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早春的一夜,汪小姐與宏慶,吃了夜飯,悶坐不響。汪小姐說,我這種枯燥生活,還有啥味道。宏慶說,又來了。汪小姐說,講起來,我有小囡,等於是白板。宏慶不耐煩說,已經跟我娘講了,小囡,可以搬回來住。汪小姐說,算了吧,還會親吧,我預備再養一個。宏慶說,不可能的。汪小姐說,我要養。宏慶說,如果超生,我開除公職。汪小姐說,結婚到現在,別人就想軋姘頭,我只想養小囡。宏慶打斷說,鄉下表舅,要我去踏青,一道去散散心吧。汪小姐不響。宏慶說,風景好,房子大,可吃可住。汪小姐說,是兩個人去。宏慶說,兩人世界嘛。汪小姐說,我想三人世界,有吧。宏慶不響。汪小姐說,去這種鄉下窮地方,我又不談戀愛,總要熱鬧一點,讓我笑笑吧。宏慶說,要麼,再請康總夫婦,四個人,打牌對天門。汪小姐想了想說,康總是不錯的,康太比較粘,開口就是老公長老公短,比較討厭。宏慶說,要麼,叫李李去。汪小姐說,開飯店,等於坐牢監,跑不開的,再講,李李眼界高,門檻精,這種窮地方,小活動,算了。宏慶說,要麼,叫梅瑞夫妻一道去。汪小姐哼一聲說,兩對夫妻去春遊,白板對煞,有啥意思呢,我總要透一口氣吧。宏慶不響。

汪小姐說,梅瑞的婚姻,我看是不妙了,每次接老公電話,死樣怪氣,眉心幾道皺紋,以前只要一見阿寶,這塊面板,立刻滴滴滑。宏慶說,看女人的心思,原來是看這塊地方。汪小姐說,外面有女人了。宏慶說,瞎講啥呢,我是聽康總講,女人的眉毛,是逆,還是順,代表夜裡是熱,還是冷。汪小姐笑笑說,康總真厲害,好,這就講定了,請康總,梅瑞去。宏慶說,啥,我一對夫妻,加兩個已婚男女,這個。汪小姐說,還講夫妻,我小囡已經白養了。宏慶不響。汪小姐說,康總跟梅瑞去了,兩個人眼睛看來看去,大概有好戲看了,我可以笑笑。宏慶說,老婆思路比較怪,康總為人穩重,梅瑞是有夫之婦,為啥非要搞到一道,弄出麻煩事體來。

汪小姐說,以前,梅瑞搶了我生意,我不爽到現在了,如果再請阿寶梅瑞,成雙做對出去春遊,我除非雷鋒。宏慶說,真複雜。汪小姐說,就這樣定了。宏慶說,好吧好吧,我一向就是,上班聽組織,下班聽老婆。汪小姐笑說,屁話少講,對了,我喜歡別人稱呼汪小姐,這次出去,宏慶要這樣稱呼。宏慶不響。汪小姐說,改了口,我就年輕了。

這一日江南曉寒,迷濛細雨,溼雲四集。等大家上了火車,天色逐漸好轉。康總說,春遊,等於一塊起司蛋糕,味道濃,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車,最佳選擇。宏慶說,人少,時間慢,窗外風景慢,心情適意。康總說,春天短,蛋糕小,層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梅瑞笑笑。車廂空寂,四人坐定,聚會搞活動,往往使人漂亮,有精神。宏慶與康總熟悉,汪小姐與梅瑞,本是同事,一樣擅長交際,一講就笑,四目有情。火車過了嘉興,繼續慢行,窗外,似開未開的油菜花,黃中見青,稻田生青,柳枝也是青青,曼語細說之間,風景永恆不動。春帶愁來,春歸何處,春使人平靜,也叫人如何平靜。兩小時後,火車到達餘杭,四人下來,轉坐汽車,經崇福,石門,到達雙林古鎮。按計劃,先去菜場。這個階段,氣氛已經活絡,人人解囊,汪小姐買土雞。宏慶買塔菜,河蝦,春筍,春韭。康總買了酒,等攤主劈開花鰱頭,身邊的梅瑞,已經拎了雞蛋,鱔筒,蔥姜,粉皮,雙林豆乾,水芹兩把。一切默契非常。然後,僱一條機器農船,兩條長凳並排,鬧盈盈坐個穩當,機器一響,船進人太湖支流。小舸載酒,一水皆香,水路寬狹變幻,波粼茫茫,兩岸的白草葦葉,靠得遠近,滑過梅瑞胸口,輕綃霧觳一般。四人抬頭舉目,山色如娥,水光如頰,無盡桑田,藕塘,少有人聲,只是小風,偶然聽到水鳥拍翅,無語之中,朝定一個桃花源一樣的去處,進發。

