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年,阿寶經常到淮海路“偉民”看郵票。禮拜天熱鬧,人人手拿集郵簿,走來走去,互相可以直接問,有啥郵票吧。對方上下端詳,遞過簿子來,隨便翻看。考究一點,自備放大鏡,郵票鑷子,夾了一張郵票,看背面有否老垢,撕跡,膠水版,還是清爽底版,票齒全,還是缺,發現有興趣品種,翻開自家郵冊,指其中一張或幾張郵票說,對調好吧。對方同意,恭敬呈上,讓人橫翻豎看,選一或幾,最後成交。不同意交換,可以開價,討價還價。類此私下交易,基本以年齡劃分,拖鼻涕小學生,小朋友,手中簿子與票品,一般四面起毛,票面積垢汙斑,像野小囡的頭頸,不清不爽,齷齪。小朋友翻開郵票簿,一般是五爪金龍,指頭直接戳到票面上,拖前拉後,移來移去,插進插出,無所謂品相細節。等到讀初中,開始懂事,出手也就清爽。年紀再大一點,郵集翻開,簿中乾坤,可稱山青水綠,彈眼落睛。因此,雙方年齡,身份不對,相貌,衛生有差異,屬於不一樣的人,提出要看郵票,通常以翻白眼為回答,不予理睬。這種場子,周圍還有黃牛遊蕩,手拿幾隻信封,整套郵票,用玻璃紙疊好,一包一價,有貴有賤,依靠口頭搭訕,輕易不露貨色,只憑不爛之舌,整袋打悶包,賣“野人頭”。集郵人群的階級分別,如此清晰。

這個階段,阿寶只有普通票,香港哥哥寄來幾本蓋銷票,其中一本英國出品小型集郵冊,仿鱷魚皮,黑漆面子,手裡一夾,樣子好。阿寶每次帶出來,裡面是聖馬利諾,列支敦斯登等小國零散普票,包括藍,灰色調早期民國普票,看得小朋友垂涎欲滴。另有單獨一枚,郵戳蓋成墨糊塗的民初加價票,大人認為不值幾鈿。新中國初期千元面值零散票,每次也全部帶來,目的是一個,努力用這些郵票,交換阿寶喜歡的植物,花卉兩類常規主題。當然,類此品種,如恆河沙數,數不勝數。阿寶即使盡力收集,永遠銀根抽緊,出手寒酸,只能望洋興嘆,即使看一眼店裡高階收藏,作為中學生,缺少機緣。這個年齡段的收集者,通常不可能進入“偉民”,以及思南郵局斜對面另一傢俬人集郵店“華外”。這兩爿店,是大人世界,窗明几淨,老闆只接待一到兩位體面老客人。主客雙方等於觀棋,對面坐定,老闆取出超大郵票簿,殷勤提供客人瀏覽,如五十枚一套瑞士,匈牙利植物花卉郵票。寒士只能立於外肆,隔櫥窗玻璃望一望,聊飽眼福。這個以兩傢俬人集郵店,一家思南郵局櫃檯為中心的場子,阿寶時常帶了蓓蒂遊蕩。

這天蓓蒂穿碎花小裙子,頭戴藍蝴蝶結,蝴蝶一樣飛來飛去。阿寶曾經送蓓蒂一套六枚蘇聯兒童郵票,加加林宇宙飛船主題,兒童塗鴉題材的套票,現在蓓蒂的郵集裡,已經消失了。蓓蒂說,我六調二,換了一張哥倫比亞美女票,一枚法國皇后絲網印刷票,相當合算。哥倫比亞女人,1960年度全國美女,細高跟皮鞋,網眼絲襪,玉腿畢露。另一枚是路易十六皇后,氣質過人,玄色長裙,斜靠黃金寶座,據說皇后因為剋夫,最終推上斷頭臺,機器一響,頭滾到籮筐裡,阿寶深感不祥。蓓蒂說,優雅吧,就算去死,皇后也美麗。蓓蒂喜歡美女,公主,另是瑞士版蝴蝶票。親戚寄來三枚一套蝴蝶新票,南美亞馬遜雨林蝴蝶,寶藍色閃光羽鱗,一大兩小,三屏風式樣,令人難忘。這天蓓蒂帶了這套郵票,自說自話,走進“偉民”。老闆是圓圓的胖子,吸菸鬥。阿寶貼到玻璃上看。蓓蒂舉起藍皮小郵集,遞到老闆手裡,翻到亞馬遜雨林蝴蝶一頁。

