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該日梅瑞與康總吃茶,談到阿寶與滬生到處亂混的階段,滬寧公路上,阿寶連打幾隻噴嚏,旁邊滬生也打噴嚏。公務車開得飛快。陶陶從後座遞來紙巾說,難得出來一趟,夜裡要應酬,兩位保重。陶陶身邊,是投資客戶俞小姐,此刻抽了一張紙巾,鼻前一撳說,雨越來越大了,到了蘇州,會不會小一點。陶陶說,放心,馬上會停,一切安排好了。俞小姐說,這趟去蘇州,到底有啥內容。陶陶說,就是應酬。俞小姐說,我不相信。陶陶說,我重複幾遍了,蘇州老朋友好客,就想結交幾位上海老總。

俞小姐擺擺手,接了幾隻電話,怫然不悅說,剛離開上海,麻煩就來。陶陶說,不開心了。俞小姐不響。陶陶說,開心一點。俞小姐輕聲說,我跟陶陶,是講不明白的。陶陶說,做人要樂觀。俞小姐不響。前排滬生說,既然出來了,就算了。俞小姐說,嗯,是呀,我是看滬先生,寶總的面子。前排阿寶說,謝謝。陶陶說,我也有面子,幾個做外貿朋友,人人曉得寶總大名。俞小姐說,我最討厭陶陶了,做生意,目的性強,一有事體,就跟我死來活來,纏七纏八,蟹老闆趴手趴腳的脾氣,不會改了。滬生笑說,大閘蟹,鉗子一夾,無處可逃。俞小姐笑說,是呀,陶陶的鉗子,太厲害了。俞小姐講了這句,後座塞塞搴率,然後啪地一記。俞小姐壓底聲音說,碰我做啥。

車子開到蘇州干將路“鴻鵬”大飯店,雨停了。四人下車,進包房。

老總迎候,大家落座。老總說,久仰各位大名,路上辛苦,陶陶是我多年兄弟,大家先坐,我敬一杯。於是大家吃吃談談。老總酒量好,爽直,副手姓範,十分熱情。一頓飯下來,老總只提起一個內部開發計劃,如果參與,不論數目多少,回報率高。老總每談此事,陶陶也就跟進,稱某人某人因此發了橫財。範總打斷話題說,內部朋友合作,外面多講不合適。這頓飯,老總進來出去,相當忙,外面多桌領導或朋友,也要敬杯,也常有客人進來,向老總致敬。散席後,範總陪了四人上車,到一家賓館,約定明天再會,也就告辭。四個人走進大堂,滬生對陶陶說,吃飯是好場面,但這個地方,基本像招待所。俞小姐面色陰沉。陶陶說,範總打了招呼,客人太多了,房間一時調不出來,隔天就換地方。滬生與阿寶進房間,倒兩杯茶,坐下來只講了幾句。聽到隔壁大吵,是俞小姐聲音。過了一陣,陶陶推門進來說,不好了,俞小姐要回上海了,兩位幫幫忙,勸一勸。

三人跑進隔壁房問,俞小姐大為光火說,這種垃圾房間,我不住的,現在,我立刻就轉去。陶陶說,俞小姐,來已經來了,千萬克服一夜,明朝再講。俞小姐冷笑說,哼,做戲讓我看,這個蘇州老總,根本就是垃圾癟三,還想騙我。大家一嚇。俞小姐說,啥狗屁的投資回報,啥高階領導開發專案,看人,我看得多了,懂的。陶陶說,輕點呀。俞小姐說,這種舊床,這種舊被頭,舊枕頭,我碰也不會碰,現在馬上回上海。陶陶上去拖,俞小姐一犟說,路上我就想了,這次出來,一定不開心的,認得陶陶,我上當還不夠多,我十三點。陶陶不響。俞小姐說,滬先生,寶總,大家一道回去,回上海,現在就走。陶陶說,俞小姐,總歸要把我一點面子嘛,氣性太大了。俞小姐不響。場面尷尬。阿寶拉了陶陶,到走廊商量,最後陶陶說,也好也好。於是,阿寶與滬生回了房間,隔壁還是吵,但後來,聽見走廊一陣說笑,腳步聲音。滬生說,兩個人做啥。阿寶說,我請俞小姐出去住了,四星五星也可以。滬生說,俞小姐吵歸吵,笑歸笑,比較難得。阿寶說,是陶陶不懂道理,這種會議,根本就不應該來。

