進後廂房去,張老師脫剩小背心,三角褲,抽出一把團扇,渾身上下扇一氣。男同學講,張老師的汗毛,特別密。一個女同學講,天氣太熱了,寫了幾個生字,張老師端進來一盆水,立到我旁邊揩身,張老師講,看啥看啥,快寫呀。兩年級階段,滬生轉到長樂路老式弄堂裡讀書,一次跟徐老師回去,罰寫字。徐老師進房間,先換衣裳,開大櫥,梳頭,照鏡子,聽無線電,吃話梅,之後,剪腳趾甲。滬生寫到了黃昏,徐老師從隔壁進來,看滬生寫。滬生抬頭,看見徐老師旁邊有個男人,貼得近,也伸頭來看。徐老師已脫了眼鏡,香氣四溢,春縐桃玉咽衣,揭了唇膏,面板粉嫩,換了一副面孔。徐老師摸摸滬生的頭說,回去吧,穿馬路當心。滬生關了鉛筆盒子,拖過書包說,徐老師再會。講了這句,見男人伸手過來,朝徐老師的屁股捏了一記。徐老師一嗲,一扭說,做啥啦,當我學生子的面,好好教呀。滬生記得,只有家住蘭心大戲院(藝術劇場)售票處對弄堂的王老師,永遠是樸素人民裝,回家仍舊如此,襯衫雪白,端端正正坐到滬生對面,看滬生一筆一畫做題目,倒一杯冷開水。王老師說,現在不做功課,將來不可以參加革命工作,好小因,不要做逃兵。

三年級上學期,滬生到茂名南路上課,獨立別墅大廳,洋式鹿角枝型大吊燈。宋老師是上海人,但剛從北方來。一次放學,宋老師拖了滬生,朝南昌路走,經瑞金路,到思南路轉彎。宋老師說,班裡同學叫滬生“膩先生”,是啥意思。滬生不響。宋老師說,講呀。滬生說,不曉得。

宋老師說,上海人的稱呼,老師真搞不懂。滬生說,鬥敗的蟋蟀,上海人叫“膩先生”。宋老師不響。滬生說,第二次再鬥,一般也是輸的。宋老師說,這意思就是,滬生同學,不想再奮鬥了。滬生說,是的。宋老師說,太難聽了。滬生說,是黃老師取的。宋老師說,黃老師的爸爸,每年養這種小蟲,專門賭博,據說派出所已經掛號了。滬生不響。宋老師說,隨隨便便,跟同學取綽號,真不應該。滬生說,不要緊的。宋老師說,滬生同學,也就心甘情願,做失敗膽小的小蟲了。滬生說,是的。宋老師說,不覺得難為情。滬生說,是的。宋老師說,我覺得難為情。滬生說,不要緊的。宋老師說,考試開紅燈,逃學,心裡一點不難過。滬生不響。宋老師說,不要怕失敗,要勇敢。滬生不響。宋老師說,答應老師呀。滬生不響。宋老師說,講呀。滬生說,蟋蟀再勇敢,牙齒再尖,鬥到最後,還是輸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樣。宋老師嘆氣說,小傢伙,小小,年紀,厲害的,想氣煞老師,對不對。宋老師一拖滬生說,要認真做功課,聽到吧。滬生說,嗯。此刻,兩人再不開腔,轉到思南路,綠蔭籠罩,行人稀少,風也涼爽。然後,迎面見到了阿寶與蓓蒂,這是三人首次見面。當時阿寶六年級,蓓蒂讀小學一年級。阿寶招呼宋老師說,親婊婊。宋老師說,下課了。阿寶點頭介紹說,這是我鄰居蓓蒂。宋老師說,跟我去思南路,去看爺爺。阿寶說,我不去了。宋老師說,坐坐就走嘛。阿寶不響。宋老師說,這是我學生滬生。宋老師拉拉滬生,兩人相看一眼,走進思南路一幢三開問大宅,汽車間停一部黑奧斯丁轎車。這幢房子三代同堂,住了阿寶的祖父及叔伯兩家,新搬來的婊婊,就是宋老師,隨丈夫黃和理調回上海,暫居二樓房間。大家進客廳。樓梯上三四個少年男女,冷冷看下來,目光警惕,一言不發。阿寶與祖父聊了幾句。蓓蒂對滬生說,我喜歡蝴蝶,滬生喜歡啥。滬生說,我嘛,我想不出來。隨後,宋老師拉了滬生,到花園旁的工人房,裡面有八仙桌,凳子。