老闆看看蓓蒂,看了看郵票,想了想,合上藍皮郵集,轉身從背後架子裡,抽出一本五十厘米見方的大郵冊,攤到玻璃櫃臺上,櫃檯比一般商店矮,前面兩隻軟凳。蓓蒂靜靜翻看。老闆走到櫃檯外,恭恭敬敬,動一動凳子,讓蓓蒂坐穩。每當一頁閃亮翻過,老闆低頭與蓓蒂解釋。阿寶立於玻璃櫥窗外,聞到潮溼的蘭花香氣,面前一陣熱雨,整群整群花色蝴蝶,從玻璃櫃臺前亮燦燦飛起,飛過蓓蒂頭頂的藍顏色蝴蝶結。這本郵冊本身,像蝴蝶斑斕的翅膀,繁星滿目,光芒四射。

“偉民”櫥窗裡擺出的植物郵票,有一套三十八枚,十字花科匈牙利郵票,百姝嬌媚,鮮豔逼真。植物種類郵票,發行品種滿坑滿谷,蘇聯郵票常有小白樺。德國,椴樹小全張。美國有橡樹,洋松,花旗松專題。

花卉專題,更是奪目繽紛。南洋,菲律賓,泰國常推蘭花,顏色印刷一般。朝鮮有幾種金達萊,單張,兩張一套,樣子少,紙質粗,有色差。日本長年“每月一花”,集不勝集。中國1960年版菊花全套十八枚,畫功贊。有一天,蓓蒂對阿寶說,私人可以印郵票,阿寶想印啥呢。阿寶想想說,古代人講過,玉簪寒,丁香瘦,稚綠嬌紅,只要是花,就可以印郵票。蓓蒂說,啥。阿寶說,舊書裡講花,就是女人,比方“姚女”,是水仙花,“女史”,也是水仙花。“帝女”,菊花。“命婦”,重瓣海棠。“女郎”,木蘭花。“季女”,玉簪花。“療愁”,是萱草。“倒影”,鳳仙花,“望江南”,是決明花。“雪團圜”,繡球花。蓓蒂說,阿婆講“怕癢”,是紫薇花,“離娘草”,是玫瑰,其他聽不懂。阿寶說,“無雙豔”是啥,猜猜看。蓓蒂說,猜不出來。阿寶說,牡丹。蓓蒂說,我不歡喜,牡丹,等於紙頭花,染了粉紅顏色,紫顏色。阿寶說,上海好看的花,是啥呢。蓓蒂說,我歡喜梔子花。阿寶說,樹呢。蓓蒂說,法國梧桐對吧。阿寶說,馬路賣的茉莉花手圈,一小把梔子花,一對羊毫筆尖樣子白蘭花,可以做三張一套的郵票。蓓蒂說,贊,還有呢。阿寶說,法國梧桐,做四方聯,春夏秋冬四張。蓓蒂說,不好看。阿寶說,春天,新葉子一張,6月份,梧桐樹褪皮一張,樹皮其實有深淡三種顏色,好看。秋天,黃葉子配梧桐懸鈴子一張,冬天是雪,樹葉看不到了,雪積到椏枝上,有一隻胖胖的麻雀,也好看。蓓蒂說,不歡喜,我其實歡喜月季,五月裡,牆籬笆上面“七姊妹”,單瓣白顏色,也好看。阿寶說,一枝濃杏,五色薔薇,以前復興公園,白玫瑰,“十姊妹”最出名。蓓蒂說,七跟十,是叫名不一樣,粉紅,黃的,大紅,紫紅,重瓣十姊妹,也好看,可以做一套吧。阿寶說,英國郵票裡最多,全部叫玫瑰,品種最全,因為英國花園最有名。蓓蒂說,龍華桃花,印四方聯可以吧。桃花,其實一直比梅花好看。阿寶說,桃花也叫“銷恨”,重葉桃花名稱是“助嬌”,總有點笨,梅花清爽。蓓蒂說,楊柳條,桃花,海棠,新芭蕉葉子,做一套呢。阿寶說,這真是想不到,春天景象,可以的。蓓蒂說,枇杷,楊梅,李子,黃桃,黃金瓜,青皮綠玉瓜,夜開花,蓬蒿菜,可以當作一套吧。阿寶說,這不對了,就算開水果店,也不像的。蓓蒂說,外國票,是可以的,大單張,擺一隻大盤子。