兩人落座閒聊。阿寶說,白萍有訊息吧。滬生說,極少來信了。阿寶說,1989年公派出國,講明三個月,現在,五年三個月不止了。滬生說,人一走,丈人丈母孃,就開始冷淡,我也就搬回武定路,到1991年有一天,丈母孃叫我上門,拉開抽屜,一張借據,人民幣兩萬兩千兩百元。

丈母孃講,白萍出國前借的。我一句不響。丈母孃講,滬生如果有,幫白萍付一付,以後讓白萍還。我不響,拿出了三千元,餘款一週後送到。

我後來想,等於是“人們不禁要問”,如果是廿二萬兩千元,哪能辦。阿寶笑笑說,“文革”腔,改不過來了。滬生說,當時還以為,白萍會來電話,道個歉,但一聲不響,偶爾來了電話,也根本不提。阿寶不響。滬生開電視,兩個人看了幾條新聞,有人敲門。阿寶開門一看,是陶陶與蘇州範總。阿寶說,俞小姐呢。陶陶說,寶總猜猜看。阿寶說,回上海了。

陶陶說,可能吧,不可能。滬生說,爽氣點講。陶陶說,我正式報告,俞小姐,住進蘇州大飯店,天下太平了。阿寶說,這就好。陶陶說,俞小姐坐進絲絨沙發,雪白粉嫩,嗲是嗲,糯是糯,像林黛玉。滬生說,林妹妹一笑,寶玉出來做啥呢。陶陶說,啥。滬生說,萬一眉頭一皺,再發起火來。陶陶嘆息說,這隻女人,就等於獨裁專制,我要民主自由,我怕的。

蘇州範總笑笑說,全部是怪我,招待不周,陶陶跟我打了電話,真是抱歉。阿寶說,不客氣。範總說,俞小姐的單子,必須我來結。阿寶說,小事一樁,範總不必認真。四個人吃茶,聊了一個鐘頭。滬生看錶,已經十一點多。陶陶說,時間不早了,兩位有興趣出去吧。阿寶說,我想休息了。陶陶說,出去吃一點夜宵,總可以的。滬生說,算了。陶陶說,還是去吧,附近有家小店,老闆娘懂風情,大家去一次,再回來休息。範總說,小店確實可以,老闆娘也有意思,一道去散散心。陶陶說,走。陶陶拉了阿寶,滬生,四個人走到樓下大堂,燈光暗極,總檯空無一人,走近大門,已經套了兩把環形鎖,陶陶推了推門。範總說,服務員,服務員。

招呼許久,總檯邊門掀開一條縫,裡面是女聲,講一口蘇白,吵點啥家,成更半夜。陶陶說,我要出去。服務員說,吵得弗得了。陶陶說,開門呀,我要出去。女人說,此地有規定嚷,除非天火燒,半夜三更,禁止進出。陶陶說,放屁,賓館可以鎖門吧,快開門,屁話少講。女人說,僚的一張嘴,清爽一點阿好。陶陶說,做啥。女人說,阿曉得,此地是內部招待所。範總講北方話說,少廢話,我們有急事出門,趕緊開門。阿寶說,還是算了。滬生說,不對呀,範總要回去吧,要開門吧。陶陶拍臺子,搖門,大吵大鬧說,開門呀,開門呀開門呀開門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呀出去呀。門縫再無聲息。範總大怒,講北方話說,什麼服務態度,快開門,媽拉個巴子,再不開門,老子踹門啦。阿寶與滬生,仗勢起鬨。吵了許久,門縫裡慢悠悠軋出一段蘇州說書,帶三分侯莉君《英臺哭靈》長腔說,要開門,可以噘,出去之嘛,弗許再回轉來哉,阿好。陶陶說,死腔,啥條件全部可以,快點開呀。靜了一靜,一串鑰匙響,一個蓬頭女人,拖了鞋爿出來,開了門。