大概三刻鐘的樣子,船到了林墅。眼前出現一座寂寞鄉村,陰冷潮溼。河橋頭幾個閒人,一隻野狗。宏慶的表舅,水邊已等候多時。四個人,大包小包下船,跟緊表舅,曲曲彎彎,房前屋後繞來繞去走路,引入一戶院落。大家先一嚇,三開間,兩層老屋,門前對聯是,只求同心條愧,何須朗上有神,字紙已經發白,窗扇破落,庭院裡,堆滿亂七八糟的桌,椅,茶几半成品,犬牙交錯,風吹雨淋多年。表舅說,兩年前,我做木器生意,發一筆小財,最後,蝕盡了老本。宏慶說,還有這種事體。表舅說,這批赤膊木器,看上去齷齪,樣式還好,各位上海朋友,先幫我看看,如果有去路,表舅我也少一點損失。汪小姐說,啊。大家不響。表舅說,不必客氣,要是歡喜,大家揀個幾樣,帶回上海。宏慶搖手說,不要。

大家說,不要不要。表舅爬到木器堆裡翻動說,看看是討厭,如果用砂皮一砂,混水油漆,搦個幾趟,上光打蠟,也就是鋥亮。康總說,是的,買塊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梅瑞看了康總一眼。汪小姐背過身,用力咳嗽一聲,表舅停了手。宏慶說,下來呀。表舅驚醒說,啊呀,對了,大家先請進去坐。四個衣著光鮮男女,面對破敗景象,難免失望。康總低聲對梅瑞說,我剛剛買了小菜老酒,笑容滿面,談得開心,等於吃了喜酒,我一腳踏進火葬場。梅瑞說,我等於桑拿房裡出來,跌到鐵皮抽屜裡速凍,前心貼後背,渾身發冷。表舅說,各位進來坐。大家走進客堂灶間,心情稍好,內景是顏文梁《廚房》樣式,表舅媽靠緊灶前落餛飩,一座江南風格雙眼灶,中有湯罐,後燒桑柴,上供灶君牌位,兩面貼對聯,細描吉利圖案,近窗是條桌,碗櫃,自來水槽,樑上掛竹籃,風雞風魚。大家到八仙桌前落座,表舅媽敬上四碗薺菜肉餛飩。四人悶頭吃。

表舅說,生意蝕了本,我基本就到鎮裡落腳了,這次各位上海客人要來,我打掃了一天。汪小姐停咬餛飩,朝宏慶白了一眼。表舅說,等到夜裡,麻煩宏慶燒小菜,讓大家吃吃談談,我跟舅媽,也就先回去了。大家不響。表舅說,樓上備了兩大間,枕被齊全,每間一隻大床,一門關緊,兩對小夫妻,剛巧正好。表舅這句出口,有兩個人手裡的調羹,哐啷一響落到碗裡。

宏慶忽然笑了。汪小姐說,十三點,有啥開心的。宏慶說,笑笑不可以啊。康總說,餛飩裡有笑藥吧。梅瑞說,餛飩味道確實好。汪小姐說,表孃舅,放心好了,兩位儘管回去。表舅拿出一副舊麻將。康總一見大愕說,啊呀呀呀,老牌,真正老貨。表舅說,1962年,我出了十斤洋番薯,跟一個三代貧農調來。康總鑑定說,這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色面相同,嵌老象牙,鐵刻銀鉤,筆致古樸,大地主的家當。表舅說,眼光真毒,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家產,分到貧農手裡,十年之後,貧農餓肚皮,三鈿不值兩鈿,換我一籃洋番薯救命。宏慶說,吃頂要緊,洋山芋可以吃,麻將牌一咬,牙齒崩脫。四個人餛飩吃畢,表舅媽說,小菜已經弄好,夜裡一炒便是,土雞已經悶到鑊子裡,大家可以先上樓看看。宏慶與梅瑞上樓看房間,一切交代清楚。表舅說,各位回到上海,多多留意,我總要有個去路。汪小姐不響。康總說,這房子要賣。