阿寶笑笑。蓓蒂說,真有一大堆呀,樣樣式式擺起來。阿寶笑笑。蓓蒂說,蘋果,生梨,花旗蜜橘,葡萄,捲心菜,洋蔥頭,黃瓜,洋山芋,番茄,芹菜,生菜,大蒜頭,大蔥,香菇,蘑菇,胡蘿蔔,香瓜,西瓜,外加火腿,蹄髓,燻肉,鱒魚,野雞野鴨,統統堆起來,下面檯布,旁邊有獵槍,子彈帶,菸斗,菸斗絲,獵刀,捏皺的西餐巾,銀餐具,幾隻切開大面包,小麵包,橄欖油,胡椒瓶,幾種起司,蛋糕,果醬,白脫奶油,辣醬油,牛奶罐,杯子,啤酒,茶壺,葡萄酒,旁邊,是厚窗簾。阿寶說,乖小囡,記性真好,靜物小全張,大面值法郎,一般的集郵簿,絕對擺不進的。蓓蒂說,“華外”老闆講,這種超級航空母艦,假使1961年看到,中國上海人,人人就會咽饞唾,得饞癆病,發胃病,急性胃炎,三13三夜咽不著。阿寶看蓓蒂冰雪聰明的樣子,心裡歡喜。

此刻,屋頂上夏風涼爽,復興公園香樟墨綠,梧桐青黃,眼前鋪滿棕紅色高低屋脊,聽見弄堂裡阿婆喊,蓓蒂,蓓蒂,蓓蒂呀。阿寶說,阿婆喊不動了,下去吧。蓓蒂說,昨天,阿婆跟爸爸講,想去紹興鄉下走一趟,來上海好多年了,現在想去死。阿寶說,瞎講啥呢,下去吧。蓓蒂說,蔦蘿曉得吧,一開花,小紅星樣子。阿寶說,阿婆每年種的,鄰居牆頭上也有。蓓蒂說,我一講郵票,阿婆就笑了,因為菜地名堂最多,油菜花好吧,可以出郵票,草頭,就是金花菜,做一張,薺菜開花做一張,芝麻開花一張,豆苗開花一張,綠豆赤豆開花,兩張,蘿b。阿寶說,不要講了。蓓蒂說,阿婆講了“水八仙”,水芹,茭白,蓮藕,茨菰,荸薺,紅菱,蓴菜,南芡,做一套吧。阿寶說,好昧,再講吓去,天暗了也講不光。蓓蒂說,蔦蘿跟金銀花,凌霄,紫藤,算不算四方聯呢。阿寶說,已經講了不少,不要再講了。蓓蒂說,再講講呀,講呀。阿寶說,好是好,只是,前兩種開得早了,蔦蘿是草本,跟喇叭花比較相配。蓓蒂說,不對,我不喜歡喇叭花,太陽出來就結束了,我不要。阿寶說,日本人叫“朝顏”,時間短,只是,花開得再興,總歸是謝的。蓓蒂不響。阿寶說,古代人講的,香色今何在,空枝對晚風。蓓蒂說,我不懂,我不開心。阿寶靜了下來。蓓蒂說,阿婆唱的歌是,蘿蔔花開結牡丹/牡丹姊姊要嫁人/石榴姊姊做媒人/金轎來/弗起身/銀轎來/弗起身/到得花花轎來就起身。阿寶說,我曉得了。蓓蒂說,還有一個,七歲姑娘坐矮凳/外公騎馬做媒人/爹爹杭州打頭冕/姆媽房裡繡羅裙,繡得幾朵花,繡了三朵鴛鴦花。

阿寶說,好了,好了。蓓蒂笑笑說,阿寶種花,我就做蝴蝶。阿寶說,嗯。

蓓蒂說,其實我就是蝴蝶。阿寶說,我喜歡樹。蓓蒂說,嗯,蝴蝶最喜歡花,喜歡樹,喜歡飛。

當時,製造局路花神廟一帶,有花草攤販。上海新老兩個城隍廟,南京西路,徐家彙有花店。陝西南路,現今的“百盛”馬路兩面,各有雙開間玻璃花房,租界外僑多,單賣切花,營業到1966年止。蓓蒂提到花樹的年份,思南路奧斯丁汽車已經消失。有一天,祖父與阿寶坐三輪車,到紅雲路新城隍廟,見一個紹興人擺花攤,野生桂花共總三棵,幾蒲包草蘭,虎刺,細竹,魯迅筆下何首烏等等雜項。紹興人說,“越桃”要不要,就是梔子花。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驚睡客”要吧,阿寶說,啥。