四人魚貫而出,走到外面,花深月黑,空氣一陣清新。陶陶說,肚皮已經吵空。範總說,這種招待所,簡直是牢監。陶陶說,小店有多少路。

範總說,三個路口就到。夜深人靜,四人悶頭走路,走了不止四個路口,範總東張西望,尋到一家門面,但毫無燈光,玻璃門緊閉,上貼告示,本酒吧裝修。範總說,糟糕。陶陶說,老闆娘呢。範總懊惱說,半個月不來,變樣子了。阿寶看錶,將近一點鐘。範總說,要麼,大家去漶浴,有吃有唱。陶陶說,可以可以。阿寶說,不麻煩了,回去吧。滬生說,我也想回去,陶陶真的要漶浴,就跟範總去。範總說,要麼一道去,要麼不去。陶陶說,已經出來了,不回去了。阿寶說,不早了,還是回房休息吧。四個人就朝招待所走,阿寶發覺,範總對本地並不熟,漫無邊際走了一段,繞錯幾條馬路,陶陶掃興至極。四人好不容易摸回招待所,大堂燈光全滅。陶陶推門,內部套了三把鎖。陶陶敲門說,快開門,有客人到了。裡面毫無聲音。陶陶搖門說,開門呀,我要進來。裡面無聲息。陶陶說,死人,開門呀,開門呀,開開門呀。門內再無一絲聲息。整幢房子,看不見一點燈光,一幢死屋。範總脫了外衣,爬上大門旁的鐵窗,打算由二樓翻進去。不料嘶啦一響,人根本上不去,欄杆鐵刺戳破了長褲,撕出一個大口,從褲腳一直裂到腰眼,狼狽不堪。

此刻已接近半夜兩點。阿寶說,一輩子進出房間,進來出去,這趟最難。滬生說,四隻夜遊神,服務員眼裡,等於四隻吵狗,噩夢一場。陶陶說,讓我歇一歇,再喊再敲,非叫這隻死女人開門不可。阿寶說,開門是不可能了,還是朝前走走,蹲到門口,石獅子一樣。於是四人狼狽朝前漫走,心力交瘁,路燈昏黃,夜涼如水。範總手拎破褲說,這樣子瞎走,也不是辦法,是不是尋個地方,住下來。阿寶說,範總還是先回去吧。範總說,這我難為情,不可以的。陶陶說,到浴室裡混幾個鐘頭,天就亮了。阿寶說,不麻煩範總了,我現在,就算回房間,精神已經吊足,同樣是睜眼到天亮。滬生說,是呀,範總先回去吧。範總搖搖頭,拎了褲子碎片。滬生聽懂了阿寶的意思,看來範總能力有限,因此弄出這場尷尬戲,再跟了瞎跑,也像是逼範總埋單,毫無必要。滬生說,範總先走,陶陶呢,就去蘇州大飯店,找一找俞小姐,我跟寶總,另想辦法。陶陶說,這也太絕情了,我情願咽馬路,也不可能找俞小姐的。滬生說,俞小姐會吃人。陶陶頹然說,這次到蘇州,全是為了這隻女人,俞小姐急於投資,唉,我最近看女人的眼光,魂消心死,越來越差了,這個世界,哪裡來的林黛玉,只有標準雌老虎,骨子裡,只想賺進銅鈿的女人,為參加這次會,打了我多少電話,真的來了,又挑三挑四,翻面孔比翻牌還快,這種女人,我會看不透。滬生說,跟我講有啥用。陶陶說,作天作地,我已經頭腦發脹,徹底買賬。滬生說,算了吧,過幾個鐘頭,兩個人笑一笑,又粘起來了。陶陶爭辯,三人一路亂講。範總勾頭獨行,像是中了蠱,七轉八彎,神志無知,悶聲不響。