表舅說,就是外面的赤膊傢俱。宏慶說,曉得。於是表舅,表舅媽告辭回鎮。宏慶關了大門,梅瑞從樓上下來說,我搞糊塗了,還以為住賓館。

汪小姐說,宏慶辦的事體,我一直買賬,蓮蓬頭不見一隻,房間裡擺了痰盂,要死吧。康總坐定弄牌。四個人落座。康總說,既來之則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幾圈。宏慶說,還是出門去走一走,欣賞江南農村風景。

汪小姐說,算了吧,這種窮癟三的地方,已經一路看過了,七轉八轉,跑東跑西,還沒跑夠呀,還要跑。梅瑞說,飯後再講吧。康總說,開了電燈,先摸牌,碰到這副好牌,我心定了。四人東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拋。

眼前聚光這副牌,古色古香,八隻手,有粗有細,集中四方世界。康總說,打這副牌,當年是大小姐,還是姨太太。宏慶說,地主老爺,還鄉團,忠義救國軍軍長,後來呢,貧農委員會主任。梅瑞說,還有呢。宏慶說,婦女幹部,大隊長。汪小姐說,現在是康總,壽頭宏慶。宏慶說,還有壽頭的老婆。大家笑笑,幾圈下來,康總一直讓梅瑞吃碰,打到五點半結賬,梅瑞獨贏,粉面飛紅。大家準備夜飯,康總炒菜,梅瑞做下手。幾次宏慶走到灶前來,汪小姐喝一聲說,去燒火呀。最後大家坐定,小菜不鹹不淡,配本地黃酒,一鑊子魚頭粉皮,居然慢慢吃淨。然後出門漫步。

天完全黑下來,路狹難走。康總與梅瑞在前,宏慶夫妻於後,到了一段開闊世界,滿眼桑田,空氣清新。康總朝後一看,發現宏慶與汪小姐,忽然消失了。梅瑞說,人呢。周圍幾個黑沉沉的稻草垛。梅瑞叫了一聲,汪小姐。不見人影,無人應答。

月亮露出雲頭,四野變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康總覺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為清豔,即便與梅瑞獨處,也是無妨。康總眼裡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面是矜重,其實弄煙惹雨,媚體藏風,不免感慨說,夜色真好。梅瑞說,是呀。康總說,此地的蠶農,據說還是照了古法,浴蠶,二眠,三眠,大起,包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梅瑞說,桑樹原來這樣低呀。康總說,古代採桑,一張張採,之後是特意矮化,整條斬下來喂蠶。梅瑞粲然說,想起來了,我做過幾單湖絲生意,出口日本,義大利米蘭。康總說,人真是怪,蠶寶寶跟大青蟲,形狀差不多,松鼠跟老鼠,面孔一樣,前面兩種,人就歡喜,後兩種,一見就厭。梅瑞說,我養過蠶寶寶,北京西路的張家宅,有大桑樹,男同學年年爬上去,一張一張採。康總不響。兩人並肩而立,月光下,四周寂靜。康總覺得,梅瑞靠得近,聞到髮香。月亮移進一朵雲頭,然後鑽出來,是所謂白月掛天,蘋風隱樹,康總還未開口,斜對面稻草垛裡,忽然跳出兩個人來。梅瑞一嚇,拉緊了康總,看清是汪小姐和宏慶,方才鬆開。宏慶說,一張一張採,採不過來對吧。梅瑞說,真嚇人。汪小姐撣了撣身上說,宏慶真是十三點,硬拖我到稻草裡去。康總說,天一黑,宏慶就想搶女人。宏慶說,一搶一拖,女人表面是嚇,心裡歡喜。汪小姐說,好樣子不學,想學插隊落戶這批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梅瑞說,啥意思。康總說,就是野合。宏慶說,這就是浪漫。汪小姐笑說,我也真想躲起來,預備仔細看一看,梅瑞跟康總的西洋景,想不到,宏慶野蠻起來了。