紹興人說,就是瑞香,要不要。阿寶搖頭。紹興人說,“蛺蝶”要不要,鄉下叫“射干旗”,開出花來六瓣,有細紅點子,抽出一根芯,有黃鬚頭,一朵一隻蝴蝶。阿寶不響。紹興人說,“金盞”呢,要不要,花籽八月下種,臘月開花,山裡時鮮貨,“鬧陽花”要吧。祖父說,慢慢講,急啥。紹興人壓低喉嚨說,大先生,我急用鈔票,半夜進山,掘來這批野貨。祖父不響。紹興人說,碰著巡邏民兵,就要吊起來,吃扁擔了。阿寶不響,看中一株桂花。紹興人對祖父說,多少新鮮,泥團有老青苔,兩株一道去。

祖父不響,紹興人說,成雙成對,金桂就是“肉紅”,銀桂,“無瑕玉”,大先生,一株金,一株銀,金銀滿堂,討討吉利。祖父不響。紹興人說,過去的大人家,大牆門,天井裡面,定規是種一對,金桂銀桂,子孫享福。

祖父說,現在是現在,少講。紹興人說,蔣總統蔣公館,奉化大牆門,天井裡一金一銀兩株桂花,香煞人。祖父說,好好好,不買了。紹興人立刻拎起兩株樹苗,擺上三輪車踏板。車伕講蘇北話說,喂,你再講一句蔣光頭蔣匪幫,你把我聽聽,我不拖你到紅雲路派出所去,我就不是人。

紹興人不響。車伕說,真要查一下子了,你什呢成分,我看你呀,不是個富農,就是個地主。祖父打圓場。

桂花送到思南路,堂哥堂姐覺得新鮮,走出來看。此刻又來一輛三輪車,大伯踉蹌下車,嗶嘰中山裝解開,頭髮凌亂。祖父說,天天跑書場,吃大餐,吃老酒,吃成這副樣子了。大伯說,我是薄醉而止,哈,阿寶掘金子呀。堂哥堂姐,扶了大伯進去,祖父跟進去。阿寶到園子裡挖泥,種了一株,看見籬笆外面,蓓蒂吃一根“求是”牌奶油棒頭糖,與一箇中學生慢慢走過來,看見阿寶,立刻就奔過來看。中學生原地不動。

蓓蒂說,種橘子樹呀。阿寶不響。蓓蒂說,我進來幫忙。阿寶說。不要煩我。蓓蒂說,看到馬頭,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過來呀。馬頭走過來,靠近籬笆。蓓蒂說,這是阿寶。馬頭說,阿寶。阿寶點點頭。蓓蒂說,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是馬頭請我吃的。馬頭說,是的。阿寶說,走開好吧,走開。蓓蒂看看阿寶,就跟馬頭走了,兩人拉開距離,慢慢走遠。第二天,蓓蒂告訴阿寶,昨天,是淑婉姐姐請同學跳舞,有不少人。阿寶不響。蓓蒂說,後來,就碰到了馬頭。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住楊樹浦高郎橋,是淑婉姐姐的表弟。阿寶說,開家庭舞會,犯法的。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不要緊的,全部是文雅人,跟外區阿飛不一樣。阿寶說,啥叫外區阿飛。蓓蒂說,淑婉姐姐講了,淮海路上的阿飛,大部分是外區過來的男工女工。阿寶不響。蓓蒂說,我是不管的,我聽唱片。阿寶說,阿婆講啥,忘記了。蓓蒂說,我覺得馬頭是好人,就是,頭髮高了一點,褲腳管細一點。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想帶我去高郎橋去看看,馬頭住的地方,全部是工廠,就是楊樹浦的茭白園,昆明路附近,經常唱“馬路戲”,就是露天唱戲,唱江淮劇,不買票,就可以看了,我不懂啥是江淮劇,想去看,結果讓淑婉姐姐罵了一頓,馬頭一聲不響。阿寶笑笑。蓓蒂說,後來,馬頭就帶我跳了一圈,送我一枝迎春花。阿寶說,是3號裡種的。蓓蒂說,男朋友送我花,是第一次。阿寶笑笑說,小小年紀,就講男朋友。蓓蒂說,後來,淑婉姐姐叫我,如果再想跳舞,就讓馬頭帶。阿寶不響。蓓蒂說,音樂實在太輕了,房間太悶了,唱片放一張又一張,姐姐跳了一次又一次。阿寶說,跳得越多,舞癮越重,有的里弄,居委會已經上門捉了。蓓蒂說,後來,我就對馬頭講了私人秘密。阿寶不響。蓓蒂放低聲音說,我告訴馬頭了,我想做公主。馬頭笑了笑講,女人長大了,現在樣樣可以做了,可以當搬運工,拉老虎榻車,進屠宰場殺雞,殺鴨子,殺豬玀,開巨龍車,或者開飛機,開火車,開兵艦,但是,不可能當公主的。我講,為啥呢。馬頭講,除非蓓蒂上一代,有皇族血統,否則不可能的。阿寶笑笑。蓓蒂說,馬頭有意思對吧。阿寶說,嗯。蓓蒂說,馬頭覺得,每個人再努力,也是跟血統的,基本改不過來的。