滬生開始寫字。過不多久,阿寶與蓓蒂進來。蓓蒂說,滬生喜歡啥。滬生說,喜歡寫字。蓓蒂輕聲說,我討厭寫字。阿寶說,宋老師會不會上課呀。滬生不響。蓓蒂說,我叫蓓蒂,我討厭做算術。滬生笑笑。

幾個月後的一天,滬生路遇阿寶與蓓蒂,三人才算正式交往。阿寶喜歡看電影,蓓蒂喜歡收集電影說明書,滬生不怕排隊。有天早上,滬生去買票,國泰電影院預售新片《摩雅傣》,隊伍延伸到錦江飯店一側過街走廊。滬生手拿蠟紙包裝的雞蛋方面包,排到一個同齡學生後面。

此人口上沒毛,肩膀結實,低頭看一本《彭公案》。滬生搭訕說,幾點開始賣。小毛說,現在幾點鐘。滬生不響。有手錶的人不多,滬生離開隊伍,到前面問了鐘頭,回來說,七點三刻。小毛說,這種電影,只有女人歡喜。滬生說,每人限買四張。小毛說,我買兩張。滬生說,我買六張,缺兩張。小毛不響。過街長廊全部是人,滬生無聊。小毛此刻轉過身來,指書中一段讓滬生看,是繁體字,模刀李俊,滾了焉石蜜,泥金剛賈信,嗣棍手方回,滿天忝江立,就地滾江順,快斧子黑雄,搖項獅子強丙,一盞烴胡衝。滬生說,這像《水滸》。小毛說,古代人,遍地豪傑。滬生說,比較噦嗦,正規大將軍打仗,旗幟上簡單一個字,曹操是“曹”,關公是“關”。兩人攀談幾句,互通姓名,就算認得。隊伍動起來,小毛卷了書,塞進褲袋說,我買兩張夠了。滬生說,另外兩張代我買。小毛答應。

兩人吃了麵包,買到票,一同朝北,走到長樂路十字路口,也就分手。路對面,是幾十年以後的高檔鋪面,迪生商廈,此刻,只是一問水泥立體停車庫,一部“友誼牌”淡藍色大客車,從車庫開出。滬生說,專門接待高階外賓,全上海兩部。兩人立定欣賞。小毛家住滬西大自鳴鐘,滬生已隨父母,搬到石門路拉德公寓,雙方互留地址,告別。滬生買了六張票,父母,哥哥滬民共三張,另三張,準備與阿寶,蓓蒂去看。滬生招招手,走過蘭馨大戲院大幅《第十二夜》話劇海報,朝北離開。