四個人談談笑笑,蕩了一段路,最後回房,關了大門,重定位子,繼續打牌。檯面有了變化,梅瑞是一直放牌,專讓康總吃,碰。生牌,嵌牌,樣樣開綠燈,只看緊了宏慶,嗒不著一張。打到半夜,房子四面漏風,樓上有窗吹開,時輕時響。汪小姐說,宏慶上去看看。宏慶不響。

康總拉緊衣領說,有點冷了。梅瑞說,吃夜宵吧,我來燒菜泡飯。汪小姐不響。宏慶說,我來。於是大家停手。宏慶弄了泡飯,四個人吃了。

梅瑞自言自語說,夜裡,我就跟汪小姐一個房間了。宏慶說,是呀。梅瑞笑說,不好意思,拆散夫妻了,其實,我住廚房間,也可以的。汪小姐笑笑。康總說,我可以住廚房。汪小姐說,廚房萬一有蛇蟲百腳呢。梅瑞婉然說,其實,我可以跟康總住一間,我咽地板。康總說,當然我咽地鋪,我無所謂。聽到此地,宏慶笑笑,揀出紅中,白板各一對說,大家公平自摸,摸到一對,就同房。汪小姐笑說,又發痴了,十三點。宏慶笑笑,四張牌搓了長久說,摸。梅瑞滿面猶豫說,康總先摸。宏慶說,先宣告,摸到做到,翻牌無悔。康總摸了牌,翻開一敲,紅中。梅瑞說,宏慶摸。宏慶做勢,檯面上兜了幾圈說,讓汪小姐摸。康總說,應該叫老婆大人。宏慶說,老婆太年輕,太漂亮。汪小姐不響,表情緊張,慢慢移出一張牌來,一推,白板。梅瑞看定宏慶。宏慶說,看我做啥,摸呀。梅瑞說,為啥我摸。汪小姐笑說,其實再摸一張,就曉得結果了,不許胡調了。梅瑞摸了牌,麻將老手一樣,只是捻牌,用力捻好久,不翻。宏慶說,是啥牌,講呀。梅瑞呆了呆,結果慢慢翻開牌來,白板。開初的熱鬧,一場虛驚,檯面變得冷清。四個人訕訕立起來。汪小姐也就講定,此地無意久留,明早立刻回上海。

大家各自回房。康總靠定床頭說,老天爺有眼,否則這一夜,就闖了窮禍。宏慶說,為啥。康總說,真想得出,摸牌,猜房間,腦子有吧。

宏慶不響。康總說,我跟梅小姐住一間,無所謂,如果是跟宏慶老婆汪小姐住一間,明早見了面,我可以講啥呢,我哪能辦。宏慶說,啥意思。

康總說,也就講不清爽了,我就是再三宣告,一夜打地鋪,汪小姐也證明,兩個人,一夜太平無事,宏慶會相信吧,從此以後,宏慶一直橫想豎想,要不斷思考,永遠也想不明白,這一夜真實情況,這對男女,究竟是做了生活,還是各管各,水冷冰清,這一夜,對宏慶來講,永遠是空白,是故事了。宏慶不響。康總說,同樣,宏慶如果跟梅瑞一個房間,老婆大人會相信宏慶吧,相信宏慶清白吧,再好的夫妻,也要亂想,夫妻之間,不如朋友,永遠不會相信對方。宏慶不響。康總說,做朋友,肯定做不成了,這一夜,永遠謎語了。宏慶說,放心好了,我如果摸到這種牌,肯定是“黃和”的。康總說,講得好聽。宏慶不響。此刻隔壁房間,有一張舊式大床,汪小姐,已鑽進帳幃深處,梅瑞解開紐扣,慢慢縮排土布棉被裡。汪小姐說,這頂床,一定也是周家的,古董店行話,這叫“暮登”,意思是夜裡攀登,每夜攀高登遠,爭當先鋒。梅瑞笑說,搞七捻三。汪小姐說,三面鑲花板,簡直雕刻成一隻房間了,難怪舊社會,要三妻四妾,床如果不寬舒,夜生活哪能辦。梅瑞輕聲說,就算大房二房,也應該是分開的。汪小姐說,不一定了,這頂帳子實在是寬,接待一妻兩妾,綽綽有餘,三個女人唱臺戲,這個周老爺,一定跟不少女人咽過,一到夜裡,就不太平。梅瑞說,不要講了,我覺得惡陰了。汪小姐說,此地,有過多少男女聲音,做過了多少壞事體。梅瑞一嚇說,停停停,不要講了,我覺得,枕頭也齷齪了。汪小姐說,嘻嘻哈哈,左擁右抱,左右逢源。梅瑞渾身一抖說,不要嚇我了,寒毛豎起來了,不要講了。汪小姐說,我想想真是可惜,這一趟,阿寶不來。梅瑞不響。汪小姐說,阿寶是不錯的。