凌晨三點,四個人來到一片水塘前面,水中有彎曲石棧道,通向一幢灰黑舊門樓。棧道邊,兩排寬寬長長,四方抵角石條欄。四人一屁股坐到石欄上,方感舒暢。天色雖暗,眼前一泓白水,隱現微亮。阿寶說,此地好像來過。滬生說,風景蠻好,這是啥地方。幾個人走到門樓前面,白地黑字匾,“滄浪亭”三字。陶陶說,我真是餓煞,原來到了蘇幫麵館,上海淮海路也有一家。阿寶說,這是上海花樣,蘇州哪裡有。範總說,北宋造的同子,蘇州最古園林。阿寶不響,面對兩扇黑漆大門,足下水光,一水淪漣,想起了彈詞名家,“滄浪釣徒”馬如飛。範總說,孔子講過,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滬生說,想不到呵想不到,“文化大革命”階段,我第一次到此地,以後也來過,一到夜裡,通通認不出了。範總放下破褲說,最近陪客戶來了一趟,才曉得此地,是咸豐十年,太平軍燒光拆光,同治年修復。四個人不響,坐於石欄上,雲舒風靜,曉空時現月輝,講講談談,妙緒環生。園中的山樹層疊,依然墨黑沉沉,輪廓模糊,看不到細節,但長長一排粉牆,逐漸改變灰度,跟了天光轉換,慢慢發白了。微明之刻,四周一陣陣依稀之音,含於鳥喉的細微聲響,似有似無,似鳴非鳴。阿寶說,太平軍不要讀書人,書燒光,滄浪亭燒光,八國聯軍攻北京,李秀成攻常州,移防蘇州,清朝一個守備,投河自殺,結果,水裡捉起來,拖到秀成面前。有本舊書講,秀成有八個持刀護從,身披黃斗篷,黃緞馬褂,四方面皮,留一撮鬍子,秀成嘆息講,自家頭髮這樣長,老百姓叫我“長毛”,將來要是壞了事體,我逃是不可能了。清朝守備渾身滴水,低頭不響。秀成講,假使我一路順風,江山有份,有吃有用,功名震世,吃了敗仗,我苦了。講到此地,落了兩滴眼淚。範總說,長毛鬥不過咸豐。陶陶說,等於炒股多風險,入市要謹慎,當年上海造反隊頭子,如果革命成功,交關開心,可以多弄女人。滬生看一眼陶陶說,又是女人,吃足女人苦頭,還不夠。陶陶自嘲道,我心裡明白,老古話講,我是偷到如今,總不稱心,老天爺最公平,我既要逍遙,吃到甜頭,也就有苦頭,無所謂了。四個人說說講講,發一陣呆,也就坦然。月輪殘淡,天越來越明,鳥鳴啁啁然,逐漸響亮,終於大作。半夜出發,無依無靠,四個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現在南依古園,古樹,緘默坐眺,姑蘇朦朧房舍,蘇州美術館幾根羅馬立柱,漸次清晰起來,溫風如酒,波紋如綾,一流清水之上,有人來釣魚,有人來鍛鍊。三兩小販,運來菜筐,浸於水中,溼淋淋拎起。大家遊目四矚,眼前忽然間,已經雲燦霞鋪。阿寶說,眼看滄浪亭,一點一點亮起來,此生難得。