小毛兩張票,是代二樓的新娘子銀鳳所買,新倌人海德,遠洋輪船公司船員,小夫妻看了這場電影,海德要出海大半年。小毛穿過長樂路凡爾登花同,一路東張西望,看不到滬生所講,有一個長鬚飄飄的老公公,有名畫家豐子愷。走出陝西路弄口,右手邊,就是24路車站,這是滬生指點的路線。小毛滿足,也因為第一次吃到麵包,等電車到達長壽路,小毛下來,眼看電車繼續朝北,像麵包一樣離開,帶走奶油香草氣味。附近就是草鞋浜,此地一直往北,西面藥水弄,終點站靠蘇州河,這是小毛熟悉的地盤。前一日,小毛已來附近小攤,買了香菸牌子,以前老式香菸裡,附有一種廣告花牌,一牌一圖,可以成套收集,可以賭輸贏,香菸廠國營之後,牌子取消,小攤專賣仿品,16K一大張,內含三十小張。鬥牌方式,甲小囡的香菸牌子,正面貼地,乙小囡高舉一張牌,拍於甲牌旁邊地面,上海話叫“刮香菸牌子”,藉助氣流力道,刮下去,如果颳得旁邊甲牌翻身,正面朝上,歸乙方所有,這個過程,甲牌必須平貼,貼到天衣無縫地步,避免翻身,乙牌要微微彎曲,以便裹挾更多氣流,更有力道,因此上海弄堂小囡手裡,一疊香菸牌子,抽出抽進,不斷拗彎,撫平,反反覆覆,橡皮筋捆紮,褲袋裡又有橄欖核等等硬物,極易損耗。小毛買的一大張,水滸一百單八將系列,某個階段,天魁星呼保義宋江多一張,天暴星兩頭蛇解珍,地遂星通臂猿侯健,一直缺少,準備湊齊了,再做打算。西康路底,是一座人行便橋,河對面,上糧倉庫碼頭,日常有囤滿米麥,六穀粉的駁船停靠,據說有幾船裝滿了精白麵粉,專做奶油方面包。近來糧食緊張,每次駁船一到,兩岸男女船民,立刻就朝碼頭鐵吊腳下奔,鐵吊是一隻鳳凰,訊號明顯,船民專事收集糧食屑粒,麥,豆,六穀粉,隨身一柄小笤帚,報紙貼地鋪開,等於是小鳥,吊機鳳凰一動,百鳥朝拜,糾察一喊,大家飛開,又圍攏。理髮店王師傅講蘇北話說,掃下來的六穀粉,細心抖一抖,沙泥沉下去,加點蔥花,就可以攤餅子,化一點功夫,沒得關係,功夫不用鈔票買,有得是。小毛娘講,是呀,人的且十腸,等於橡皮筋,可以粗,可以細,可以拉長,縮短,當年東洋人,封鎖藥水弄,草鞋浜關進蘇北難民,餓得兩眼發綠,人人去刮麵粉廠的地腳麩皮,等於吃爛泥,也有人,去吃蘇州河邊的牛舌頭草,每天毒煞人,餓煞人。王師傅說,嗯哪,可憐哪,不得命嘍,封鎖半個號頭(月),每天十多個人翹辮子,收屍車子,天天拖死人。小毛娘說,現在又困難了,不要緊,我篤定泰山,買了大號鋼鍾鍋子,節省糧票,每天用黃糙米燒粥,大家多吃幾碗。王師傅不響。形勢如此,大自鳴鐘弄堂裡,除了資產階級甫師太,家家戶戶吃粥,吃山芋粉六穀粉燒的麵糊塗。