梅瑞曼聲說,真要我來講嘛,康總更有風度。汪小姐不響。梅瑞說,我只是不明白,康總跟康太的關係,還算好吧。汪小姐說,啥意思。梅瑞說,只是隨便想到。汪小姐說,康太,實在標緻,既漂亮,又溫柔,夫妻兩個人,情投意合,一輩子像情人,據說夜夜吃交杯酒。梅瑞不響。汪小姐說,所以康總,不可能有外遇。梅瑞不響。汪小姐說,對了,阿寶為啥不結婚呢。梅瑞說,我不瞭解。汪小姐說,心思太深了,對吧。梅瑞不響。汪小姐說,記得以前談生意,阿寶真細心,我落座,扶定椅背,我起身,幫穿大衣。梅瑞冷漠說,這算啥呢,最多發幾粒糖精片,有啥營養吧。汪小姐不響。梅瑞說,寶總,也就是一般生意人,普通上海男人,康總隨和多了。汪小姐不響。此刻,門窗一陣風響,兩個女人,各懷心思,燈短夜長,老床老帳子,層層疊疊的褶皺,逐漸變濃,變重,逐漸模糊。

四個人改日回到上海,也就散了。當夜,汪小姐對宏慶說,這個梅瑞,已經不對了,一開口,就是康總了。宏慶說,談到自家老公吧。汪小姐說,悶聲不響,一字不提。宏慶說,這個社會,確實有一種女人,從來不談老公。汪小姐說,這有啥呢,我照樣也不談呀,現在的社會,當然要談吃談穿,談談其他的男人呀,但是。宏慶說,啥。汪小姐說,有一種女人,開口就談情調,談巴黎,談吃茶,談人生,這是十三點。開口閉口談小囡,奶瓶,尿布,打預防針,標準十三點。一開口,就是老公長,老公短,這是妖怪。宏慶說,為啥。汪小姐說,好像中國是女兒國,獨缺男人了,一般女人開不出結婚證,或者全部是鄉下女人,城鄉分居做鐘點工,做瘟生,洋盤,哼,全部獨守空房,醫生確診三趟是石女,輸卵管堵塞。