小毛乘24路,到“野味香”門口下車,過淮海路,到斜對面“淮海坊”弄口,與滬生會合,穿過後弄堂,走進南昌公寓。小學時代,滬生每次經過這座老公寓,喜歡作弄電梯,反覆撳電鈴,電梯下來,大家逃散。

開電梯女人衝到公寓門口,大罵癟三,死小囡。大家躲到南昌路不響,待電梯上去,再撳鈴,非讓電梯上下多次,方才滿意離開。此刻,電梯女工看看小毛。滬生說,我尋姝華。女工對小毛說,喂。小毛說,姝華。

女工拉攏鐵柵,扳一記鐵把手,電梯是鐵籠子,嗡嗡嗡上升,外面鐵絲網,樓梯環繞四周,到三樓,開鐵柵門,姝華立於房門口,表情冷淡。兩個人跟進房間,打蠟地板,幾樣簡單傢俱,辦公桌,幾隻竹椅,一張農家春凳,條凳,看不到一本書。姝華的房間也簡單,長凳擱起來的鋪板床,仿斑竹小書架。檯面上只有一本書。滬生說,這是我朋友小毛,姝華不響。小毛拿出一本練習簿,放到姝華面前的臺子上。窗子有風,吹開一頁,姝華只掃一眼。滬生說,小毛特地來看姐姐。姝華不響。房間小,南昌路聲音傳上來。簿子比較破,封面貼《劊俠穗雄》的刻本插圖。姝華根本不看,風吹插圖,一翻一翻。小毛有點侷促,看看滬生。馬路上,車輪軋過陰溝蓋,咯登咯登響。滬生拿起簿子說,這是小毛抄的。姝華說,嗯。小毛說,姐姐寫的詩,讓我看看。姝華說,滬生,為啥到外面瞎講,我不寫詩的。小毛不響。滬生有點意外。小毛自語說,這就隨便,個人的自由,看不看,我無所謂。姝華不響。小毛拿起膝蓋上的紙包,端到檯面上說,姐姐要是喜歡,就留下來。小毛立起來,預備走了。姝華毫無表情,拆開舊報紙,見上面一本舊版破書,是聞一多編《現代蒔抄》,姝華面孔一紅。此時滬生也立起來,準備告辭。姝華說,再坐一歇。小毛不響。姝華翻到穆旦的詩,繁體字:靜靜地,我們攘抱在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裹,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

那窒息著我們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捂,

它底幽璧籠罩,使我們遊離,遊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

小毛說,這等於外國詩。姝華輕聲說,盧灣區圖書館也看不到,一向是不印的。滬生說,哪裡弄來的。小毛說,澳門路廢品打包站,舊書舊報紙,垃圾一大堆。姝華不響,眼神柔和起來。小毛說,我隨手拿的。