小毛家住三層閣,五斗櫥上方,貼有一張冒金光的領袖像。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舉說,慢,燙粥費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響。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櫥前面,雙手相握,輕聲禱告道,我拜求領袖,聽我聲音,有人講,燒了三年薄粥,我可以買一隻牛,這是瞎話,我不是財迷,現在我肚皮餓,不讓別人看出我餓,領袖看得見,必會報答,請領袖搭救我,讓我眼目光明。大家不響。然後,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小毛家底樓,是弄堂理髮店,店堂狹長,左面為過道,右面一排五隻老式理髮椅,時常坐滿客人。小毛踏進店堂,香肥皂的熟悉氣味,爽身粉,鑽石牌髮蠟氣味,圍攏上來。無線電放《盤夫索夫》,之後是江淮戲,一更更兒裡噯呀喂,明月啦個照花臺,賣油郎坐青樓,觀看啦個女裙釵,我看她,本是個,良戶人家的女子噯噯噯噯。王師傅見小毛進來,講蘇北話說,家來啦。小毛說,嗯。王師傅拉過一塊毛巾說,來吵,揩下子鬼臉。小毛過去,讓王師傅揩了面孔。王師傅調節電刨,順了客人後頸,慢慢朝上推。李師傅講蘇北話說,小毛,煤球爐滅掉了,去泡兩瓶“溫津”好吧。小毛拎兩隻竹殼瓶,去隔壁老虎灶。理髮店裡,開水叫“溫津”,凳子,叫“擺身子”,肥皂叫“發滑”,面盆,張師傅叫“月亮”,為女人打辮子,叫“抽條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傢伙,就叫“小青傢伙”,剃刀叫“青鋒”,剃刀布叫“起鋒”。記得有一天,小毛泡了三瓶熱水進來,張師傅講蘇北話說,小毛過來。小毛不響。李師傅絞一把“來子”,就是熱手巾,焐緊客人面孔,預備修面。張師傅說,小毛來一下。小毛說,做啥。張師傅說,過來,來。張師傅為一個福相女人剪頭。小毛走近說,做啥。福相女人座位一動,慢吞吞說,小毛。張師傅低聲說,好事情來嘍。福相女人說,小毛來。小毛一看,是弄堂裡甫師太。小毛說,師太。甫師太講一口蘇白,小毛,阿會乘24路電車。小毛說,師太做啥。師太壓低喉嚨,一字一句說,明早六點半,幫我乘24路,到斷命的“紅房子”跑一趟,阿好。小毛不響。甫師太說,不虧待小毛,一早幫忙排隊,領兩張斷命的就餐券。張師傅說,大禮拜天,又沒得事,去跑一趟。師太說,師太明朝,要去斷命的“紅房子”吃中飯,現在斷命的社會,吃頓飯,一大早先要到飯店門口排隊,先要領到斷命的就餐券,領不到斷命的券,斷命的我就吃不到飯,真真作孽。小毛說,師太要吃西餐,讓我先排隊。師太說,是呀,乖囡。小毛說,我先跟姆媽講。張師傅嚓嚓嚓剪頭髮說,講什呢講,做人,就要活絡。師太說,可以勃講,就勤講,師太我呢,付乖囡辛苦鈔票,一塊整,阿好,加上來回車鈿,兩張七分,就算一隻角子,一塊一角,乖囡,買點甜的鹹的吃吃,阿好。張師傅停下來說,爸爸媽媽,做早班,早早就走了,不曉得滴。小毛說,人多吧。師太說,七點鐘去排隊,斷命的,大概十個人樣子,每人領兩張,師太十點半,到飯店門口來拿,一定要等我,阿好。小毛說,好的。師太說,老少無欺,小毛現在,先拿五隻角子定金。白布單子塞寒窄搴,師太拿出一張五角鈔票。小毛接過說,好呀。王師傅說,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蔥,我媽媽呀。小毛說,做啥。王師傅說,不得命了,發財了,小毛,發足勢盈了,我家的小子,整整一個禮拜,我只把一分錢的零花。小毛,幫師傅生下子煤球爐子。小毛五角落袋,抓了報紙,蒲扇,拎煤爐走到後門外面,忍不住唱了流行小調:二樓爺叔探出視窗說,小毛,我講過多少遍了,此地不許生煤爐,拎得遠一點好吧。小毛不響。聽到二樓娘子問,做啥。爺叔說,這幫剃頭烏龜,赤佬,最最垃圾,專門利用笨小囡做事體。二樓娘子說,啊呀呀呀,有啥多講的,多管閒事多吃屁。小毛拎起煤球爐。樓上視窗探出二樓娘子銀盆面孔,糯聲說,小毛呀,唱得真好,唱得阿姨,饞唾水也出來了,饞癆蟲爬出來了,全部是,年夜飯的好小菜嘛,兩冷盆,四熱炒,一砂鍋,一點心。贊。

阿寶有個哥哥去了香港,是自小送了人,基本無來往。但有一天,阿寶意外接到哥哥來信,鋼筆繁體字,問候阿寶,稱已經讀大學。內附一張近照,一份歌劇女王卡拉斯的剪報。看信明白,這是哥哥第九封信。如果此信是父母接到,阿寶仍舊一無所知。哥哥的照片,蓓蒂看得十分仔細。蓓蒂說,香港哥哥,不是我將來喜歡的相貌。阿寶說,為啥。