宏慶縮排被頭,伸手一拉,一搭說,老婆,難聽吧,老公長老公短這一句,以後少講講,男同事聽見了,要吃豆腐的。汪小姐腰一扭說,拉我做啥。

宏慶說,天不早了呀。汪小姐說,動啥手呢,每天夜裡寫空頭支票,有意思吧。

某日下午,康總與梅瑞,坐進了“綠雲”茶坊。梅瑞說,我最近不順心。康總說,國貿確實不順,有的公司,已經靠販賣“廣交會”攤位,維持生計了。梅瑞說,我是談自家情況。康總不響。梅瑞說,經常想起上一次的春遊。康總說,是吧。梅瑞說,真想不到,我姆媽最近,碰到了過去的老情人。康總不響。梅瑞說,我父母,早已分居了,這個老情人,以前是上海小開,六十年代去香港,八十年代初,跟姆媽恢復了通訊,想不到,最近見了面,我姆媽就跟我爸爸吵了,吵離婚,準備去香港,準備跟小開結婚,鬧得一塌糊塗。康總說,去香港結婚。梅瑞說,我外公是香港居民,一個人生活,一直想幫我姆媽,辦到香港去,現在姆媽碰到香港男朋友,昏頭了。康總不響。梅瑞說,講起來,這是一貫作風,我姆媽初中的階段讀書,就開紅燈,天天跟時髦男人去跳舞,五十年代中期,上海跳舞場關門之前,小舞廳真是多,當時就認得了小開,天天出去跳舞,一家一家小舞廳轉,一夜跑三四家,根本不稀奇,尤其喜歡,鑽到最蹩腳的小舞廳裡去混,比舊社會一元十跳的舞場還低階,跳得眉花眼笑,我外婆苦煞,一直不敢寫信告訴外公,經常半夜三更,一家一家去尋,哭,後來,外婆就過世了,後來嘛。梅瑞講到此地,忽然不響了。康總說,上海這個地方,確實奇怪,三十年代,北京,天津,青島等等,雖然有舞廳,全部是上海去的舞女。梅瑞冷笑說,幸虧我姆媽,不是舊社會的女人,否則,早就做舞女了,一生最崇拜的舞女紅星,就是“雙丹”,大家閨秀出身,紅遍上海的舞女周丹萍,夏丹維。康總說,後來呢。梅瑞悵然說,我像是發了神經病,一開口,就講私人家庭事體。康總說,書裡講過,女人是比較容易,跟不熟悉的男人講心思。梅瑞輕放茶杯說,康總這樣講,我就不開心了。康總說,為啥。梅瑞說,康總是陌生男人吧,我是輕浮女人吧。康總說,我只是引了別人講法。梅瑞抿一口茶,眼看康總說,我姆媽,以前搞得我外婆過世,現在開始搞我了,準備搞煞我為止。

提到跳舞,康總想到八十年代,老婆就是跳舞跳來。大學時代,康總是跳舞積極分子,大學裡得過獎。以後一次出差到北京,夜裡趕到母校,看望同窗,即當年的舞會王子。兩人到南草坪見面。康總髮現,校園深處的熟悉彩燈,仍舊閃爍不止。康總說,週六還有舞會呀。王子說,是呀,小康現在做了老闆,腳頭更癢,還是徹底不癢了。康總說,長遠不跳,幾乎忘記。王子笑笑說,基本功,哪裡會忘呢,今夜再去跳一跳。康總說,可以,但我只坐不跳,舊社會舞廳講法,“擺測字攤”,是看一看,回憶過去時光,也就滿足了。王子笑笑,兩人朝舞場走,接近門口,王子拉了康總說,小康,會看女人吧。康總說,啥。王子說,目前女青年,跟多年前不同了,當時獨鍾文化男人。康總說,現在呢。王子說,市場經濟,懂不懂,女人已經挑三揀四,小康走進場子,眼睛要仔細看,現在大學舞場,除了本院女學生,不少是院外來的女青年,女居民,因此要看打扮,氣質,如果對方是女學生打扮,小康上去邀請,可以自稱,是大學後門小飯店的小老闆。如果對方小家碧玉,穿著亮眼,有驕嬌兩氣,基本是外面進來的社會小女人,小康就自稱本校副教授,百試百靈。

康總笑說,這為啥。王子朝康總肩膀拍一記說,真不懂,還是裝糊塗。

康總不響。王子說,這就是互補,懂了吧,現在,已經不時興跳到結束了,轉幾隻曲子,就可以帶出來,如果小康講得妙,對方就跟得快,兩個人先吃一點飯,然後嘛,樣樣可以直接一點,懂了吧。康總一嚇。王子說,多跳有啥意思呢,堅持到結束,一般是癌症俱樂部的人。康總想到此地,發現梅瑞眼圈一紅,低頭從手袋裡摸出一封照片,放到茶几上。