李李經營“至真園”飯店,換了幾個地方,等新店形成了規模,某個週五,邀請阿寶,滬生,汪小姐宏慶夫婦,康總夫婦吃飯。大家進包房落座,李李進來,豐頤妙目,新做長髮,名牌鉛筆裙,眼睛朝檯面上一掃說,兩女四男,搭配有問題了。汪小姐說,我還以為,寶總滬生,會帶女朋友進來。李李說,不礙的,我請兩位漂亮阿妹過來。汪小姐說,李李的樣子,越來越嗲了。李李一笑,走出去,一盞茶工夫,陪兩位女客進來介紹,吳小姐,公司會計,另一位章小姐,外資白領。大家坐定,李李出去應酬,服務員上菜。宏慶說,兩位女嘉賓到位,啥人來承包呢。汪小姐說,包啥呢,包養小囡吧。宏慶不響。汪小姐說,我一看吳小姐,就是好酒量,章小姐,只吃菊花茶,寶總預備照顧哪一位呢。吳小姐忽然慢悠悠說,我不喜歡男人照顧,只喜歡照顧男人。吳小姐與阿寶碰一碰杯,抿了一抿。章小姐與滬生吃啤酒。康太渾身滾圓,笑眯眯說,講得對,女人,為啥要讓男人照顧,我就喜歡照顧男人,讓男人做老太爺。汪小姐不響。康太說,我每天幫老公捏腳,敲背,我適意。康總笑笑。汪小姐不響,接下來,大約踏了宏慶一腳,宏慶叫了一聲。滬生說,剛剛我上樓,看見幾個尼姑尋李李。吳小姐說,外面擺了兩桌素席,李李相信佛菩薩,吃花素,一直有這方面朋友。

飯店老闆,阿寶認得不少,印象最好是李李。開張多年,兩個人熟。

經常阿寶忙得要命,飯店朋友的電話,一隻接一隻打進來。寶總,店裡進了一百多斤的石斑,要不要定一段,清蒸還是豉汁,帶新朋友來,還是老規矩,擺兩桌,力邀阿寶赴會,準備一臺子陌生人陪阿寶,或者,讓阿寶陪一臺子陌生人。李李基本不響。經常是阿寶落寞之刻,公司裡,人已走光,茶已變淡。阿寶想不到李李之際,接到李李電話說,寶總忙吧,有心情,現在來看我。阿寶答應,走進“至真園”,領位帶人小包房,一隻小圓臺,兩副筷碟杯盞。阿寶落座,李李也就進來,上了小菜,房門關緊,眼神就安穩,隨便講講,近來過往,有一點陌生,也像多年不遇的老友,日常瑣細,生意糾葛,不需斟詞酌句。一次李李生日,阿寶叫人送了小花籃。夜裡見面吃酒。阿寶說,花籃呢。李李說,不好意思,我不喜歡花籃。阿寶說,有啥不對吧。李李說,我不喜歡這種花,店裡不用,只用康乃馨。阿寶說,玫瑰成本高,壽命短,康乃馨可養一個多禮拜。李李說,我不講了。康總笑笑。這一夜,李李酒多了,到後來黯然說,我如果講到以前經歷,真可以出一本書。阿寶說,講講無妨。李李說,經常半夜醒過來,想跟一個好朋友仔細講。阿寶說,好朋友就在眼前,另外,也可以對錄音機講。李李說,這我是發痴了。阿寶說,外國人喜歡自言自語,想到啥,對錄音機講,以前糾葛,過去種種人等,開心不開心的片段,隨便講,隨便錄。李李說,阿寶灌迷魂湯。阿寶說,坐飛機,輪船,隨時講,這叫“口頭歷史”,整理出來,就是材料,一本書。李李說,我當然有情節,有故事,但不方便講,是私人秘密。阿寶不響。李李似醉非醉說,我哪裡有好心情,如果講起來,我會哭的。