蓓蒂說,將來我可以喜歡男人,現在不可以。阿寶笑笑。蓓蒂說,香港哥哥有心事。阿寶說,我看不出來。蓓蒂說,淑婉姐姐,也有卡拉斯新唱片。阿寶不響。淑婉是弄堂裡的資產階級小姐,時稱“社會青年”,高中畢業後,上大學難,極少出門,有時請了男女同學,聽音樂,跳舞。

每次得悉這類活動,蓓蒂去看熱鬧。這天下午,兩個人到了淑婉家,發現卡拉斯剪報上的劇照,與淑婉的唱片封套一樣。淑婉說,香港好,真好呀。阿寶不響。房間裡窗簾緊閉,留聲機傳出《卡門》絲絨一樣的歌聲,啦莫,啦莫,啦莫,啦莫,啦啊莫,啦啊莫,迴盪於昏暗房間。蓓蒂走來走去,轉了一圈。淑婉說,女中音,女中音,現在上升,一直上升,升到高音,轉花腔。阿寶不響。淑婉放了信,仔細看阿寶哥哥的照片。淑婉說,香港哥哥,沉思的眼神。蓓蒂說,卡拉斯,是公主殿下吧。淑婉說,氣質是葛裡高利?派克的赫本,電影我看了三遍。每次想哭。阿寶不響,心為歌聲所動,為陌生的親情激勵。淑婉說,香港多好呀,我現在,就算弄到了卡拉斯唱片,還是上海。阿寶不響。淑婉說,我這批朋友,像是樣樣全懂,樣樣有,吃得好,穿得好,腳踏車牌子,不是“三槍”,就是“蘭苓”,聽進口唱片,外方電臺,驕傲吧,可以跟外面比吧,跟香港比吧。蓓蒂說,可以吧。淑婉說,差了一隻襪筒管,哪能可以比呢,上海,已經過時了,僵了,結束了,已經不可以再談了。阿寶不響。淑婉說,現在只能偷偷摸摸,拉了厚窗簾,輕手輕腳,跳這種悶舞,可以跳群舞吧,可以高興大叫,開開心心吧,不可能了,大家全部參加,手拉手,人人頓腳,樂隊響亮,大家衝進舞場,齊聲高唱《滿場飛》,香檳酒起滿場飛,衩光鬢影晃來回,爵士樂聲響,跳了倫巴才過癮,嘿。阿寶不響。淑婉說,大家拉手,跳呀,轉呀,踏腳響亮,笑得響亮,大家齊聲拍手,開心。

阿寶不響。淑婉沉默良久說,香港哥哥,有女朋友了。阿寶說,我寫信去問。淑婉說,我隨便問的,如果哥哥來上海,阿寶要告訴我。阿寶說,一定的。淑婉羞澀不響。阿寶說,等哥哥有信來,姐姐要看吧。淑婉不響。蓓蒂走近說,阿寶講啥。阿寶摸摸蓓蒂的後頸說,出汗了,可以回去了。阿寶立起來。淑婉說,以後經常來。阿寶答應。到了第二天,阿寶爸爸進房間,看見玻璃板下的照片,眉頭皺緊說,香港來信了。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說,不許回信,聽到吧。阿寶說,嗯。一個月後,哥哥來信,仍舊是鋼筆繁體字:(阿寶弟弟你好,我看到回信了,非常高興。我現在還沒有拍拖女朋友,將來會的。講到歌劇,義大利文發音豐富,音素是a,e,i,0,U五個母音,十六個子音,濁音,共鳴的鼻音,雙子音,塞擦音。上海有羲大利文補習班嗎?父母大人好嗎?以前聽香港繼父銳,上海淮海路瑞金路口這一帶,叫“小俄羅斯”,有一家彈子房,隔壁是原白俄《柴拉赧》社,日佔時期照樣出報紙,多方交易情報的地方,現在。