姝華笑說,還隨手,肯定明白人。滬生說,是吧。姝華翻了翻,另一本,同樣是民國版,編號431,拉瑪雨丁《和聲集》,手一碰,封面滑落,看見插圖,譯文為,教堂立柱光線下,死後少女安詳,百合開放在棺柩旁。姝華立刻捧書於胸,意識到誇張,冷靜放回去。南昌路有爆米花聲音,轟一響。姝華翻開小毛的手抄簿,前面抄了兵器名目,流星錘,峨眉刺,八寶袖箭等等,包括拳法套路,後面是詞牌,繁體字,樓盤“霜天曉角”,剪雪裁冰。有人嫌太清。又有人嫌太瘦。都不是。我知音。誰是我知音。孤山人姓林。一自西湖別後。辜負我。到如今。姝華不響。另外是吳大有“點絳唇”,江上旗亭。送君退是逢君庭。酒嗣呼渡。雪壁沙鷗暮。漠漠蕭蕭。香涑梨花雨。添愁緒。斷膀柔格。相逐寒潮去。(詩詞繁體錯誤)姝華抬起面孔,細看小毛說,抄這首為啥。小毛說,好看吧。姝華說,啥。小毛說,船櫓寫得好。姝華說,啥。小毛說,蘇州河旁邊,經常看人搖櫓,天氣陰冷,吃中飯階段,河裡畢靜。姝華說,從來沒去過。滬生說,有風景。小毛說,下游到三官堂的稻草船,上游去天后宮批發站碼頭青皮甘蔗船,孤零零,一船一船搖過來,一支櫓,一個人搖。船大,兩支櫓,一對夫妻,心齊手齊,一路搖過來,只聽得一支櫓的聲音。姝華說,詞意淺易,詞短韻密,無非一點閨怨,寫滿相思,只這兩首,我歡喜的。小毛說,古代英雄題牆詞,姐姐看過吧。姝華說,狠的。小毛說,宋朝比現在好多了。姝華壓低聲音,藹然說,小毛是中學生了,外面不許亂講,要出問題的,真的。

兩個人坐約一個鐘頭,出了公寓,經國泰電影院一直朝北。小毛說,姝華比較怪。滬生笑說,這個人,對父母,一樣是冷冰冰的。小毛說,不是親生的。滬生說,父母是區工會幹部,比較忙。小毛不響。滬生說,我要是專看舊書,抄舊詩,我爸爸一定生氣的,非要我看新書,新電影。小毛說,革命家庭嘛。滬生說,姝華大概會寫信來,感謝小毛。

小毛說,無所謂的,真是我隨便偷的。滬生說,如果來信,小毛就回信,勸勸姝華,少看老書,外國書。我爸爸講,現在已經好多了,形勢好,生活也好。小毛說,這難了,看姝華的樣子,是不會聽的。滬生說,我是好心。小毛笑說,如果姝華再寄明信片,一定也是理髮師傅先收。滬生說,上次是風景卡片,一般情況,只有老先生寫明信片。小毛不響。兩人走到威海路。滬生說,要麼,陪我到“翼風”航模店走一趟。小毛同意。兩人穿過“大中裡”,不遠就是南京西路,穿過馬路,便是“翼風”,兩開間店堂,顧客不少,櫃檯裡,從簡易橡筋飛機,魚雷艇到驅逐艦圖紙,各種材料,包括高階航模汽油發動機,洋洋大觀。六十年代舟船模型,全靠手工,店裡另賣各式微型木工金工器材,包括案頭微型臺鉗,應有盡有。小毛開眼界,指一艘九千噸遠洋輪模型說,我鄰居銀鳳的老公海德,是這種船的海員。滬生說,此地有巡洋艦圖紙,英尺英寸,考究。

小毛看櫥窗。滬生說,我爸講,當初世界條約,限制甲板炮火數量,比如彭薩科拉級巡洋艦,十門203mm主炮,設計到頂了。小毛不懂。滬生說,美國人裝備飛機彈射器,水上偵察機,預備與日本古鷹級重型巡洋艦對殺,裝甲防衛,深到吃水線下五英尺,可惜彈藥艙缺防衛,此地有圖紙賣,可以做。小毛說,我一點不懂。滬生說,進了中學,我參加航模組,一個月就開除了。小毛說,為啥。滬生說,少一隻微型刨,老師認定是我偷的,我只能離開。小毛說,是我偷的。

滬生買了一瓶膠水,三張0號砂紙,兩人出來。店外聚攏人群,一箇中年人說,德國巡洋艦,薩恩霍斯特懂吧。一箇中學生說,不懂。中年人說,裝甲水密好,首發命中最遠,英國光榮號,哪裡是對手。中學生說,一般了吧,俾斯麥巡洋艦,名氣大,薩恩霍斯特相當狼狽,艦島全部轟光,只能沉下去。中年人講,四打一算啥好漢呢,打了三個鐘頭,啥概念,約克公爵號,吃飽薩恩霍斯特炮彈。中學生說,最後呢,最後呢,533毫米魚雷發射器,等於是赤膊,有防護甲板吧,打爆了吧。講到此地,糾察說,讓開好吧,當心皮夾子,少講講。滬生拉了小毛朝前走。滬生說,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一個是隔壁江陰路弄堂的老卵分子,另一個,得過市中學生航模賽名次,明顯是小卵一隻。小毛說,講得熱鬧。滬生說,照我哥哥講,薩恩霍斯特巡洋艦,武器精良,讓英國人打沉,實在是艏設計太重,一開船,艏就進水,“安東”炮塔進水,之後換了最出名的“大西洋”艏,確實應該,但是逃不快了,讓英國人包圍,哈,有啥辦法。小毛說,照我師父講的辦法,緊盯一隻船拼命打呢。滬生說,巡洋艦不是肉拳頭,中國武功,基本是騙人的。小毛不響。