此刻,檯面上已經酒過三巡。吳小姐穿露肩裙,空調冷,披了阿寶椅上外套,與阿寶吃了一杯,見阿寶情緒不高,放慢速度,代阿寶夾菜。

宏慶說,看見吧,大家看見吧。康總說,看見啥。宏慶說,吳小姐照顧男人,多少周到。汪小姐不響。宏慶說,兩個人排排坐,真體貼。吳小姐縮排阿寶衣裳裡,發嗲說,宏總講啥呢。這個階段。李李兩次陪人進來敬酒,先是香港男人,某港資滬辦主任。後一次來,已吃得面含桃花,左右兩個臺灣男人,酒明顯多了。這兩個臺男,年齡四十出頭,算青年才俊,風度好,跟大家抿了一口,陪同李李出去。李李有點踉蹌,高跟皮鞋一個歪斜,有風韻。阿寶明白,李李與兩個臺男,基本不會有故事。前面的香港男人身上,得出一點微妙。當時李李與此人進來,並不靠攏,但走近檯面,從阿寶角度看,兩個人其實接近,甚至貼近。大家立起來端杯,祝賀生意興隆。阿寶所處位置,無須偷窺,是包房玻璃門反映,明顯看見香港男的肉手,此刻伸到李李後腰一搭,搭緊,滑到腰下三寸,同樣搭緊。

落手一搭,要看時問與程度。大家全部起立,目光集中於面前杯中酒,是多是少,吊燈下面,眼前是面孔,表情,酒杯。椅子要移開,人要立直,眼睛朝前對視,杯口要對稱,碰撞其他杯子某部位,甚至嵌進去,控制力量,聲音,小心輕重。酒量多少,也是算度之中。因為是上海,可以裝樣子,多一點,還是少,淺淺一口,或者整杯一口吞進肚皮,上海可以隨便。碌亂之中,無人會想到,李李腰身後面,高階面料裁剪彎勢與蕩勢之間,大提琴雙線附近,迷人弧度之上,一隻陌生手,無聲滑過來,眼鏡蛇滑過草地,靈活遊動,停留,保持清醒,靜靜一搭的滋味。兩個人,究竟是幾年裡一直有默契,還是今夜發出詢問與暗示,無人會懂。

這種小動作,程度比一般紳士派頭超量,時間延長,指頭細節如何,春江水暖,外人無可知曉。上海方言,初次試探,所謂搭,七搭,八搭,百搭,搭訕,搭腔,還是搭脈。小偷上電車,就是老中醫坐堂,先搭脈。乘客後袋凸出一個方塊,是皮夾,筆記本,還是面巾紙,行業規矩不便用正手,依靠手背,無意碰上去,靠上去,靠緊幾秒。平時房間裡多練習,練手背面板敏感,可以感受對方是鈔票,名片,還是整疊草紙。一旦對方發覺,因為手心朝外,不引懷疑。這種試探,上海“三隻手”業內,稱為“搭脈”。李李舉杯,香港男超過警戒線,滑上滑下,一搭。李李面部看不出任何反應,心裡倍感激動,還是意外,煩惱,甚至討厭,人多不便發作,閃讓,其他,李李不透露痕跡,一概不語,但等大家吃了酒,李李捏緊紅酒杯,準備回身出去,腳下全高跟,因為椅腳,桌圍,裙襬的限制,小心轉身,順勢於港男肩上一扶,極自然的動作,表明心跡尚佳。阿寶低頭看看手錶,時間不早了。附近,章小姐與康總夫婦以及滬生,講得投緣。

開初章小姐吃了幾杯啤酒,之後只吃菊花茶,竟無人發覺。

“至真園”這頓夜飯,原以為要吃到九點鐘。阿寶去洗手問,看到外面幾桌素席,即李李一些居士信眾朋友的臺子,已經散去。另外幾桌,客人也立起來。阿寶回房一講,大家也就散了。李李送到店門口,酒雖然多了一點,思路清爽,再三致謝說,開店多年,一直走不出上海,常熟有一位老朋友,收藏月份牌近百張,老宅一幢,三十年代傢俱也有不少,等到大閘蟹上市,準備相約各位,集體走一趟。大家贊同。於是汪小姐,宏慶,康總夫婦先走。剩了阿寶,滬生,吳小姐章小姐四人。章小姐建議吃咖啡。吳小姐酡然說,想跟阿寶單獨蕩一段馬路。於是四人分兩路。滬生與章小姐,叫一部車子離開。吳小姐與阿寶,順北京路朝西走,但是隻走了半站,吳小姐招手叫了車子,兩個人後排坐好。吳小姐說,延安中路延安飯店。司機說,JJ舞廳。吳小姐說,對。阿寶反應不過來。車開得快,吳小姐緊靠阿寶,NO.5香水氣味,眼睛閉緊,低頭不響,身體微抖。阿寶說,如果不適意,還是回去吧。吳小姐曼聲說,寶總,不要誤會。阿寶不響。吳小姐說,我老實講,寶總像我的爸爸。