信看到此,阿寶爸爸一把奪過來,捏成一團,大發雷霆,讓阿寶“立壁角”一個鐘頭。爸爸脾氣一向暴躁,但半個鐘頭後,也就好了,拉過阿寶,摸摸阿寶的頭說,爸爸心煩,不要跟爸爸尋麻煩。阿寶不晌。卡拉斯的剪報,從此夾進一本書裡。對於音樂,義大利文,彈子房,阿寶的興趣不大,每天聽蓓蒂彈《佈列舞曲》,克列門蒂《小奏鳴曲》,心裡已經煩亂。每到夜裡,阿寶爸爸像是做賬,其實寫申訴材料,阿寶每夜經過書房,書桌前,是爸爸寫字的背影。爸爸說,阿寶,替爸爸到瑞金路,買瓶“上海”黑啤來。或者講,到瑞金路香菸店,買一盒“熊貓”菸斗絲。爸爸是曾經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錢地位,與祖父決裂。爸爸認為,只有資產階級出身的人,是真正的革命者,先於上海活動,後去蘇北根據地受訓,然後回上海,歷經沉浮,等上海解放,高興幾年,立刻審查關押,兩年後釋放,剝奪一切待遇,安排到雜貨公司做會計。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寶的肩膀說,爸爸最近好吧。阿寶說,好的。

祖父說,一腦子革命,每年只看我一次。阿寶不響。祖父說,當年跟我劃清界限,跑出去,斷了聯絡,等於做了洋裝癟三,天天去開會,後來,爬進一隻長江輪船,不打一聲招呼,就走了。阿寶說,後來呢。祖父說,我以為軋了壞道,做了“長江弟兄”。阿寶說,啥。祖父說,就是往來長江輪船的強盜,後來據說不對,是去了江北。阿寶說,後來呢。祖父說,偷偷盤盤,再從江北迴來,再做上海洋裝癟三,參加革命嘛,先尋飯碗,每日要吃要咽,哪裡是電影裡講的,上面有經費,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連吃飯本事學不會,開展啥革命工作呢,因此,肚皮再餓,表面笑眯眯,一身洋裝,褲袋裡三兩隻銅板,真是可憐。阿寶不響。祖父說,革命最高理想,就是做情報,做地下黨,後來,就蹲日本人監牢了,汪精衛監牢,我帶了兩瓶“維他命”去“望仙子”。阿寶說,啥。

祖父說,就是探監,人已經皮包骨頭,出監養了半年,又失蹤,去革命了。

阿寶說,後來呢。祖父說,後來就跟阿寶姆媽,浙江地主家庭小姐結婚,到香港一年,養出小囡,當場送人,因為啥呢,要革命。阿寶不響。祖父說,我一直看不懂,人呢,還是要住法租界高乃依路,就是現在皋蘭路,講起來,一樣是租房子,為啥不蹲“下只角”呢,閘北滾地龍,“番瓜弄”

棚戶,滬西“三灣一弄”,為啥不做一做碼頭工人鬧罷工呢,革命麼,吃啥啤酒,吃啥菸斗絲。阿寶不響。祖父說,吃辛吃苦,革到現在,有啥名分,好處吧,也只是打打普通的白木算盤,記兩筆草紙肥皂賬,心裡不平呀。阿寶不響。旁邊大伯說,是呀是呀,革命革到頭了,分配到革命成果吧,有具體名分,地位吧,兩手空空,一點不搭界。祖父白了大伯一眼說,做大阿哥的,肚皮裡有啥貨色呢。大伯一呆說,啥。祖父說,當年就算去公司分部,做做“龍頭”呢。阿寶說,啥。祖父說,就是賬房。大伯不響。祖父說,逐步做上去,慢慢做,做到“總龍頭”,做到“頭櫃”了,等於做主管,也就長見識,出面接待“糯米戶頭”,“餿飯戶頭”。阿寶說,啥。大伯說,就是接生意,接待各種客戶,好客戶,壞客戶。祖父說,哼,每天穿得山清水綠,照照鏡子,吃吃白相相,房間裡擺一套《萵有文庳》,賺過一分銅鈿吧。大伯不響。祖父說,做人,當然要名分,孫中山,華盛頓總統,也要名分。阿寶不響。祖父說,做男人,做事業,真心認真去做,通常就左右為難,做人,有多少尷尬呀。阿寶說,嗯。祖父說,不談了,現在,我也是尷尬戲,尷尬人了,天心不許人意,只要一個疏慢,就有果報。阿寶說,嗯。祖父說,我也就是吃一口老米飯了,我現在,有啥做吧,我無啥可以做了。