梅瑞說,這是姆媽讓我印的,簡直不像樣,不像腔了。康總一看,一套舞場全身照,年近五十的風韻女人,玉色摹本緞子裙,腰圍絕細,雙峰豐隆,s身段,娟媚奪目,添一分太葷,減一分太素。有幾張雙人照,女人緊靠一個微黑男人,五十歲超過,雙肩平闊,V領玄色舞衣,國標軟底舞鞋,渾身抖動熱氣,真正的男人,面孔有幾條汗光,比較得分,微黑男人,鐵骨鋼筋,眼神有電。壓底一張,是舞間擁吻近照。康總覺得,每一張拍出了神彩,亞洲人的接吻鏡頭,面部結構與白種人不同,容易變形,肉慾成分多,這張照片,恰到好處,並不低俗。康總說,令堂大人年輕,男朋友也MAN,配的。梅瑞說,瞎講有啥意思,我姆媽,近六十的老女人了,男朋友小兩歲,拍得這副樣子,是有意想刺激我爸爸,讓我轉交到爸爸手裡,為了離婚。康總不響。梅瑞說,就像兩條大王蛇,吃了春藥了。

茶室外面,雨跡滯簷,芭蕉滴動。康總吃一口茶。梅瑞說,難為情,剛剛落座,我就發作了。康總說,我理解。梅瑞說,本想講點別的,講一講鄉下散步,兩個人看月亮,根本不想提姆媽。康總說,父母事體,小輩只能旁邊看。梅瑞嘆息說,我姆媽比較特殊,從小麻煩不斷,要穿,要打扮,我外公講起來,每天背後,跟定一串大閘蟹。康總說,以前我認得一位跳舞王子,現在,我看到了跳舞皇后,還有跳舞皇帝,印象深刻。梅瑞失笑說,我最不放心,就是這個皇帝,跟我姆媽,八十年代恢復通訊,當時我姆媽,每一次到香港看外公,想跟小開見面,小開不是去了日本,就是新加坡,多少年來,小開一直迴避見面,想不到有一天,姆媽經過南京路,面對面恰巧就碰到了小開,怪吧,兩個人,當場停到馬路上發呆,我姆媽的眼淚,就落下來了。康總說,像電影。梅瑞說,就此,姆媽盯牢小開不放,緣分到了,刀也斬不開,做夢也叫小開名字,但還是吃不準小開的心思。我姆媽講,小開確實想不到,姆媽的相貌,仍舊漂亮,一定是不相信姆媽的照片,見了面,懂了,兩個人熱絡了一個多禮拜,之後,小開請客,姆媽帶了我,到“新雅”吃夜飯,這天我一進飯店,覺得小開的眼神,比較怪。我講,我是稱呼香港爺叔,小娘舅,還是小開。姆媽講,馬上要叫爸爸了。小開笑一笑講,叫小開,我比較自然。我姆媽講,叫爺叔,叫小娘舅也可以。小開笑笑講,叫我小開,就年輕一點。我當時不響。從此,我就叫小開,後來曉得,這天夜裡,我姆媽已經吃醋了。過了幾天,小開跟我打電話,要我勸勸姆媽,不要急於離婚,這對大家比較好。但我一勸,姆媽一觸三跳,爆發了。我姆媽講,夫妻不和,長期分居,離婚結婚,總有一天要爆發。我講,啥叫爆發,世界大戰叫爆發。姆媽講,不叫爆發,叫第二春,可以吧,等於一季開兩次桃花。康總說,等於一年採兩次明前茶。梅瑞說,我講了,第二春好,霞氣好,交關好,但如果小開心裡,一直想“四季如春”呢,這哪能辦。我姆媽講,我不管的,我要離,也要結,是正派女人,心裡一定發痛。我對姆媽笑笑講,小開不想結婚,肯定是不甘心,也許一年的精力,真要當四年用呢,就像我的老客戶阿寶,一直是獨身,專門到外面瞎混,還有一個律師滬生,喜歡半吊子婚姻,老婆早就去了外國,無所謂,專門亂混,即便勞民傷財,仍舊堅持基本原則,一點不動搖,有啥辦法呢。康總不響。梅瑞說,老毛最高指示,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有啥辦法,少管為妙,但心裡煩。康總不響,眼看窗外,雨打芭蕉。梅瑞說,我講到現在,康總一聲不響。康總遲疑說,我講啥呢。梅瑞粲然說,隨便呀,我樣樣想聽。康總支吾說,我覺得,梅瑞還是耐耐心心,多做工作,當然,也可以眼不見為淨,我真的講不好。梅瑞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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