阿寶不響。吳小姐輕聲說,我現在,可以叫寶總爸爸,叫老爸可以吧。

阿寶一呆說,如果是古代,我可以做外公。吳小姐悵然說,我從小缺少爸爸。阿寶不響。吳小姐說,最近,我心情一塌糊塗,跟老公吵翻了,不想回去。阿寶說,有的女人,叫老公就叫爸爸,為啥到外面再尋爸爸。

吳小姐說,老公比我小三歲,喊不出口。阿寶不響。吳小姐說,不要緊張,我也就是叫一叫,今朝比較開心。阿寶說,女人最開心的階段。吳小姐伶俐介面說,往往就是最不開心的階段。阿寶說,搞不懂。吳小姐說,為啥要搞懂。阿寶說,還是回去吧。吳小姐說,寶總是啥星座。阿寶說,2月16日。吳小姐笑說,是“瓶子”,對朋友,比對家人好,我是雙魚。阿寶說,據說是歡喜了某人,一輩子難忘。吳小姐說,我聽講,寶總只喜歡少年時代一個小妹妹。阿寶不響。吳小姐說,這個小妹妹,叫啥名字,啥星座。阿寶笑笑說,大概就是雙魚,因為這個妹妹,加上老保姆,後來真變成了兩條魚。吳小姐說,不可能的。阿寶說,真的。吳小姐說,寶總看我亂講,也就開無軌電車了。阿寶不響。吳小姐說,寶總到現在,還是單身,心裡一定有人了。阿寶不響。吳小姐說,李李呢,金牛星座,人漂亮,財運好。阿寶笑笑,此刻感到頭痛起來。吳小姐說,李李的故事,曉得吧。阿寶說,曉得。吳小姐不響。阿寶說,講講看。吳小姐笑了笑,忽然警惕說,我不想講,反正,是一言難盡。

兩人講來講去,JJ已到,門裡門外,綠女紅男,一踏進裡面,重金屬節奏,轟到地皮發抖,不辨東南西北,暗沉沉,亮閃閃,地方大,人頭攢動,酣歌恆舞,熱火朝天。阿寶買了兩杯飲料,軋出人群,回到原地,吳小姐已進入舞群裡,撲進黑暗浪潮。舞場人多,熱。阿寶以為,吳小姐進人這個黑洞,立刻是淹沒,吞沒。但吳小姐的露肩裙是反光質地,四面越是暗,人越是湧,燈越是昏,吳小姐越是顯,身體輪廓,閃爍銀白熒光,像黑海航標,沉浮無定,耀眼異常。黑浪朝游標衝過來,壓過來,撲過來,游標上下浮動,跳動,舞動。阿寶坐到高凳上發呆,心臟跟隨節奏搏動,經常有“吊馬”走過來,音響震耳欲聾,聽見一聲聲清亮溫柔問候,阿哥,一道白相吧。阿哥,是一個人呀。有個女人,伸手就拿飲料,阿寶一擋。Disco音樂無休無止,耳朵發痛發脹。隨後吳小姐回來,香汗淋漓,笑了一笑,忽然貼緊阿寶,緊抱不捨。長長一段時間,吳小姐抱緊阿寶,倒於阿寶懷中。吳小姐抬起面孔,眉彎目秀,落下兩行眼淚說,我現在開心了。阿寶不響。吳小姐說,老爸,不要誤會,我只是心裡不爽。阿寶不響。吳小姐說,真沒其他的意思,我現在,就是想抱一抱,謝謝老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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