兩人走到新華電影院,滬生買兩根棒冰,兩個人坐到臺階上。滬生說,不開心了,算我講錯了。小毛說,無所謂的。兩人轉彎,經過鳳陽路,到石門路拉德公寓門口。滬生說,到我房間裡坐一坐。小毛說,要吃夜飯了,我回去了。滬生說,上去看看。兩人乘電梯到四樓,英商高階職員宿舍,比南昌公寓寬,一梯三戶,鋼窗蠟地,獨立煤衛。滬生開門讓小毛進去,朝東是馬賽克貼面的大廚房,居中的臺子上,擺了一隻摜奶油圓蛋糕,小毛一呆。此刻,西面房間裡出來幾個人,對滬生,小毛笑。滬生說,今朝是小毛生日,小毛,這是我朋友阿寶,蓓蒂,還有我父母。兩個穿空軍制服的中年男女,笑眯眯過來,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小毛,生日快樂,學習進步。小毛一時手足無措,再一看,西廳裡一個熟悉的姐姐,笑眯眯立起來,竟然是姝華。

六十年代上海,重視生日的家庭不多。滬生父母軍校畢業,到空軍部門工作,兩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初次約會,適逢生日,因此對生日重視。滬生與哥哥滬民,一家四口,每年過三個生日,雷打不動。上一次,滬生到蘇州河邊,吃油墩子聊天,記了小毛生日,搬到石門路已經幾年,打算請姝華來坐,讓小毛有驚喜,父母非常支援。於是滬生約了阿寶,蓓蒂,只有姝華猶豫,滬生就帶了小毛,先去看姝華。滬生說,姝華來與不來,自家決定。想不到,姝華還是來了。見到原來小鄰居,滬生父母高興,滬生的爸爸,講上海口音的北方話說,到了十月一日,祖國母親生日,更要慶祝,你們一定來,到陽臺看禮花。大家點頭。只有小毛恍惚,想不到過了生日。大家等小毛切蛋糕,蓓蒂說,小毛哥哥許一個願。小毛想不出願望,與大家一道說,生日快樂。蓓蒂雙瞳閃閃,看定了蛋糕說,假使是明信片裡的五彩蠟燭,金銀蠟燭,多好。阿寶說,菸紙店只賣白蠟燭,南京路虹廟,賣紅蠟燭。小毛說,香燭店有最小的蠟燭,叫“三拜”。滬生說,啥意思。小毛說,只要拜三拜,蠟燭火就結束了。蓓蒂說,啊。小毛說,稍大一點的,“大四支”,再大一點,“夜半光”,十二兩重,可以點到半夜,“斤通燭”,一斤重的分量,“通宵”,是兩斤重,大蜡燭叫“鬥光”。蓓蒂搖手說,不要講了,中國蠟燭,最討厭。

大家吃了蛋糕,滬生父母參加一個聚會,先走了。燒飯阿姨擺上幾隻簡單小菜,大家坐下來吃飯。小毛說,進門我就一嚇,現在想想,真可以結拜金蘭了。滬生說,啥。小毛說,蓓蒂喜歡香港彩色蠟燭,我喜歡古代樣子,點三炷香,大家換了庚帖,就是異姓弟兄姊妹。燒飯阿姨說,如果桃園三結義,小毛算啥人呢,劉備,還是關公關老爺。小毛說,我只曉得以前,工人加入幫會最多,結拜兄弟姊妹最多,同鄉同幫,最忠誠。

阿寶說,諸葛亮跟張溫,也算結拜弟兄。滬生說,隔輩結誼,董卓跟呂布,楊貴妃呢,是跟安祿山。姝華說,小毛誠心誠意,大家開這種玩笑,好意思吧。小毛說,不寫金蘭簿,現在也是義兄義弟,義姊義妹。滬生撲哧一聲笑。姝華說,哈克貝里?費恩,湯姆?索亞,真正的結拜弟兄。