以前,多數是下午,車子開到南昌路幼稚園,祖父接了阿寶,出去兜風,到城隍廟吃點心,然後送回來。阿寶娘從來不提。阿寶稍大,有時去思南路,祖孫講講閒話。祖父已經老了,原有幾家大廠,公私合營,無啥可做,等於做寓公,出頭露面,比如工商聯開會學習,讓大伯出面。每月有定息,一大家子開銷,根本用不完。祖父唯一的作用,是掌握銀箱,只有這塊小地方,可以儲存原樣,祖父捏緊鑰匙,開開關關。近幾年食品緊張,表面上響應計劃配給政策,按月使用票證,買來黑麵粉,六穀粉,山芋,讓大腳孃姨燒一鍋菜粥,南瓜麵疙瘩湯,擺一種姿勢。兩個伯母,輪流用煤氣烤箱,每一隻鐵皮小盒子,擺一個麵糰,塗一層蛋黃,做小麵包,勻灑糖霜,照樣做純蛋糕,烤雞胸肉,咖哩卷,培根煎雞蛋,自做“清色拉”。這幢大房子,每週消耗雞鴨魚肉蛋品等等,是黑市最緊俏物資。海外親戚,不間斷郵寄食品到上海,郵局全部檢查,經常扣留超額部分,但十磅裝富強粉,通心粉,茄汁肉醬,聽裝豬油,白脫,咖啡,可可,煉乳,基本可以收到。上海普及電視,約1980年前後,電視開播時間為1958年,起初全市,只有三百多臺電視機。1960年,思南路客廳裡,已有一臺蘇聯電子管電視機,一次有了故障,上門維修的青年,留短髭,梳飛機頭,小褲腳管。祖父付了鈔票,青年接過,分兩疊,塞進前後褲袋,因此褲子更瘦。阿寶身邊,玉立婷婷的幾個堂姐姐,矜持好奇。

青年講了調頻方式,拿出一張紙條,對堂姐說,以後有啥情況,請打電話來,再會。當時只有一個電影片道,基本與電影檔期同步,“國泰”,“淮海”頭輪影院海報出來不久,電視也開始播。有天吃了夜飯,阿寶推說去同學房間溫課,溜進思南路,電視機面前,只是祖父一人。阿寶看看四周。祖父說,剛剛我發了脾氣,全家不許看電視。客廳空闊,每扇門背後,像有人細聽。原來這天,大伯與叔叔兩家,各買了一架落地十四燈收音機,可以聽國際節目。婊婊曉得後,告訴了祖父。伯叔兩家,大大小小輪番說情,祖父堅持退貨。婊婊搬回思南路,矛盾已經不少,伯叔兩家,本就為房間多少,傢俱好壞不和,突然搬進一個多餘的妹妹,大伯讓了一間讓婊婊住,表面客氣,心裡討厭。祖父說,資產階級,確實不像樣,我如果早死,思南路,也就是吃光,敗光了。阿寶不響。此刻電視裡,黑白帷幕一動,走出一個三七分頭,灰嗶嘰長衫的青年,笑了一笑,講一口標準上海話,上海電視臺,上海電視臺,現在開始播送節目,現在開始播送節目,今朝夜裡廂的節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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