小毛說,不望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講起來,當然也不可能。大家笑笑。小毛說,古代人,是打仗之前,人人磨了刀,就開始換帖,預備一道死。蓓蒂說,我喜歡皇宮故事,皇宮舞會。小毛說,結了義,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阿寶說,我爸爸講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人生知己無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後也是各歸各,因為情況太複雜了。滬生說,階級感情,是血濃於水,我爸爸部隊裡,戰友最團結。阿寶說,革命軍人家庭,有啥好講呢。滬生不響。姝華岔開話題說,滬民哥哥呢。燒飯阿姨說,從部隊請假回來,就住院了。滬生不響。

大家吃了飯,跟阿寶到陽臺上,朝外眺望,東面是“國際”飯店,東南方向,看見“大世界”暗淡的米色寶塔。小毛幫忙收臺子。燒飯阿姨小聲說,滬民不是生病,是做了逃兵,爸爸發火了,批評了好幾次。小毛不響。大家聚到廳裡,靠牆一排書櫥裡,多數為政治書,灰布面《列事全集》,咖啡面子《斯大林全集》,另一隻小書櫥比較雜,航空技術資料,關於船塢,軍艦,軍港碼頭,吃水線,洋流氣象種種名目,俄文版多。另有少量文藝書。櫥頂擺了一艘P一4魚雷艇模型。滬生說,這是滬民以前做的。小毛靠近去看。滬生說,P一4是中國海軍主力,蘇制快艇,可惜不配雷達,靠陸上雷達傳遞指揮,容易失去目標。阿寶說,軍事秘密。

滬生說,從蘇聯進口36艘,1958年打沉臺灣四千噸“臺生”運輸船,據說是這種艇。另外還有一種木質魚雷快艇。小毛說,啊,蘇州河裡運棉花的駁船,也是鐵皮做的。滬生說,全部劃歸廣州,蕪湖船廠製造,蘇聯專利02型。阿寶興趣不大,走開了。滬生帶小毛到另一間,內陽臺的角落裡,堆了大疊《人民日報》,《紅旗》,小臺子上,是一架戰艦模型龍骨。滬生說,這是滬民做的皇家橡樹號戰列艦,當兵前,弄到一半。小毛說,滬生是內行。滬生說,我不算懂,我航模班的老師,上兩代全部是江南造船廠師傅。小毛摸一摸龍骨。滬生說,君王級系列,航速比較差,這艘船,最後是讓德國u一47潛艇三發魚雷擊中,八百人喪生。小毛說,已經是手下敗將,為啥要做。滬生說,有一類人,就喜歡做沉船系列,包括滬民。小毛不響。滬生輕聲說,滬民倒黴了,最近跟一個女兵談戀愛不成功,裝病回上海,氣得我爸爸伸手辣辣兩記耳光。小毛不響。滬生指了中部艦橋說,如果小毛有興趣,經常過來做。小毛不響。

兩人回客廳。蓓蒂聽兒童節目。姝華靠了書櫥翻書。小毛走過去,看見幾本蘇聯小說,《士敏土》,《三侗穿灰大衣的人》,《拖拉樓站站畏輿女晨萎師》。姝華翻到一本,阿雨志跋綏夫著《沙事》。小毛湊近去,姝華立刻退後一步說,走開呀。小毛說,頹靡,是啥意思。姝華雙頰一紅說,走開好吧。小朋友懂啥。小毛說,我樣樣懂的。姝華說,這本書比較特別,但小毛太小,我不講了。小毛說,主要講啥呢。姝華想了想,赧然說,就是。小毛說,吞吞吐吐,讓我來看。姝華掩卷說,就是1905年,這個人,寫了“性慾第一”的意思,懂吧。小毛說,啥叫性慾。

姝華嚴肅說,就是有人對政治,憲政不滿,這個人講,是因為肉體不滿的緣故。小毛說,肉體,啥意思呢。姝華講不下去,不耐煩轉身說,以後講吧,我到以後再講。小毛無趣,蹲了下來,無意從書櫥底層,抽出一冊中譯《受的科摯》,翻開第一面,就是一整幅女人器官,銅版畫的分析圖,桃子樣式的正面,每根毛髮細緻人微,註釋密密麻麻。啪啦一響,腳邊跌下來一大本商耪印害館《漢俄字典》,小毛一嚇。姝華輕聲說,小毛,不許看,快點擺好,聽見吧。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